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往事如煙,一只南飛的大雁落了單在空曠的山谷中一聲哀鳴引起陣陣回聲。記憶就好像混沌世界的分離,盡管有些事情的影像變得愈加清晰,就仿佛昨日重現一般。但關于當時的內心感受卻消逝殆盡,即使萬分不舍,也無力挽回這種變化。最終只能任由它們銷聲匿跡。
也許故地重游原本就是一件容易使人傷感的事。再見南莊時,它已不再是以前的樣子。舊時村子的地方被挖出了一個巨大的坑,崖壁上盡是挖掘機留下的深深爪印,只有幾口破窯像幾個年邁蒼蒼的老人一樣黑黢黢的排著隊蹲在崖下面,倔強的述說著村子原來的位置。地勢也完全發生了變化,被規整成了一條條整齊的田地,因無人打理,上面長滿了荒草和雨水沖刷出的千溝萬壑。南莊是個很小的村子,就在它最繁華的時候也不過幾十戶人家罷了,但在我心里它是一個熱鬧的所在,至少遠不是現在這樣。
村落舊址
其實想寫一寫南莊很久了,只不過每每提筆又無從下手。所有東西都成了一些碎片,他們懸浮在腦海中,營造著一種美好,等我想伸手將其排列起來時,它們又消逝的無影無蹤了。如一個人彷徨在花園里,眼見著斑斕的美景,卻苦于不能將這一切記錄下來,只能俯下身一片一片撿起地上的落花來嘆息。我真正待在南莊的時間并不長,可這個在北方隨處可見的小山村似乎前世與我有特殊的緣分,我見到它時很是親切,我想它對我也是這樣。以至于后來無論我走到哪里,遇到什么困難,這里都成為我心里的一塊秘密基地,在我心里這里是燈塔,是希望,更是心靈家園,源源不斷的給我溫暖。在那里有巍巍高山,有潺潺流水,春天有如絲如畫的陣陣細雨,夏天有莖蔓蜿蜒一眼望不到邊的瓜地,秋天有大片大片成熟的金黃的麥子,有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有姥姥,......我在那里得到生命的意義,在那里度過了一個童話般的童年,讓我終身難忘。是迷信的說,一個人在哪兒出生,他就一輩子對那個地方有一種永遠割舍不斷的感情嗎?我不知道。我只記得小時候是多么牽掛著這個地方。其實不止是我,我相信對很多人都是這樣。只要在這里生活過的人,都將對我接下來所寫的產生深深的共鳴。
村落舊址
我甚至給去南莊路上的每一棵樹,每一片草,每一座山,每一條路都起了名字,把他們當成朋友。每當去姥姥家時,便一路上高興的在心里和他們打招呼。通往南莊的路崎嶇不平,車子開不進去,所以需要走很長的一段路才能到,可我卻一點也不覺得路長。心里想著當推開門時姥姥驚喜的樣子,想著院子里大黑狗見到我時肯定忍不住湊上來親近一番,不管道路多么崎嶇,腳下反而更加快了。可每當離開時,我心里真難過極了,我一個一個和我的老朋友們告別,我感覺到仿佛他們也在為此而憂傷。
二
這里的一切都是美的,到不似南方蘇州園林一樣的秀氣,到底美在何處?我可能也說不好,但不妨試著勾勒一下。這里的每一個房屋、樹木、殘垣斷壁,每個地方都讓人感到愜意和舒適。整個村子依山而起,村子后面是莽莽蒼蒼的原始山脈,前面左右有兩道山嶺綿延出去像兩條巨龍一樣守護著村莊,兩嶺中間夾著一道山溝,底下一條曲曲彎彎的山路連接著外面的世界。殘陽西下,站在高嶺處俯看,但見房屋兩兩三三坐落在半山腰的各處。陽光灑在東面的土崖上被折射回來顯的更加耀眼,許多酸棗樹和荊棘從懸崖上面橫生出來,上面接著的小棗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更加可愛。一群群麻雀嘰嘰喳喳的時而密密麻麻的排列在東西架設的電線上,時而落在樹上,時而又飛到院子里和雞兒搶起食來了。村子外圍東西兩側一片一片的莊稼地高低錯落的分布,大則幾十畝,小的則一二畝。極目遠眺玉米,高粱,豆子,不同的作物將田地的高低層次顯的更加明顯,雖不像南方大規模的梯田那樣整齊劃一,卻也別有一番黃土高原的壯闊蒼茫。
真正置身其中時,它又是一番不一樣的景象。村子的西邊有一個一人環抱不來的大榆樹,榆樹下常拴著耕地歸來的黃牛,不停擺著尾巴驅趕蒼蠅。榆樹的西邊有一棵核桃樹、一棵杏樹和一排大葉楊樹。我小時候經常見有一些販子來買賣牲口,他們討價還價時不明著說出來,而是雙方會把手伸進袖子里商議,而那些待價而沽的牛馬就被拴在那一排大楊樹底下。那棵杏樹長的很低,每年還不等到杏黃時,我們就爬到上面摘取那些酸溜溜的綠杏來吃,直酸的口中生津,卻樂此不疲。南莊有很多杏樹,蘋果樹,李子樹,核桃樹......在那個物質還很匱乏的年代 ,這些樹的果實成了我們日常的零食,其實有時候我們對一個地方的思念具體來說是對這些樹的印象,你始終會記得在這個地方有一顆什么樹,以及它何時開花何時結果,此時它們不再沒有生命和情感,而是在云端成為連接你和這里的一顆紐帶。再順著小路往南走會有一片菜園子,里面常常種滿了豆角,茄子,南瓜等一類的瓜果蔬菜,還有一種不知是什么科什么目開著黃色花朵的“驚蟄”,姥姥總是把這些花一把一把的摘下來整理好曬干用來炒菜。
驚蟄
倘若是走南面的山溝進到村里,是需要上一個很陡的大坡。在我印象中這個土坡就像是水月洞天通往外面世界的結界一樣,在它的上面和下面完全是兩個世界。當貨郎每隔一段時間帶著各種各樣的商品從這里上來時,村子里就像吉普賽人光臨馬孔多小鎮一樣熱鬧。姥姥家院子是建在一個用整齊的石塊壘起來的地基上面,石基是姥爺和舅舅們一塊一塊用人力壘起來的。小時候我以為這個院子就是世界的中心,無論人走到天南海北,最后都得回到中心吧。長大后才發現,世界很大,南莊很小,只有在我心里它才是最大的。院子里面南朝北有兩處正房,南面有兩個廚房用來做飯,西邊還有幾座房子用來存放雜物。姥姥家的房子實在是有點老了,特別是當下雨的時候,屋頂便開始漏雨。我們把漏雨的地方都用盆或碗接住。當雨太大時,屋里也像是演奏樂一樣響了起來,我爬在玻璃上看著外面雨的世界,盡管外面狂風大作,電閃雷鳴,心里卻說不上的放松與高興,說實話我還挺喜歡這種下雨天,喜歡聽雨滴在盆里,碗里的那種滴滴答答的聲音,可以什么都不用做,靜靜的享受著此刻的閑暇,聽姥姥講著以前的老故事。
驚蟄
大雨過后,空氣格外清新,到處都散發著新鮮的泥土味道、院子里積滿了大大小小的水洼,被狂風打下來的落葉落在水洼里像極了一艘一艘的小船。姥爺剛在地里割回來一大捆青草,用鍘刀鍘碎了來喂牛。鍘草需要兩個人配合,一個人不斷的把草放到刀下,一個人專門負責抬起刀頭來鍘,一來一往之間,刀口下便傳來整整齊齊的“嚓嚓嚓......”的聲音,如果你有經驗就會聽出這個聲音和牛用牙齒啃斷青草的聲音是一樣的。時間久了,鮮嫩的青草把鍘刀刃上染了一層濃重的青色,空氣中也充滿著獨特的鮮草汁液的味道,讓人忍不住多吸幾口。
在姥姥家院子的西邊還有一個比較完整的院子,這個院子里曾經住著一位孔乙己式的人物。區別或許在于他并不會四種茴字的寫法,也不穿長衫。而總是一副邋遢的衣服裹在身上,消瘦的臉上長滿了虬髯,身上總掛著一個半導體收音機不斷發出呲呲啦啦的廣播聲音。平時他就住在那間房子里,房間里家徒四壁什么也沒有,炕上只鋪著一張破席子和破爛不堪的被褥 。他總是一直躺在這張破席子上,什么工作也不做,然后隔一段時間就挑著一擔鋪蓋和他的收音機遠走他鄉,大家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一般來講他肯定會被分為非正常人的一類,就像孔乙己在酒館一樣,三教九流的人都可能覺得自己高他一籌,可偏偏他們這一類很容易讓人印象深刻,且給人們帶來樂子。
大坡的東面又是一面土崖,順著崖邊的小路東邊斜著依次又有兩三個院子。第一個院子的主人早已搬走了,這個院子棄用久了,便被拿來當羊圈用。在我關于南莊的好多記憶中總是有很多羊,在這種貧瘠荒涼的土地上,人們大多沒有受到知識的熏陶與教化,但卻保留了真摯的情感,一點也不冷漠,大家都勤勤懇懇,老老實實種地,牧羊,過著很慢的生活。早上吃罷了早飯,大羊被放了出來,它們便自己循著每天都走的路進山去。冬天剛出生的小羊因為體力跟不上,會被留在圈里單獨養著。這時候它們在一起追逐嬉戲,無憂無慮的度過一段無比快樂的時光。就和人類一樣,我有時候覺得兄弟姐妹們以后都各自成家,大家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所謂一輩子的親情全然在于大家念及幼年時共同度過的這一段時光。當太陽快要落山時,羊群在頭羊的帶領下排著隊,井然有序的往回走。等快要進村時,小羊聽著母羊的呼喚,在圈里高興的又蹦又跳,用奶聲奶氣的聲回應著。進了圈,母羊各自尋找著自己的孩子。小羊能在母親的呼喚下準確的找到自己的媽媽,并跪在母羊身下滿足的吸吮著。也有冒冒失失的小鬼找不到媽媽,想隨便找一個混水摸魚的,總是會被老母羊無情的頂開。老牛也被趕了回來,乘人們不注意去偷吃架子上擺著的玉米,脖子上掛著的鐵鈴鐺當當的響著,狗也跑著叫著,于是一瞬間在一天快要日落的時候,原本已安靜下來的村子迎來了一個小高潮。這些生靈也是這個村子的成員,在每天入夜之后,是他們在給這個村子站崗放哨,默默的守護著這里。
最東邊的兩座院子小時候我經常去玩,因為在這里經常可以撿到形狀各異的石頭、頭部雕刻有貓科動物頭像殘破的半圓柱形灰瓦,銹跡斑斑的棱柱鐵釘,瓦罐,木塊......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會撿到一枚銅錢,一把小刀之類的好玩意。小孩子就是這樣,總是對所有事物都充滿無限的好奇心,而且善于利用想象力創造出自己的英雄和理想家園。他們眼神清澈,心靈純潔。會用心觀察周圍的一切,轉注于一件小事情,感受著萬事萬物,全身心的投入其中,并得到應該有的樂趣。說實話,我在剛剛上學時上課很容易走神,因為那些課文中的插畫常常讓我回憶起這些院子,我就這樣在同學們朗朗的讀書聲中情不自禁的神游了起來,聯想到了這里。反而是后來魯迅先生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故鄉》,《社戲》等等這類課文深得我的喜愛。
靠里邊的這個院子中央被青色的石板鋪成十字型,里面還種了幾棵很矮的桃樹,每當寒冬散盡,咋暖還寒的時候,總是它們首先開花,宣告春天的到來。凄凄瀝瀝的春雨下了幾個時辰,把青石板和桃樹的葉子都清洗的干干凈凈,墻根底下淡淡著長起了一層青苔,幾只蝸牛露出腦袋在努力的向上爬著,雖是典型的北方院落與北方氣候,但是在這種時節,這般情景,也絕稱得起一個雅字。
另一個院子里空間不大,面南朝北有五間正房,推開門進去與門相對有兩把老式的太師椅。東面墻上掛著一幅殘缺的猛虎下山墨畫。院子西面過一道拱形門洞可以通到房子的后面,主人家也在后面種一些蔬菜。我覺得這些老院子都是有生命,時間賜予了它們這種厚重感,這里的一磚一瓦都記錄了過往的滄桑變化。即使隨著歲月流逝,一切都倒塌了,再次游走其中時,依然可以感受得到這種美。擁擠的地方被留有足夠的空間,空曠的地方又被墻壁所隔斷,被樹木所填充。當你以為要一覽無余時,峰回路轉卻又是一面開闊的景物,全然一幅不落俗套的新格局。當這幅畫緩緩在你眼前一幀一幀打開時,當初那般人聲嘈雜,雞鳴狗吠的生活場景似乎又回到了現實中。
從姥姥家門口出來往上走,再向東面的山后繞去有一條細細的小路通往村子的老井。桃花源如何美法我只聽書上描寫,并沒見過。我想它要強過小路至井邊的這段光景才不枉其名。沿著小路轉過兩個彎下一個小坡。小坡的這邊是土山,對面是山勢陡峭的石山。石山正中有一個不大不小很淺的山洞,小時候我們在玩的時候曾把洞里纏繞的藤蔓植物看成是一只滿身花紋的大老虎,跑回去叫家里的大人來抓。后來才知是一場鬧劇,不過當時卻覺得很是有趣。下到坡底后小路向北延伸進去,由于地勢走低,尤其是盛夏雨季時,老井里的水常常溢出,順著河渠流下,所以小路兩邊的草被滋養的長勢極盛。以至于對面石山的根部常年都鋪著一層潮濕的細細的河沙,經常可以在這里挖掘出一種很好吃但現在已經叫不上名的莖狀植物。順著小路再往里走一點就是老井了。井口旁邊有兩棵被砍伐后留下的楊樹樁,年長日久,樹樁非但沒有枯死,反而枯木逢春在旁邊抽出許多枝條來,主干又細又長,葉子卻并不比大楊樹的小,給老井增添了盎然的生命力。老井很淺,并不像別的井那樣深不見底,讓人望而生畏。打水時只需伸手水桶便能汲水。總體呈立方體,底部和兩面是天然的石壁,上面搭著一片厚厚的石板防止雜物掉落其中。石壁四周長出一層綠絨絨的苔蘚,井水卻極其清澈甘冽。
三
從村子出來沿著河床往里走就可以進入大山。車水馬龍的城市讓生活變得方便,可我們對于大自然的喜歡也從未消失。這種喜歡當你獨自走在山中時會更加深有體會 。不想要從這里索取什么,只是想要享受這一份安靜與美景,內心就能得到滿足與平靜,感受到真正的快樂。要知道這種快樂來的并不容易,因為人一旦融入社會,就會感受到來自各方面的壓力。我們不喜歡一丁點差別卻又常常忽略別人的努力與所遭困境,而以為人人都風生水起,沒有一個人生活比自己過的糟糕。只有當你一個人離群索居時,才可以暫時消除這種壓力,被山中的美景所吸引,轉而去慨嘆宇宙之浩淼,光陰之易逝,那些縈繞在心頭始終解不開的心結似乎也沒那么重要了。
小河是山的生命。冬末春初時,冰雪漸漸消融,原本在冬天結成的乳白色冰面變得酥脆,被河水沖刷開來。但這時候的河水還不充盈,只是能勉強流淌著。入夏以后,山里的雨水逐漸多了起來。河水一改冬天睡眼惺忪的狀態,變得湍急起來。若遇上大雨,磨盤大的石頭都被裹挾著在河床里翻滾。而且大部分雨水經過樹木,草地,灌木叢的過濾流入山體被大山存儲了起來。大雨過后的數月間,這些雨水又從山底的某一處潺潺的流了出來,滋養草木。有的谷底流淌的小河一年四季不干涸,河底長出了綠油油的水草隨著水流搖曳著。經過山體和草木的過濾,水格外的清澈,水底石頭沙子都看的非常清晰。在夏天,偶爾還能看見一群一群的黑色蝌蚪。又或者當你走進水草時,突然有幾只青蛙警覺的撲通撲通蹦到了水里。如果說山里的老人是那些幾人合抱不過來的大樹,是那些拔地而起的巨石。那么小河就是大山里的小孩子。他們時而頑皮,時而又顯得莫名的憂傷。你看,在兩岸細處,它們擠在一起著急的通過,欺負著中間倔強的頑石。在山勢落差極大處,它們又都唰唰的急不可待的跳下去。在山間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在寬闊處,它們又都突然溫柔了起來,撫摸著水草的辮子,泛起太陽的光芒。
站在下面的河床上望著群山,但見有的地方山嶺相結,似巨龍纏繞翻滾,有的孤單單平地而起,像黃牛靜臥,有的山兩邊起伏相間,像瘦馬顯露出來的條條肋骨。這里有的山我可以叫出名字,甚至說出一些從大人們那里聽來的關于這里的傳說或名字的起因。可有的卻已叫不出名字。這些名字也不知從何時開始被人們傳承了幾百上千年,以前的人們覺得只要這些山屹立不倒,它的名字就會被永遠傳承下去,但滄海桑田,也許再過數十年,就再沒人會知道這些名字。目力所見,群山好像近在眼前。可要真正將它征服,站在頂峰卻非易事。順著一趟山谷中流出的小河走進去,山勢被逐級抬高,往往在盡頭處離山峰已近在咫尺了。只不過當通往深處時,兩邊的山逐漸壓向中間。山谷越來越細。兩邊的山崖上生出許多灌木之類生命力頑強的草本,更加遮擋住太陽的光線。腳下鋪著成年累月積累起來厚厚的落葉,越往里走,光線越暗,空氣越幽靜,只能聽見人踩在落葉上面“嗦嗦”的聲音。特別是當只有你一個人時,禁不住讓人感覺后背發涼,只想快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爬山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可山頂的風景是值得的。特別是夏天的山頂,白云似乎伸手就能夠到,群山盡收眼底。向遠處看去,陽光照在長滿植被的山體上似乎被吸收了三分,顯的灰蒙蒙不再那么刺眼,當燥熱的空氣中吹過輕輕的山風時,遠處的山表面因草的擺動而起了一些微小的顏色上深淺的變化。草和灌木都不再急于開枝散葉,他們貪婪著吸收著濃烈的陽光,把自己的主干變得更加結實粗壯,葉子也變成一種深深的墨綠色,為冬天聚集著更多的能量,完成大山交給他們的任務。此時找一顆大樹躺在下面,閉上眼睛聽著上面樹葉嘩嘩的聲音。老牛也吃飽了在你的不遠處臥著咀嚼。這種情形不免讓人飄飄乎超然物外。大多時候我們被世俗的規則束縛,為了一些時不時出現的驚喜和畫餅充饑式的美好而輕易推翻自己,他們就像沙漠中的玫瑰一樣出現,驚喜過后,才發現我們依然身處沙漠,一切都是海市蜃樓。那些糟糕的事依舊來到我們身邊。那種真正來自內心的自信和坦然是多么不容易達到。反而來自旁人的壓力和自我崩潰來的更容易。于是我們不斷的給自己定義新的理想生活,想象著遇見下一株玫瑰,而順其自然的將眼前的玫瑰踩在腳下。周而復始。故一生之中,春風得意的時光是極少,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瑀瑀獨行,縱然有時一會憑著耐性做得一些成就,但一想到流光已逝,功業未立又不免傷神起來了。
在每個山頂陽光充足而又靠近水源的地方。經常會看到坍塌的窯洞和門前的棗樹,在黃土高原上,又或者說在山西,如果你看見了一棵棗樹,就能證明已經來到了一戶人家的門口。可以想象得到,為躲避戰亂,人們來這里開墾出荒山,種上莊稼,依靠自己的勤勞生活著。再不妨閉上眼睛,仔細回憶一下這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場景:在月光的照射下,顯現出遠山黑色的輪廓,夜色的籠罩使它們好像近在咫尺。鳴蟲躲在草叢里孜孜不倦的叫著,認真度過生命中最后的時光。空氣中彌漫著麥子成熟的香氣和濃郁的雜草的味道,這種味道打開了大腦記憶的大門。當漫長的歲月流過時,各種神秘的圖形,聲音和氣味潛藏在其中,直到它們再次出現時,與之相關的場景連帶當時的模糊情感將一起被喚醒,讓人仿佛回到了從前。羊群被趕到已經收割完的麥田里臥著,在化肥還沒有出現之前,就是用這種方法來增加土壤的肥力,被羊群臥上一夜的地來年一定可以獲得豐收。常年跟著羊群的大狗被安排在田的四個角落,警惕的監聽著四周的動靜,預防狼群的襲擊。秋天的夜晚格外涼爽,幾個老牧羊人在麥田的盡頭點起一把篝火,大家都圍坐在一起談天說地,牧羊人的肚子里真像是開了一間雜貨鋪,天上地下,鬼神狐怪的故事說也說不完。斷斷續續說話的聲音在寂靜的原野中傳出很遠很遠。每個山頭上點起的煤油燈似乎變成了夜空中的星斗。正是陜西民歌中唱的那樣“東山上的那個點燈,西山上的那個明,一馬馬的平川瞭不見個人......”。到了后半夜氣溫更低了,空氣中凝結了一層如紗般的薄薄的霧氣,天地之間只留下了羊群窸窣的聲音和牧羊人低低的鼾聲......
等再過幾天當繁重的秋收任務也結束后,松鼠也忙碌了起來,它們用嘴剝開堅硬的杏核,把杏仁儲存在洞里用來度過北方寒冷的冬天。充滿肅殺之氣的秋風將百草吹黃,山脊兩側細細的羊腸小道像人臂膀上的血脈一樣逐漸顯露出來。冬天的山是冷清的,悲涼的,荒蕪的。放眼望去一片灰黃之色,高原失去了植被的保護,黃土被赤裸裸的暴露出來。走在山中,西北風肆意著在空中刮著,忽上忽下生疼的打在臉上。有時卷積著一大堆枯草越滾越大如車輪。人們躲在村子里一步都不想出來,不過要是下了一場大雪,情況要好的多了。早晨推開門天地之間白茫茫的一片,窗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花。此時你若帶足干糧進山,一定能大飽眼福,領略到“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究竟是怎么樣一種開闊的眼界。領略到“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是多么一幅宏大的遠景。甚至一時興起,你胡亂折一根棍子亂打一通,可能就可以理解為什么林教頭在山神廟遭小人暗害,心灰意冷之時還可以大叫一聲“好雪”,然后再氣勢磅礴的練一套槍法。
被雪覆蓋的群山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反射回來的光線晃的人眼睛不能完全睜開。本來落光葉子的樹枝上也重新沾滿了一層雪,從遠處看,仿佛開出來許多白色的小花。松樹尤其堅韌,上面落滿了厚雪,尤不彎腰。只待鳥兒落在上面又飛走后,重又抖擻精神,傲然挺立。如若不是下雪,你也許想不到山里其實隱藏了這許多生命。一本正經的分成三個爪的是野雞的腳印。以兩個長方形并排為一組,且前后兩組距離較遠的是兔子的腳印,山貓的腳印呈圓形整齊的排列在一條直線上......
冬天的天黑的極快,在大約四五點鐘的時候太陽就懶洋洋的爬在了西山上,如果你想天黑之前到家而且不迷路,最好現在就動身往回折返。沿著山脊下山,順便再記錄一下此時你將看到的。山脊的兩側被分為明顯的陰陽倆面。 在天與山的邊緣暈出好幾層從赤色到淡黃色的漸變色彩。遠處的樹林依稀可見,疲倦的歸鳥逐漸從各個方向飛回林中棲息。時間會過的很快,不消一刻鐘,太陽便會完全消失在山的后面。天地之間回歸陰沉,回首身后,但見遠處群山萬壑,山中寂寂,不遠處一棵已經枯死的樹干上落了一只黑色的烏鴉,一切都顯得疲倦而又舒適。而山下煙囪里冒起的炊煙冉冉升起,悠悠然消失在夜幕之中。為這冰天雪地的世界畫上了一筆人間煙火,更增添了幾分溫暖的基調。
四
時間時時刻刻以不可逆轉的方式流走,生命經過波濤洶涌的壺口,雖精彩激蕩,卻又被撞的滿身是傷。而且正走向平坦,走向和緩的平原,沿著古老的河道流入海洋。過程中真正值得我們回憶或一瞬間感覺悵然若失的其實是一些人和物,他們永遠的離開了,就連與之相關的生活瑣事都好像被一種魔力變的模糊了起來,想好好再看看,和她們說說話都不再可能。
姥姥在世時最喜歡看的一部電視劇《暖春》,其實她聽不見電視里的人物在說什么。她一邊看一邊回憶自己的童年,看著電視里那個從小就失去父母無依無靠的小花她想起了她自己。聽姥姥說她很小和外祖母相依為命。經常不能吃一頓飽飯,單只靠著外祖母給別人家紡點布或做點其他家務,掙下錢來買點糧食。所以后來我經常聽姥姥說的一句話是現在的人可真是活在天堂呀。有時候飯都餿了她都舍不得扔,我們要把一些剩飯剩菜倒掉都得背著點她。姥姥最看不慣人家糟蹋糧食,小時候受的苦難讓她更加珍惜糧食,其實不止是姥姥,從那個年代過來的好多老人都是如此,他們就是這樣節衣縮食的過完一生。
小時候媽媽總擔心姥姥照顧不了我不讓我去姥姥家,其實她不知道,只要讓我去姥姥家,吃什么都無所謂的。而姥姥這一輩子,一點也不擅長做飯,在她心里,雞蛋是她能給我們做的最好的東西,姥姥家也養了很多雞,所以在姥姥家住的那段時間我吃夠了一輩子的雞蛋。后來長大了,也懂事了,總幫著姥姥做飯,雖然我搟的面總是最后有幾個大窟窿,炒的菜更是一點味道也沒有。但姥姥一點也不嫌棄,就像小時候我不嫌棄她做的飯一樣,很多時候中午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倆一起做飯,然后一起吃飯。我很珍惜那樣的時光,我也明白,這樣的時光一定會越來越少,最終一去不復返。
人活著就想向世界證明自己的價值,我們都渴望他人的關心,渴望融入大家的圈子,至少是被其他人認可和接受,我想姥姥也一樣的。這些年姥姥是變了,她不再圍在灶臺邊給一大家人做飯了,她不再拿起鐮刀去地里干活了,她不再拿起針和線縫縫補補了......她給自己找了一個新的工作撿垃圾。碎紙片,玻璃瓶,人家扔出來的舊衣服,在她眼里統統都變成了寶貝,她以驚人的速度往院子里堆著這些東西,而我媽她們則每隔一段時間就需要去清理這些垃圾。或裝在袋子里扔到很遠的地方,或趁姥姥睡著付之一炬。奇怪的是,只要不要讓她看見,姥姥似乎忘記了他的那些寶貝,她第二天還是滿懷激情的投入到撿垃圾的偉大事業中去。姥姥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她已經記不清自己有什么了。可姥姥沒糊涂呀,因為不論什么時候我去看她,還沒進門他就認出來是這個小外甥來了。
姥姥走后的幾天,我還在姥姥家睡了幾個晚上,就睡在姥姥常睡的那個地方。晚上我覺得姥姥并沒有走,她站在地上俯下身摸著我的頭發和我告別。第二天下午陽光又照在了墻上,門前沒有了姥姥,按照以往我會拿一簸萁玉米,和姥姥一起坐在門口,一邊扒玉米一邊聽她講以前的那些事,我聽了千萬遍的那些事,時不時微風刮起了姥姥雪白雪白的頭發,我早就知道姥姥年紀大了,快離開我們了,可當這真的發生時我們還是不愿接受。那天下午舅舅在收拾院子,姥姥又把她撿的東西堆了一床,舅舅一邊翻著一邊流淚。是啊,下次這個床再也不會被堆滿了。
最后這幾年姥姥確實糊涂了,跟她說我去學校讀書了,等一會兒她就會囑咐我說去外面打工一定要吃飽飯。姥姥還以為現在是她小時候的那種生活,她怕我餓著。跟她說在陽泉讀書,下次來她就會問我還在給人家放羊嗎?我心里真是笑死了,索性隨聲附和她是的,仔細想想,其實她記不住外面那些地方,因為她從來沒去過。姥姥就是想把我們安排在一個她知道的地方,一個安全的地方。這樣想起我們的時候姥姥知道他的這些孩子們都去了哪兒,她心里能感到寬慰一些。
姥姥家那個五間房子里的大炕,是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山里從不缺柴草,一到冬天,姥姥總是把炕燒的像要著火了一樣熱,熱的人蓋不住被子。孫子,外孫,我們一大堆孩子就都擠在炕上,把被子枕頭扔的滿炕都是,笑聲和哭聲幾乎要把這老房子都掀翻了。姥姥也從來沒有說過一聲怨言。她對我們這些小輩是多么溺愛,由著我們一直折騰累了,就一個挨著一個擺在炕上睡著了。我睡過的最舒服,感覺最安全的覺都是在那個炕上,那個周圍的墻壁都被煙熏的黑乎乎,蓋的被子也是黑乎乎的那個土炕。
我最喜歡睡在熱炕上挨著姥姥聽她講以前的事,在昏暗的燈光下,記憶中那是多么動聽的聲音,多么難忘的時刻。八十多歲的姥姥糊涂了,她講的事剛講一遍他就忘了,再重頭講一遍。翻來覆去無非是當年躲避敵人掃蕩的事,村里以前的那些人那些事,還有她小時候的事。這些事都真真切切的永久存儲在了她心里,不會再被遺忘。每件事情,她剛一開頭,我就知道內容,因為這些故事我聽了無數遍了,可我還是聽不夠。我用手機錄了很多姥姥的視頻,可自從姥姥走了以后,我卻沒再去看它們一眼。生怕再聽到那些故事,再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
小時候生病了,姥姥會在正晌午在院子里放個桌子,上面擺一些水果和餅干,再拿個盛滿米的杯子上面插三炷香。拿一根紅線在太陽下面給我“叫魂”,然后把紅線裝在我口袋里或戴在脖子上。迷信了一輩子的姥姥認為之所以生病是因為人的魂被不干凈的東西帶走了。其實這種方法到底有沒有用,已經不重要了,只是在一個小孩子天真爛漫的童心里,姥姥用這樣一種儀式讓他感受到了被重視,被關心。姥姥在一個小孩子心里種下了愛和希望,足夠我一輩子記得。
姥姥活了89歲,在她的一生中總是為別人比為自己想的多,她總是怕這個餓著,那個涼著。兒女給她買的東西,她總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為我們這些小輩留著。姥姥就這樣拉扯起了這么一大家人,一天一天過完一輩子,我覺得姥姥的一生是不平凡的,在任何舍得的問題上,她總是先選擇委屈自己,她從不和別人爭什么,在她看來,現在的生活已經很好了,她總是那么容易滿足,幸福。送姥姥走的那天,兒女,孫子,外孫,重孫子外孫都圍在姥姥身邊,看姥姥最后一眼。大家都哭的泣不成聲,是啊,我們舍不得姥姥離開。就好像姥姥的離開帶走了那份最美好的記憶,帶走了她對我們的那份偏愛,帶走了我們背井離鄉時心里的寄托。姥姥在時,我們就像迎風直上的風箏,飛的再高,再遠。可那根線始終攥在姥姥手里,每年過完年,初二或初三大家都去給姥姥拜年。大人們忙著做飯,小孩們高興的滿院子叫著,跑著。等給姥姥磕頭時,一大家子二三十個人從屋里一直排到院子里,這種家族式的聚會使過年有了溫暖的味道,仿佛大家忙碌了一整年都在這一天得到了回報。可如今姥姥走了,風箏的線也斷了,大家各自飄零。
全家福
午后的時光總是讓人感覺悲傷難受,太陽不再有早上剛升起時那般朝氣蓬勃,也不如上午熱烈。萬物似乎都在走向衰敗與離別,鷓鴣聲聲讓人不禁落淚。我自己算是個十分懷舊的人,我這輩子沒有什么雄心壯志,算是個十足的悲觀主義者,對未來往往選擇逃避,性格頗為優柔寡斷,萬事之來,往往順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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