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養生主篇講了一個很傳奇的人物:庖丁。庖丁是一個殺牛的,但又是一個“技進乎道”的修煉士。中國從古到今源遠流長的技術無數,琴棋書畫中醫武術等等,但是能把技術精深至“道”的境地,就幾乎是傳說了。
我們來看莊子描述的庖丁解牛場景:庖丁為文惠君宰牛,手觸肩頂、足踩膝抵等各種動作,牛的骨肉分離所發出的砉砉響聲,還有進刀解牛時嘩啦啦的聲音,都無不符合音樂的節奏,與《桑林》舞的節拍,《經首》曲的韻律相和諧。
殺牛殺出了節奏和韻律來,讓人賞心悅目如同觀賞舞蹈一般,這真是一種極深的境界。我聽說技術的終極表現,是藝術,故而殺牛也能讓人感受到美感,練拳也能練出行云流水一樣的美。
但是如果用舞蹈動作配合音樂的節奏去殺牛,用水一樣柔軟的身段配上流云的韻律去練拳,想必會不淪不類吧!因為技術表現出的藝術,是自內而外的,失去了這個本質的內核,外在也就僅僅只是外在了。
不過如果你以為庖丁解牛只是一場精湛技藝的表演,那么你錯了,它事實上展示的是一種極高明的養生之術。文惠王聽了庖丁的解說后感嘆道:“好啊,我聽了庖丁的這番話,懂得養生的道理了。”為什么通過殺牛能領悟養生的道理呢?這二者好像根本風馬牛不相及吧!
因為我們是在養生,而庖丁是在養他那把刀。
庖丁說:技術好的廚師每年更換一把刀,因為他是在割牛;一般的廚師每個月就得更換一把刀,因為他是在砍牛;而我的刀,用了十九年,宰殺的牛也有數千頭了,但刀刃鋒利得就好像在磨刀石上剛磨好的一樣。
我們且自問一下:誰敢保證自己活過十九年而身上沒有絲毫傷痕,不產生任何疾病?刀子每天在牛身中游走,刀刃如同紙一樣薄,牛的身體里到處都是堅硬的骨頭,庖丁尚且可以做到解牛數千頭而刀刃依然如新。因為他在解牛的時候順應了牛的身體結構,所以刀子不會遭到損傷,這可不正是順應自然的養生之至高境界么?
刀如果經常去砍骨頭,就很容易造成損傷,一個月就得換一把。但我們的身體不是刀,傷了就是永遠的隱疾,沒有可以更換的地方。所以我們才更要珍惜自己的身體,勝過庖丁愛他那把刀。老子所謂“治人事天,莫若嗇”,不要輕易動用自身的力量,養護自己的精神和精力。。
庖丁精藝精湛,但每次解牛,都仍然謹慎小心:“雖然如此,每碰到筋骨盤結的地方,我看到它很難下手,依然惶懼警惕,目光盯住此處,動作放慢。”如同老子所說“慎終若始,則無敗事”,“多易必多難,是以圣人猶難之,故終無難矣”。
所以有道之人:“豫焉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客,渙兮若冰之將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濁。”
他小心謹慎的樣子就好像嚴冬冒著寒冷履冰過河;他思考謀劃的樣子就好像害怕四方鄰國前來圍攻;他莊重肅穆的樣子就好像自己在作賓客;他渙散不羈的樣子就好像冰凌將要消融;他敦厚樸實的樣子就好像沒有雕琢的素材;他靜寂幽遠的樣子就好像空曠的山谷;他渾沌天真的樣子就好像江河的渾水。
不過如果你以為庖丁解牛只是在展示一種極高明的養生之術,那么你又錯了,它事實上展示的是如何由“技”入“道”之法。
庖丁說:“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這才是關鍵之處。《莊子》一書,整體都在強調人自身的局限性,以及如何突破這個局限性。“不以目視,而以神行”,這就是井底之蛙跳脫出井的不二之法。
就好像視覺存在“最遠”“最近”的限制一樣,我們的力量只能局限在可以作用到的東西,智巧只能局限在可以影響到的東西,“言傳”只能局限在可以聽到的人,“身教”只能局限在可以看到的人。所以依賴這些有局限的手段去探究和認知萬物,影響和作用萬物,都是成就有限的。
因此老子講“不言之教”“不為而成”,莊子講“得意忘言”“得魚忘筌”,都是想突破這些有局限的手段而不再依賴于它。可以“天網恢恢”涵蓋八荒六合者,唯道;可以不使用五識把事物拆分成顏色、聲音、氣味、味道、質地等互不相干的東西者,唯得道的圣人。
顏色、聲音、氣味、味道、質地互相不分,則為“ 渾”,則為“一”。因此,人與天地自然交感,用神而不用竅。因為七竅會把萬物拆分成互不相干的部分,而神不會。七竅只是我們獲取外界信息的一個通道,通過這個通道,我們探尋到了物的本質,也就不能再執迷于它了。老子所謂“塞其兌,閉其門”是也。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 。以有涯隨無涯,殆已!”把有限的生命耗費在追逐無窮的知識上,窮其一生也不可能成功;把眼光專注在事物的外在形貌上,就會被無窮的聲色變化所迷亂。這類事情干得越多,與道偏離得就越遠。
所以老子說:“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又說“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見而明,不為而成”——圣人不會依靠親身經歷來明白其中的道理;不會通過親眼見到來認知事物的本質;不會追求親自動手施為來建功立業。
因為我們的目光看不到“大象”,耳朵聽不到“大音”,跨步不過尺許之遙,生命也不過百年之間,運用這些有限的手段,始終不可能取得大的成就。
所以老子又說:“塞其兌,閉其門,終身不勤。”如果已經知道這個道理,還仍然要依靠自己的耳目來辨識真相,還仍然要通過自己的踐行來明白事理,還仍然要運用自己的力量來成就功業,則終身都沒有救了——“開其兌,濟其事,終身不救”。
“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有形為物者,終有窮盡,然而可以有代代相傳不知其盡的東西,那就是“神”。老子所謂“死而不亡者壽”,能壽者,不正為“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