初到卡城時，孩子才四個多月。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一個老太太看他的眼神。
那時雖才初冬，卡城已經(jīng)下過幾場雪了。溫度還不太低，雪下了不久就化了，路上泥濘。當時著急找住處，還要經(jīng)常去超市，買食物，添置家具，有些事情還不太順利，正是忙碌焦慮的日子。每次我和老婆出門，總得帶上兒子。在加拿大，我們沒有其他親人。
老婆說，感覺生完孩子之后一直都沒緩過來，哄孩子、喂奶、做飯、洗衣服等等，忙就不多說了，還沒睡過一個囫圇覺。
在超市里，經(jīng)常看到年輕的爸爸或媽媽，一個人帶著三四個孩子，有的還在懷里吃奶。我們羨慕，也納悶，老外的孩子很好帶嗎？怎么忙得過來，還總是精力無限的樣子？
由于換了城市，COSTCO超市的會員卡要重新辦，我們挑了一個陽光不錯的日子就去了，帶著兒子。
還沒到柜臺，兒子就開始哭個不停，怎么哄都沒用。老婆把他從推車里抱出來，邊走邊哄。我著急，想著趕快辦完回家就好了。丟下他們倆，我?guī)撞娇绲焦衽_，向一個工作人員說明來意。
然而，這個工作人員好像沒聽見客戶的訴求，甚至眼睛都沒看我，而是直勾勾看著前方，只飄出一句悠長的輕語，我沒聽懂。
我愣住了，不明白她什么意思，不知道為什么不理我。我問她，她還是沒動一下眼睛，而是用手往前指了指，又悠長地說：
“Oh~ Baby is crying~”
她微搖著頭，蹙著眉，一臉像是哀怨又或是關愛的表情，聲音里滿是情感。我都看呆了，當時想的是——這么夸張，她是不是在演話劇？
她歲數(shù)不小了，但是給人的印象很精神，讓人想親近。我遇到過一些像這樣的老人，歲月并沒有給他們壓力，反而豐富了眼神。
對，是眼神！我再次看向這個老太太的眼睛，是柔的，像水，泛著光。順著她的眼，我發(fā)現(xiàn)她看的正是我兒子。
“Oh~ baby~ Oh~”
她輕聲自言自語，沉醉在話劇的表演中。
可是我著急啊，拿著要換的會員卡在她面前晃了晃，卻沒能讓她的目光有絲毫偏離。無奈，我歪靠在柜臺上，回頭和她一起看。
在人流的另一側，透過來來回回的人頭，孩子偎在媽媽懷里，哭著左看右看，大滴的眼淚落下來。
老婆抱著他靜靜站著。隔著人流，我和一個老太太靜靜看著。時間仿佛突然靜止了，我的心也靜了下來。
這個生命是如此新鮮，可以用天來計算。孩子如此單純，為一口奶而哭，看見爸爸媽媽就笑，為一頓好覺而哭，因為媽媽的懷抱而滿足。
兒子從滿月開始，就跟著我們東奔西跑，風吹日曬，練就了一個硬實的小身板。再加上加拿大干燥的氣候，這么點兒的小孩兒，皮膚就有些粗糙了。哭鬧是常有的，每當我疲憊焦躁的時候，也沒耐心哄他，要么草草地交給媽媽，用奶水讓他安靜下來，要么稍微用力地拍他，試圖讓他快速入睡。
孩子在醫(yī)院剛出生時，臍帶還沒剪斷，老婆輕輕抱著他跟我說，老公你來摸摸他。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
“我不敢......”
他的皮膚這么嫩，帶點血，透著紅，好像還沒長好呢。我手這么糙，碰破了怎么辦？
每每想起這一段，我都笑自己。這孩子皮實著呢。
現(xiàn)在，這個老太太讓我羞愧，一個陌生人尚且如此，我那偶爾自認為的愛心和耐心算得了什么？怎么對得起一個新生命的單純，和對爸媽的依賴！
不知道這樣過了多長時間，她記起了自己的職責，問我有何貴干，開始給我辦卡。工作過程中還時不時扭頭看會兒孩子。新卡出來，還沒給我，她就離開柜臺，慢慢走向母子倆。動作很輕，像是怕嚇著孩子。兒子還在哭，她搖頭晃腦著，不停輕聲對他說話：
“嘿，小家伙，怎么哭得這么傷心？困了嗎？餓了嗎？”
不知道是陌生的臉吸引了孩子的注意，還是她溫柔的眼神和輕聲細語給了撫慰，兒子很快就不哭了，定定地瞅著她。
她還繼續(xù)逗：
“小家伙，你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哼～這個瘋老太太是誰呢？我從來沒見過呀，怎么沒完沒了地跟我說話呢？”
兒子突然咧嘴對她笑了笑，惹得我們也都笑了。看到兒子平靜了下來，她才滿意地笑著回到柜臺后面，朝我們揮手再見。
走出超市，陽光格外燦爛。
從此以后，這個萍水相逢的“瘋老太太”的眼神一直印在我心里，每每煩躁時，就出現(xiàn)在我眼前，提醒著我的“罪過”。時間仿佛又回到那天，那個時刻，這個眼神安靜了歲月，驅散了陰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