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幾道這個詞人,初次接觸是因為一個夢想成為作家的同學曾說起,她很崇拜晏幾道。然后在高中的古詩詞鑒賞的教科書上,我看到被選錄的晏幾道的《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和《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鐘》,深深感動詞人往作品里傾注的情感。于是,我想,能寫出如此纖細,如此綺麗的詞作的人是否經常胃痛,他的腸子是否斷了連,連了斷呢?經過對“腸”字的檢索,我找到晏幾道寫到“腸”字的六首詞。在這六首詞中,很巧合的是“斷腸”和“腸斷”都出現三次,概率相等。
首先,我們必須來搞清楚,不管“斷腸”還是“腸斷”,為什么斷的總是“腸”,不是心啊,肺啊。不過,心和肺用“斷”字來修飾,明顯是不符的。而,在這里,提到心和肺,雖有不妥,但只是為了引導思考“斷”字與“腸”這個內臟器官的組合是否有什么千古淵源。有個成語,叫肝腸寸斷,用來形容極度悲傷。雖然成語“肝腸寸斷”的出處是《戰國策·燕策三》:“吾要且死,子腸亦且寸絕”與“斷腸”的出處不盡然相同,但也很相近了,也是形容極度悲傷。
斷腸,其實最早出自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里的斷腸猿。《世說新語.黜免》:"桓公入蜀﹐至三峽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猿岸哀號﹐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絕﹐破視其腹中﹐腸皆寸寸斷。公聞之﹐怒﹐令黜其人。"意思是,桓公進入蜀地,到達三峽中。他的部隊里有個士兵搶得母猿的孩子,那母猿在岸邊凄哀地號叫,追了一百多里沒有離開,最后跳上士兵的船,到船上時就死了,士兵破開它的肚子,看到母猿肚里的腸斷成一寸一寸長。桓公聽說此事,很生氣,派人廢黜那個搶得母猿的孩子.后世用作極度悲傷之典。
悲傷到腸子寸斷,的確是夸張了,但是如果沒有透徹骨髓的悲傷,即使程自己斷腸,“斷腸”二字也不過就是無病呻吟的喬裝。
在清楚“腸”這個意向的出處后,縱觀晏幾道的這六首詞,有兩首都把足以“斷腸”的悲傷和箏聯系在一起。一首是《蝶戀花?夢入江南煙水路》和《菩薩蠻?哀箏一弄湘江曲》。
蝶戀花
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睡里消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
欲盡此情書尺素,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卻倚緩弦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
菩薩蠻
哀箏一弄湘江曲,聲聲寫盡湘波綠。纖指十三弦,細將幽恨傳。
當筵秋水慢,玉柱斜飛雁。彈到斷腸時,春山眉黛低。
這首《蝶戀花》開頭一個“夢”字,展開后文,點出尋離人不遇的夢境與睹秦箏思離人的現實的虛實結合。既然是夢,早晚逃不過醒來的結局,同時預示著主人公的徒勞費心力,反而自傷腸斷的結局。全詞情感令人動容,尤其是在夢中尋而不得,更是令人黯然神傷,使人不禁自問,現實中山長水遠,人不能飛到那人的面前,奈何連夢中都不能圓重逢的夢。思及此,真是令人恨不得捶胸頓足,恨不得早早了結這千般萬般不如意的孽緣。
詞最后的“卻倚緩弦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點出離人的身份——善彈秦箏的歌女。于是,在歌女離開的日子里,主人公只能借箏思人。箏,成了歌女的化身。然而,沒有那雙彈奏秦箏的纖纖細手,秦箏只是死物,怎么能慰藉我的相思相念之情呢?秦箏,反倒成了我目光觸及便會心中涌起離愁別緒的驚濤駭浪的藥引。可是,光有藥引,于我的相思病又有什么用呢?反而又添一病——胃病。為何?因為腸子都斷了。
另一首《菩薩蠻》,詞首“哀”字,便是詞眼,奠定全詞悲傷的情感基調。全詞從視聽兩感,借箏寫人。意境悠遠,讀之,仿佛穿透層層江上迷霧,悠悠飄來的箏聲傳到耳邊來,若有若無,牽引聽者的游思。這首詞,可以算是白居易的《琵琶行》的迷你版。以詩寫詞,晏幾道既保留小令清新婉麗的特征,又借鑒前朝唐詩的風韻,將秦箏女的技藝寫的出神入化。
寫箏聲,從點出曲名,湘江曲,到曲的內容,“寫盡湘波綠”,到曲中情,“將幽恨傳”,到秦箏女的投入的眼神,“當筵秋水慢”,到箏柱,“玉柱斜飛雁”,到點睛之筆,寫聽者和彈者的心理活動,“彈到斷腸時”,最后以彈箏女的神情“春山眉黛低”作結。全詞的箏聲從低緩抒情,漸而幽怨傷感,而后達到全曲的高潮,悲傷達到頂點,最后發泄盡從開始層層堆疊的悲傷而釋然超脫。雖未聞箏聲,讀之卻仿佛身臨其境,聽到這寄存收藏在小令中的千古樂曲。任憑它帶讀者到什么國度,哪怕彈到腸斷時,猶不愿擺脫。
這兩首詞,沒什么華麗的手法修飾,都在靜靜地借箏傳達自己最最真實真摯的情感。想問,如此真實真摯,怎么能讓人悲傷到不斷腸呢?可是,這又有疑問,為什么晏幾道對斷腸情有獨鐘?事實上,沒有人會心甘情愿傷心腸斷,來有意折磨自己。回顧晏幾道的人生,我們便可以找到答案。
晏幾道,是北宋宰相晏殊的第七子。歷任潁昌府許田鎮監、乾寧軍通判、開封府判官等。性孤傲,中年家境中落。
晏氏幺兒,家族衰落,仕途不暢,性情冷淡,世上似乎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雖然晏幾道喜歡和歌女嬉戲,但是我并沒有覺得,他與歌女的那段時光是人生唯一得意快樂的時光。古有云,學而優則仕。晏幾道也不能免俗,也曾經有過報效國家的血氣方剛。至于,官職卑微,一半是因為他與官場不合,一半是因為他自身性情孤傲。我覺得,性情孤傲,不是殘留宰相門楣的反映,而是書香世家的貴族氣質。無論貴賤,文人的骨氣和靈魂的香氣是他一生都無法擺脫的宿命。
宋哲宗元祐初,晏幾道詞名盛傳于京師,蘇軾曾請黃庭堅轉致期望結識之意,但他回答說。“今政事堂中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辭氣頗為倨傲。意思是,當今朝堂有一半是我家以前的門客,我都沒有功夫見他們。言下之意,你蘇軾的官位尚且不及他們,我就更沒有功夫見你了。而宋哲宗即位,蘇軾復為朝奉郎知登州(蓬萊)。四個月后,以禮部郎中被召還朝。在朝半月,升為起居舍人。三個月后,升中書舍人。不久,再又升翰林學士、知制誥,知禮部貢舉。而蘇軾,一時朝堂新貴,卻不入晏幾道之眼。可見,晏幾道真是性情孤傲啊。
正是因為如此,晏幾道寧愿寫歌女,也不愿意與官場有更深的瓜葛。這樣一個仕途潦倒,性情孤傲的人愈是看得清現實,愈是對那些纖細的生命憐憫同情,包括他自己。
于是,我不禁隔空,想對晏幾道說,小山,請保重你脆弱的腸子。
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