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絕圣手:將絕句詠成絕唱
絕句也叫絕詩,四句一首,短小精萃。它是唐代流行起來的一種詩歌體裁。施存蟄先生在《唐詩百話》中說:遠在晉宋時代,詩人論詩,常常說:“二句一聯,四句一絕。”意思是說:每二句為一聯,不管對不對,只要每二句末協一個韻,就是一聯。每四句,即二聯二韻,就是一絕。絕句這個名稱,即起源于此。而聯絕也就成了詩的代名詞。劉宋時,吳邁遠愛作詩,宋武帝說他“聯絕之外無所解”,就是說他除了做詩之外,什么都不懂。
“絕”的意思是斷絕。“四句一絕”是用四句詩來完成一個思想概念,古人稱為“立一意”。五言的絕句簡稱五絕,七言的絕句簡稱七絕。
絕句雖然是從唐代流行起來的,但是并不產生于唐代,專家們對其來源說法不一,但大多還是認為,絕句起源于齊梁,來源于漢代詩歌。
絕句發展到唐代,已經成為一種相當成熟的詩歌體裁,很多詩人用它來表情狀物,抒發感慨,留下了許多傳世之作。而在七絕的寫作范疇,后人最推崇的還是王昌齡,后人將其稱之為“七絕圣手”,他的《出塞》,更是膾炙人口之作: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關、山、月,總是唐代邊塞詩詠嘆不絕的意象,很多詩人都對之樂此不疲。如李白《關山月》起句就是“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樂府解題》說:“關山月,傷離別也。”關隘的冷峻,蒼山的高遠,明月的憂傷,結合在一起,就自然構成了邊塞詩開闊雄渾而又凄涼傷感的氣象。而王昌齡《出塞》起句更是將空間的邊塞與時間的戰事聯系在一起:明月還是秦漢的明月,邊塞還是秦漢的邊塞,但是從古到今,那些出塞遠征的將士又有誰是衣錦榮歸的呢?詩人不是在將帥的旌旗下呼喊口號,也不是在暴力的陰影下歌唱殺戮,月光清冷地照在秦漢的關隘上,作者分明看到的是古往今來將帥宅邸房基下的累累白骨!戰爭是為了什么?是為了屠戮敵人的生命,還是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可是無能的將帥們似乎根本不顧及這些,他們只顧著為了自己的升官發財而把大批的生命,包括己方和敵方的,都送上不歸的黃泉路。于是詩人憤怒地指斥:假如能有飛將軍李廣那樣的良將,阻擋住敵人的進攻,難道不就可以保護住無數無辜犧牲掉的生命嗎?邊塞還是秦漢的邊塞,悲劇也還是秦漢的悲劇,而只要統治者還是這樣窮兵黷武,將帥還是這樣草菅人命,這樣的悲劇就永遠不會停止。
杜甫在《前出塞》里也有過同樣的思索:
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
茍能制侵凌,豈在所殺傷?
但是杜詩比起王昌齡的《出塞》,無疑顯得過于直白,有些流于說教,缺少了詩歌的含蓄。前面雖然有“挽弓當挽強”幾句造勢,但是相比與王昌齡的秦月漢關,畢竟少了幾分雄渾與壯闊。因此,王昌齡的《出塞》被明代李攀龍譽為唐代七絕壓卷之作,也就不足為奇了。
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刪稿》中說:“詞人之忠實,不獨對人事宜然。即對一草一木,亦須有忠實之意,否則所謂游詞也。”詩人首先應該擁有的,是一顆敏感而忠實的心,這顆心關注的首先是人心,不管這人心是在是大漠風沙,還是在樓臺閨閣。明白了這一點,就不難理解,高唱“黃金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王昌齡,為什么也能詠嘆丈夫外出征戰的少婦的“小心思”了:
閨? 怨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投筆從戎是很多男子永恒不變的愿望,自嘲“尋章摘句老雕蟲”的詩鬼李賀,也慨嘆“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可是,當建功立業的浪漫色彩隨著時間和等待被洗凈磨淡之后,一身麗妝,流連高樓的少婦突然向自己提出了一個問題: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柳枝是唐人贈別時常用的禮物。女子看見春日的楊柳,大概想到了送丈夫遠征時的情景了吧?她大概還記得,自己曾經豪情滿懷地鼓勵丈夫一定要奮勇殺敵,建功立業,光耀門楣;也曾記得,當時自己的心里,也有那么一點點“夫貴妻榮”的小心思,小虛榮。
可是,在這春日的明媚中,女子對自己曾說過的話開始懷疑了:這樣做,值得嗎?流水易逝,落花無情,以廝守纏綿為代價,來換取功名利祿,是否就是人生的終極目標?詩中的女子干脆得可愛:她“悔”了,悔就悔在正是自己把丈夫推出門,讓他踏上萬里征程,而現在,從來不知愁的自己,卻要獨自承受這“江水流春去欲盡”的等待。小小的一首詩,一波三折,在春日的陽光下偷偷晾曬出淡淡的愁緒,但透過這愁緒,卻又給人以更深的思索。這首詩字字魚貫而來,流暢通達,如一條小溪,婉轉而來,又婉轉而去,留下的,是耳邊潺潺的水聲,和眼前瀲滟的波光。
用短短的四句,區區二十八個字,傳達出的,卻是超越了字數篇幅之外的無限豐富的情懷和感觸,詞絕而意無窮。于是,七言絕句這種體裁,在王昌齡的手里,就登上了唐代詩歌的一個頂峰,成為絕唱。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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