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辭職的第742天,我的銀行卡的數字只剩下3位數,距離上一次投稿已過去4個月,聯系的出版社和影視制作公司的合作也沒有回應,如果這次投稿再石沉大海,我就得卷鋪蓋走人,因為我已經負擔不起這個月的房租了。
每當我快山窮水盡的時候,盧小天總能帶給我安慰,無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她是我的忠實讀者,也是我的室友,同時也是名作家,至少我是這樣評價她。我不知道該如何去描述她,她人不算漂亮,長得也并不怎么舒服,但有盧小天的地方,就有柳暗花明。
但我想這次應該是最后一次堅持了,我實在撐不下去了,為了生計,我已經開始寫網文,在鋪天蓋地的玄幻、穿越、言情、恐怖、靈異中,迎合著大部分網民的惡俗趣味,可惜這些天馬行空的東西似乎并不適合我,我永遠也建構不出金古梁溫(金庸、古龍、梁許生、溫瑞安)那般氣概的武俠,也刻畫不出流蔣瓊于(吳雪嵐、蔣勝男、瓊瑤、于正)那般細膩的情感,以至于我的網文也如太空垃圾般,淹沒在浩如煙海魚龍混雜的網絡浮云中,而我起初真正想創作的,也在持續無回應的靜寂消磨中逐漸失去了它清晰的輪廓,亦興許,它原本就是模糊的。
也許我根本不適合成為一名寫手,更談不上成為作家。
我父母那邊已經給我下了最后通牒,他們斷了我的生活供給,這也意味著我喪失了最后的經濟來源。如果這個月我不想餓死,就又要問小天借錢了,我都數不清這是第幾次向她借錢。他們一直對我的辭職耿耿于懷,強迫我趕緊再找一份正經的工作。哦對了,我上一份工作是在一家游戲公司做策劃,生活的還算體面,如果讓之前的同事們知道如今我落魄的下場,一定會被當街嘲笑死。當然,一個搞游戲的人裸辭去寫作,還夢想著成為什么作家,已經是一件讓人瞠目結舌的事。
對于這些,盧小天到是很看得開,她當然可以淡然,至少她父母給她留了一大筆錢,足夠她安穩的度過30歲了,她向父母預支了嫁妝錢,也就是說如果她不能靠寫作賺到錢,那她結婚時也不會得到娘家一分錢的資助,呵呵,聽起來也沒好到哪里去。
我和盧小天是在一個小眾的不能再小眾的“新詩會”上認識的,那些公諸于世流露的悲傷和頹廢,就是那詩會的組織形式,但盧小天仿佛和那種場合格格不入,在那次詩會中,參加的所有人都用三三兩兩的語言構造著自己文藝青年的形象,只有她,在一派死寂的婉約中,豪放的吟唱起余秀華的《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隨之而來的是萎靡的詩人們厭惡的白眼,卻在她清脆的大笑中,生不出對她半點怨恨。大概是我在頹唐的泥濘中沉淪的太久,反而對她心生愛意,從此就賴上了她。她仿佛一個伶俐的小鬼兒附體,大大咧咧,身上簡直有用不完的精力,創作之余,她最大的愛好就是吃肉、喝酒。
我辭掉工作后,和她一起在一個偏僻的胡同里租了一個不足30平米的房子,房間只有擁擠的客廳、臥室和洗手間,為了不打擾對方的創作,我們人為地在客廳中間設置了屏障,隔成了兩個書房。出租屋里沒有窗,長著暗無天日的相貌,最怕的是時針突然停滯,那會讓人分不清傍晚還是黎明。不過好在有小天,回南天的時候,陰森、潮濕都會在她時時刻刻爽朗的笑聲中云消霧散,她是一只沒有憂愁的開心果,撫慰著我黯淡的靈魂。
盧小天最近在創作的一本書叫《白沙》,名字的含義很簡單,就是白色的沙子。“深藍色的海水,聽見鯨的鳴叫,純色的天空,一絲不染,干凈的令人心生敬畏,那純色是藍的純,澄澈的純,怎么連點云的痕跡都沒有?天空是巨型的橢圓,一邊連接著海,邊界在波瀾中逐漸褪色,另一邊連接的是沙,工整的界限,融合、重疊直到消失。所謂的海天交接,不過是把滄海一粟籠罩在孤獨深處的水中,吞沒、啃嚙、消噬。我又聽見鯨的聲音,聽說,鯨的磁鳴是治療自閉癥的天然良方,可我不自閉,我是朵熾熱的向陽花,向陽花怎會枯萎?它擁有著交流的熱情,有著和心靈對話的欲望,它也是火烈鳥,在世界的盡頭悠然挺立。它只是抑郁,懷著對宇宙深刻的悲憫而抑郁。遠處夕陽在墜落,那又不像是夕陽,天也不是藍色,是白色,純白的顏色,不然它怎會與地平線交融在一起,恍惚地分不清畛域,是我的眼睛出了問題還是你們病了?才會對天空的顏色有了美麗的誤會?這是一個巧合么?此刻,我分不清天,分不清海,分不清夕陽,分不清地平線,我的眼里,出現一層層遙遠的白沙,緩緩流動的白沙,治愈著疾病,只有在那一瞬,我擁有了片刻的安詳,我覺得自己痊愈了……”
這部小說如果有幸被完成,應該會是一部對抑郁癥全景描述的心理學著作,不過我已經預料到它不會有什么人看的,編輯不會找上門,出版社不會出版,因為它著實不是一部刻奇的作品,在新興的文學領域中,不會有什么市場。賣不到錢,沒錢就交不起房租,我也很是好奇她如此青春而有活力,為何偏偏要獨創一個關于抑郁癥的故事。這是她寫的第一部作品,三年多她都寫不出什么其他有用的東西,自打開始寫作以來,她全部精力都在醞釀這部作品,想必這耗費了她太多心血。
沒錢,沒作品,沒名氣,這些轉瞬間就可以將我謀殺的因子卻對盧小天一點都不起作用,她還是每天沒心沒肺地大口喝酒大就吃肉,全身心投入《白沙》中,生活過得不亦樂乎。眼看她銀行卡的數字也快成三位數了,我奉勸她也寫點網文賺錢吧,雖然不多,好歹可以維持她的酒水錢。可她偏不,永遠都要表現出樂觀的憤世嫉俗。她堅持著她的風格,她寫作的底線。
她永遠不會因為寫作而委屈自己,屈就自己的身段而迎合任何人,“你應該也看過弗蘭納里·奧康納的《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吧,再不濟,你也應該看過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吧,讀他們的故事時,你根本不確定自己能否堅持讀完,它們沒有抽象的歷史,只有細致的每一個人物具體的日常。他們的生死愛欲,糾結掙扎,所獲得的重大啟示,無不發生在離家方圓百里之內,咫尺鄰舍之間。它也沒有抽象的信仰,他們的精神張力全部來自于面對具體的人和事時的內在自覺。那悉數的晦澀,都在等一個緣分去探索。”想必,她也在等一個有緣人。她一向是這么達觀,以她的理論來解釋現狀,就是你很難弄清楚是因為別人關注一個作者他才會成名,還是他先成名,別人才會關注他。
盧小天在我的生命中,近乎完美地扮演著啟迪、開導的角色,溫柔地向我低聲訴說。“你必須成為一名作家,你怎么寫我都支持你。”她就是這樣如此輕柔地對我精心呵護,讓我不敢對信仰有一絲褻瀆的念想。我想她是上帝送給我的禮物。
可即便她如此擁戴我,依然沒有任何一家出版社聯系過我,我就是在盧小天近乎偏執地的鼓勵鞭策中,茍延殘喘的活著,而她,早已成為支撐我繼續創造下去的唯一動力。
這兩天盧小天繼續創作著《白沙》,我也持續地更新著最新科幻小說的章節,為下個月的房租做最后的努力,生活以它平靜的常態,溫和的運轉著。直到盧小天被冰冷的新聞熙熙攘攘地吵到長眠。那天,她在書房服用了大量氯化鉀,死的很凄慘。當逐漸腐爛的尸體散發著惡臭配以冰冷的新聞和獵奇的眼光,充滿爭議的評論和假惺惺的惋惜,撥開人類虛偽面紗后的真實軀體,我不知是否還存在永恒的肉體及靈魂。藝術家的情感總會被記錄在他的作品里,那些畫里的愛情被掛在墻上,永遠燦爛,盛開每一個季節,但在這些燦爛的背后,你會發現現實的故事,卻永遠伴隨著酸楚與感傷。
我在喧囂的爭論中,去整理了盧小天的書房,在她隨手記錄的筆記本旁,發現了兩盒阿普唑侖和舒必利(抗抑郁藥物)。原來,她只是看起來像個正常人。我來不及為她哭一場,也沒什么力氣去責怪她,更沒有什么心情去緬懷她,因為她的離開,讓我生活的負擔又加重了,我還有房租沒有交。
在盧小天離開后的第17天,我的第一本小說出版。
名字叫:《白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