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的霧總是從蘇夢枕的咳嗽聲里長出來。金風細雨樓的藥師把過脈,說樓主肺里養著群不安分的螢火蟲。這話傳到六分半堂,狄飛驚正在剝石榴,紅籽兒噼里啪啦掉進青瓷碗:"他咳出的血怕是比雷損新納的小妾唇脂還艷。"
蘇夢枕斜倚在綴滿銅鈴的軟轎里,數著轎簾外的雨腳。第七滴雨水撞碎在轎頂時,白愁飛撐著二十四骨油紙傘出現,傘面上畫著正在褪鱗的青龍。"大哥,洛陽王送來三車牡丹,花蕊里藏著五十七枚暴雨梨花針。"
金風細雨樓的賬簿比《九陰真經》還難參透。楊無邪撥著翡翠算盤,說上月開支足夠買下半個甜水巷,其中三成用來給樓主煎藥,七成喂了京西那群永遠吃不飽的丐幫長老。蘇夢枕裹著白狐裘寫新春對聯,墨里摻了朱砂,落筆像雪地綻紅梅。
江湖人都說蘇夢枕的病是裝的。有次雷滾在樊樓喝高,說親眼看見他在虹橋上連咳十八聲,震碎了蔡京轎頂的夜明珠。這話傳到當事人耳朵里,蘇公子正用咳出的血喂池中錦鯉:"他們該去說書,六分半堂埋沒了人才。"
王小石扛著挽留劍闖進來時,蘇夢枕在數屏風上的孔雀翎毛。第一百零八根金線被陽光點燃時,年輕的劍客開口:"我要殺一個人。""殺人需要三根香的時間,"樓主往暖手爐添了把蘇合香,"一炷香說服我,一炷香說服你的劍,最后一炷香說服你的良心。"
汴梁城的屋頂比江湖規矩還錯綜復雜。那夜蘇夢枕踩著鱗次櫛比的青瓦巡視,發現溫柔在房梁上偷吃驢肉火燒,油紙包驚飛了三只信鴿。后來四大名捕中的追命也來討餡餅渣,說六扇門這個月俸祿又被童貫克扣了。
最離奇的是驚蟄那日,雷損送來口柏木棺材,里面鋪滿帶著露水的紫云英。蘇夢枕盯著花叢里盤成太極圖案的赤鏈蛇,突然想起十二歲那年,父親教他下棋時說:"江湖是張被蟲蛀了的棋盤,你要學會在缺角處落子。"
有次官家賜宴,蘇夢枕帶著王小石赴約。御廚端上炙鹿唇時,童貫突然說:"蘇樓主這病氣,倒比李師師新填的詞牌還婉約。"席間三十八盞宮燈同時爆出燈花,等眾人回神,白愁飛指尖的銀筷已釘住童貫的蟒袍下擺。
金風細雨樓的密道比蔡京的謊話還多。蘇夢枕有次追刺客誤入地底,撞見楊無邪在給老鼠講《孫子兵法》。灰毛團子們蹲成八卦陣,最胖的那只捧著半塊綠豆糕當令旗。"它們在學怎么搬空六分半堂的糧倉。"軍師撣著袍角的蛛網說。
白愁飛叛變那夜,月亮長滿霉斑。王小石的挽留劍在鞘中嗚咽,像被搶走蜜糖的孩童。蘇夢枕數著塔檐的風鈴,數到第九十九聲時,聽見自己的咳嗽震碎了琉璃瓦。"你看這些瓦片,"他對溫柔說,"碎的比整的更亮。"
決戰在即,蘇夢枕把《紅袖心法》謄在宣紙上,墨跡洇成展翅的鶴。雷媚送來孔雀翎那天,他正在教樹梢的麻雀擺奇門遁甲陣。雀兒們啄食著他掌心的粟米,排出的陣型卻像極了當年方歌吟使過的"萬古云霄一羽毛"。
當溫柔問起為何不換副健康軀體,蘇夢枕正在給咳血的手帕繡梅花。"你知道卡爾維諾說的輕盈嗎?"他數著絲線里糾纏的月光,"重病之軀才能看見汴梁城每片瓦上的霜,聽見王小石劍穗里藏著的嘆息。"
后來江湖傳說,蘇夢枕咽氣時咳出了整個清明上河圖。金明池的水倒流三刻,虹橋上的商販集體打了個噴嚏。六分半堂的探子回報,說看見萬千螢火蟲從金風細雨樓飛出,每只都銜著半闕李太白的詩。
多年后王小石在酒肆聽見說書人拍醒木:"且說那蘇公子最后化作漫天星子..."他摸著挽留劍上的缺口,突然想起某個霧鎖重樓的清晨。彼時蘇夢枕指著屋檐下的冰棱說:"你看這些倒懸的劍,多像我們沒說完的話。"
江湖終究是座旋轉木馬,有人追逐金鞍玉轡,有人只為聽風鈴搖碎光陰。就像卡爾維諾筆下那些在樹上攀援的男爵,我們都在用各自的病痛丈量生命的經緯。當白愁飛的血染紅最后一階石梯,蘇夢枕忽然讀懂李白那句"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原來武俠小說教會我們的,不過是在命運咳血的時刻,還能把斷劍磨成照見初心的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