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姐,一直是我想寫的人。寫過幾次,每次寫了幾千字后就停筆了。
她是我小時候見過并有過短暫往來的人,一個長得漂亮,身材高挑,在人群中挺扎眼的女子。通過堂哥我認識了她,有了一些接觸,那時的我大概七八歲,應該不到九歲,因為九歲那年,堂哥去世了。此后,我沒再見過她。
之所以想寫她,大概是源于十幾年前和母親的一次簡單聊天。那段時間,我放假在家,和母親像往常一樣在屋前乘涼閑聊。我們聊到了伯父一家,很自然地說到了堂哥的離世。母親隨口一問:“你還記得你哥那個對象吧?”
“當然記得啊,那個姐姐姓周”,我應聲答道,“她現在咋樣?。窟^得好不?”
母親看看我,低下頭,垂下眼瞼,繼續織著手中的毛衣,長長地嘆了口氣,聲音幽幽地說:“她死了?!?/p>
“???死了?怎么死的?”我驚地脫口而出。
“被她老公殺死的,身上戳了十幾刀,連她媽也被殺了?!蹦赣H有些惋惜地說著。
悲劇源于堂哥的離世。堂哥去世前的那天晚上,他們正商量結婚的事兒。兩人已經好了兩三年,大家都喊蘭姐叫嫂子,把她看做自家人。西北的冬天很冷,六點多,天已經黑了。吃過晚飯,堂哥送蘭姐回家后,就回自己的房間了。那一夜很不太平。和堂哥房間一墻之隔的伯父伯母、堂姐堂弟們被嗆人的煙霧熏得惡心難受,伯父甚至跑到鄰居家,詢問怎么回事兒,鄰居也聞到了那股刺鼻的味道,但都不知道它來自何處。他們打開了門窗,卻沒去敲堂哥的房門。直到第二天中午,想起堂哥尚未起床,這才敲門。門的那邊一直無人應答。破門而入,堂哥伏在離門口一步之遙的地方,頭上流著血,眼角、額頭發青,雙手抓著地面,腿彎曲,呈爬的姿勢。人已僵硬,廠醫趕來,已無回天之力。堂哥死了,這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
堂哥的去世讓蘭姐倍受打擊。我記得媽媽帶我和妹妹向堂哥告別時,蘭姐除了哭,一句話也沒有。伯母拉著她的手,摟著她的肩,邊哭邊說著“以后你就是我干閨女”之類的話。蘭姐依舊哭。
此后,我見過她在臨近市場的林蔭道上推著小車賣頭繩、發卡類的小飾品。我沒去和她說話,不是不理她,是不想給她添麻煩。聽母親說,蘭姐在堂哥去世一年多后結婚了,對象是堂哥的同學。她老公不喜歡她跟堂哥的家人有來往。先前,伯母看她賣貨,給她送過飯,后來不讓送了。
又過了幾年,聽堂姐說,蘭姐生孩子了。伯母一家想看看蘭姐,囿于她丈夫的原因,伯母只好托人把東西帶過去。
后來,我去市里讀書,伯父一家跟著堂姐們去了外地生活。大家都在為各自的生活打拼,蘭姐也不再擺攤賣貨。時間長了,也就淡了。
在母親閑閑碎碎的嘮叨中,我基本了解了蘭姐在堂哥去世后的生活概況。蘭姐的丈夫和堂哥是同班同學,他追求過我的一位堂姐,堂姐不喜歡他,他死纏爛打,堂姐忍無可忍,告訴了堂哥。堂哥打了他一頓,警告了他。堂哥死后,他對蘭姐展開了密集的追求,安慰她、照顧她、心疼她。蘭姐那顆受傷的心慢慢變暖、融化,逐漸接受了他。對于一個二十一二歲的年輕姑娘,愛人的猝死,已然心碎,現在身邊有這么一個男人,主動靠近她,就好像阿基米德的那句名言——給我一個支點,我能撬起地球。這個男人,就是支點,蘭姐被他撬起來了。蘭姐出嫁后,男人的丑惡嘴臉逐漸顯露出來,先是不準她與堂哥一家來往,而后是不準她跟異性說話,后來發展到家暴。
閉上眼睛,深呼一口氣,我似乎看到了當年漂亮的蘭姐頭發凌亂,眼角烏青,臉頰上兩個大大的血印。我恨恨地說了句:“這男的真差勁,蘭姐應該跟他離婚?!?/p>
母親繼續說著蘭姐的事兒。蘭姐跟他提過離婚,男人放出狠話:你敢離婚,我就殺你全家。蘭姐不敢再提。蘭姐家五個女兒,沒有兒子,蘭姐排行老四,最小的女兒天生就是個傻子。姐姐們都已出嫁,父親早已去世,家中只有老母和傻妹兒。殺她們,易如反掌。蘭姐只好忍耐著,煎熬著??墒牵心敲匆惶欤K于忍不下去了。既然不能離婚,又舍不得丟下可愛的女兒去死,她選擇了逃離。先前的幾次逃離,她帶著女兒一起走,都被男人找了回來。男人控制更嚴,家暴更猛,蘭姐連女兒也見不上了。最后的逃離是她獨自出走,一年多都沒再回來。據說,她遇到了一個對她好的男人,這個男人做生意,家中有老婆,所以不能跟蘭姐結婚。正好蘭姐也不能跟他結婚。蘭姐的傻妹妹得病去世了,家里就剩下老母親一人。蘭姐覺得老母親可憐,就托人給母親捎話,把母親接到身邊。丈夫知道了這個消息,就帶著女兒跑到蘭姐所在的城市,到處找她。終于有一天,他發現了蘭姐,尾隨跟蹤后,敲響了房門。蘭姐聽到了女兒的聲音,女兒在門外邊哭邊喊著:“媽媽,媽媽!”蘭姐太想女兒了,一年多沒見的女兒讓她怎么不想念。門開了,她沒想到他會這般殘暴,當著八九歲女兒的面,他把匕首插進了她的胸膛,一刀、兩刀、三刀……血呼呼地流著,到處流淌著,像一桶盛滿的水潑灑在地上。隨后,她的老母親也倒在了血泊中,跟她去了。男人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女兒成了孤兒,后來跟著一個姨媽一起生活。
光陰荏苒,一晃快二十年了,當年的小女孩已經長成大姑娘了,甚至結了婚,做了母親,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但我覺得,她過得不會好。作為一個與周姐交情不多的人,聽到周姐的事兒,多年都難以忘記,更何況周姐的女兒。媽媽被爸爸殺死,這一切就發生在她眼前,她親身經歷了這場兇殺案,親眼目睹了爸爸高舉著匕首戳向媽媽,媽媽倒在血泊中一點一點地死去……想到這些,我的心就痛,為周姐痛,更為可憐的孩子痛。小女孩長大后,極有可能陷入自責中,責備自己叫媽媽。如果不叫,媽媽不開門,就不會死。如果是她,我一定會這樣想的,一生都覺得對不起媽媽,一生都覺得自己是個罪人。可憐的女孩,帶著鐐銬行走于世。沉得如千金的鐐銬啊,壓得她抬不起頭,邁不開步,喘不上氣,一帶就是一輩子。
終于草草地寫完了周姐的故事,我長出一口氣,不是心情輕松了,也不是情感抒發了,是什么,我說不清。每每提筆寫周姐,我的心情極為不好。其實,我跟周姐接觸不多。印象中,她和堂哥來過我家幾次,我在伯父家見過她幾回而已。我記得她給我和妹妹梳過四股麻花辮,買過發卡,下過幾盤棋。那時的我也就是個一二年級的小孩,很多人和事兒都記不大清楚,但當母親告訴我這些事兒,我的記憶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想起了這個不熟悉的認識人兒。這么多年了,很多次,我會想起她,想寫她,覺得應該寫點東西記住這個可憐的女人和她可憐的孩子。
我不知怎樣收尾來結束這篇文章。唯愿長大的女孩身上的鐐銬能輕點、輕點吧……希望所有的女人都有一個真心真愛的伴兒,所有的孩子都有一個完整溫馨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