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喜歡甜食。長大以后,總愛吃些香的辣的。而老來才覺苦中方有真滋味,一杯苦茶,溫厚綿長,總能從喉嚨一直灌到心坎里。
老徐每說起這些,就會將杯中苦茶一飲而盡,然后瞇起雙眼不知想起哪些唏噓心酸的往事。他已不再年輕,雙鬢的白發(fā)從耳邊蔓延到頭頂深處。平日里,老徐做著和所有老人一樣的事,他捧著綠得發(fā)褐的苦茶,在吱嘎作響的舊躺椅里,看著日復一日、永不停息的太陽升起又落下。
可我一直在想老徐言語中的真滋味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老徐從不正面回答我的疑問,或者說他對我的詰問視而不見。每當我旁敲側擊,老徐總聽不出言語中求知的意味,而是自顧自講些另外的瑣事。我在想,老徐是不是那種意在言外,語含機鋒的世外高人。直到有一天,老徐再次感嘆苦茶的滋味,他瞇上眼睛,享受至極,杯中根根綠芽緩緩地旋轉著。我忍不住,直截了當地問:
老徐,你說的真滋味到底是啥啊?
老徐瞇縫的雙眼忽然頓住,他好像被這個問題難住了。我本以為老徐思忖良久,會對我娓娓道來。可他許久才慢吞吞地,以一種不確定的語氣說道:
就是很好喝呀。
瞧瞧這老徐。
但我從來不敢輕視老徐,把他當作一般的老人。因為不知道哪一刻,當老徐喝干他的苦茶,瞇縫的雙眼里就會投射出洞察人事的智慧,言語中則冒出一兩句自己也弄不明白的箴言妙語。比如他講:“開始是一回事,結尾又是另一件。”我清楚他是在感慨自己半生喝茶的經歷,從起初的苦澀難忍到最終的欲罷不能。可我總覺得老徐說出了一種奇妙的韻味,一種在平淡日子里才會慢慢懂得的韻味。
老徐的言語,是他一生的體悟。他的言語,也常常不通過嘴巴表現出來,而是顯露在身體的其他角落。因此和老徐相處的日子總是不難熬的,雖然他的話并不多,也時常重復自己得意的幾句格言。我從老徐身上看不出歲月的摧殘,只瞧見一個原本普普通通的漢子竟被時間打磨得愈發(fā)不同。
老徐和所有街邊的老人一樣,愛吃面,愛吃了六十年。他只吃陽春面,蔥花、青菜、麻油,其他的任你山珍海味一概不要。每當起了興致,他往往兩三點鐘就會略帶得意地對我說:“今天晚上我要吃陽春面。”老徐吃面,永遠同一家面館,同一個位置。面端上來,他一定先拿起筷子將面攪散,再猛地夾起來放進嘴里。他的動作既快又準,讓湯汁隨著面條一同吃進肚子里。最后,老徐會喝凈所有的面湯,再擦擦嘴,抿一口苦茶,瞇上眼睛。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會告訴店家今天是麻油蔥花品質不佳,還是面條欠些火候。
老徐絕不是現實意義上成功的典范,在他身上也看不出任何努力拼搏的印跡。老徐就是老徐,一碗吃了六十年的陽春面,也照樣吃的滿頭大汗的老徐。老徐的日子,緩慢悠長,正如他的言語也常是優(yōu)哉游哉的。
我卻時常在想,等我老了,能不能成為老徐,那個一杯苦茶就喝得一生暢快的老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