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沒有太陽,又是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醒來時,剛好十點,我沒急著起床,其實起來或者繼續睡去,都無所謂,更沒有什么意義。我的瓜子不在家,我無需假裝成一個自律的女子。
右肩膀依舊疼,是那種讓伸懶腰變得無疾而終的疼,這樣是不對的。伸懶腰原本是人生少有的樂趣之一,不應該在就要心滿意足時被打斷。我象征性地揉了揉肩膀,嘴里罵了句臟話。
昨天和面的時候,水放得少了,那面團便用強有力的韌勁,嘲笑我的無能。是的,我承認,在身為女子的過程中,我的皮囊還算精致,可惜內里是一團糟粕。我很清楚,之前的我曾不懈地努力,想要做出母親信手拈來,便酥香誘人的蔥油餅,從未成功。如今,我的腦子和身體都漸漸衰退,那便更是絕無可能的事情了。
我對著日歷發呆,昨天、昨天的昨天、更多的昨天,都被我畫上了一個紅色的“X”,這是我心情的寫照,雖然有些觸目驚心,我卻不想欺騙自己。我很思念瓜子,卻不敢想她。或許是明天,我就不得不出門,前往醫院,我必須接她回家。然后,開始面對失去了一條前腿的她的生活。我痛恨這樣的結局。
一陣“叮鈴鈴”的清脆聲音從門外飄過,那是每周四固定前來的垃圾清運車。我看著廚房里早已溢出邊緣的那堆包裝袋,才想起,自己又錯過了時間。不情愿的,磨蹭到垃圾箱前,我彎下腰將垃圾袋扯起。味道有些刺鼻,混雜了腐爛的蔬菜、水果和各種零食,我嗅了嗅,有點兒惡心。
院子里的地面積了一層薄薄的水,這一會兒的功夫,雨倒是停了。貼著墻根的草地上,生出了一大團蘑菇,白色的,模樣可愛。我扔掉垃圾,就俯身在那些小東西的前面,我一直看著它們。
很久很久以前,我哥哥就是那樣。他永遠跑得比我快,永遠扔下我一個人哭哭啼啼地追趕。然后,他就會俯身在雨后滋生的蘑菇叢里,用那雙永遠不肯停歇下來的大腳板,將它們揉搓成一灘污泥,一朵都不會給我留下。于是,我就開始嚎哭,直到我母親那飆著高音的怒罵,將我們召回平淡無奇的生活中。
一絲微涼打在我的脖頸處,緊接著,更多的雨滴掉落。籬笆墻另一側傳來小女孩的驚呼聲,我側耳聽著,更多嘈雜的腳步聲,蹦床彈簧被扯緊而發出的“吱扭”聲,還有笑聲。
我聽得呆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是那樣笑著吧?我問自己,問出了聲。籬笆墻的另一側,女孩兒已經回到了房間中,沒有了那讓我羨慕不已的喧鬧,雨聲卻越來越響亮。
我走回房間,直接走進浴室,在用毛巾擦掉雨水時,我發現一團墨綠色的霉菌在墻角滋生,有深有淺,像是一幅畫。我湊上前去,還沒離近,便聞到了那股特有的陰暗味道。我皺了皺眉頭,心里有些不解,那些簇擁在一起的菌絲和孢子,竟勾勒出一幅山水,像極了我小時候家鄉的梅雨。斑斑駁駁,鋪滿所有的屋子、道路,天和地。
我嘆了口氣,才發現那股味道,來自我的毛巾。我再用力嗅了嗅,有點兒猶豫,那或許是從我自己的身體里散發出來的。我咧嘴笑了,走了那么遠的路,一直到天盡頭,再也看不到熟悉的一切,我試圖斬斷的,卻從我自己身體里滋生。我想起了父親,想起他皺著眉頭的樣子,還有些許不滿。在偶爾露出,一瞬即逝的陽光下,他喊著母親,“快去曬曬衣物、被子,快去除掉些霉味。還有你,”他指著我說,“滾到外面去曬太陽,一副發霉的樣子!”
回到廚房,我忘了自己是不是已經吃飯,于是坐下來仔細思考這個問題。我想起許多年前,電話里母親的抱怨。父親總是拒絕吃飯,他無端嘲笑母親,不用出門上班,便把每日三餐當成了人生里的大事。他很煩,和他的忙碌相比,吃飯算得上什么?
于是,端上來的飯菜被放涼,父親坐在書桌前,攤開的筆記本上,只有一行字,那是早晨母親寫在上面的日期。父親太忙,忙著努力回憶過去,忙到把一切都忘記,一個字都無法寫下。
右肩膀又有些發痛,我打算置之不理。拉開冰箱,拿出昨天花費了三個小時烙制的大餅。我用力撕下一片,塞進嘴里。很硬,邊緣劃痛了我的牙齦,我用力咀嚼。沒一會兒的功夫,一張餅被我吃掉,順著食道向下,涼意集中在隔膜下方。食物的動力作用,在寒冷的季節,輸給了低溫,胃部一陣抽搐。
冰箱門上貼著我和母親相擁在一起的照片,照片里的我們都那么年輕,那么漂亮。我眨眨眼,期待著她的數落,“怎么又吃冰箱里直接拿出來的食物!自己的身體,要自己疼惜。”然后,她便哽咽了,我知道,她想起來假期將至,分離在即。下一次見面,遙遙無期,然后便是,再也沒有。
再次將日歷擺在面前,我鄭重其事地和自己對話,今天不該是“X”,我認真說道。瓜子雖然沒有了一條前腿,她還會一如以往地愛我,會原諒我對她的照顧不周,讓她不小心卡在了籬笆墻上,苦苦等待我的救援。而我,睡得酣暢。
那就畫個“口”吧,我再三思考,回答道,不悲不喜,不是圓滿嗎?可拿著筆的手卻沒有絲毫動作。
怎么?你還想畫個“Y”嗎?有哪些值得慶賀的?是連續兩個月,沒有人和你說話?是家里的垃圾堆成山,卻永遠想不起來丟掉?還是……
我不敢繼續說下去,把紅色的記號筆重新合攏,放進了筆筒里。時間還早,我倒用不著那么著急。
窗外,一只吸蜜鸚鵡落在籬笆墻上,橘紅色的鳥吻一抖一抖的,我神色陰郁地望著它,再次想起了我的瓜子。那天,也是一只吸蜜鸚鵡,也是落在了籬笆墻上。瓜子悄悄湊近,那是她一貫喜歡的游戲。只是,她忘了自己已是老嫗,早已不再騰挪自如。
她的爪子抓下了幾縷鳥毛,自己的頭卻卡在了年久失修的籬笆木條縫隙里。我突然驚聲尖叫起來,我的瓜子不是折斷了前爪,而是脖子。是的,她死了。
我費了好大的力氣,都拆不掉那根木頭,鄰居家的男主人從另外一側喊我離開,三兩下便劈開了我們兩戶之間錯落了半米之高的木條。我用被刺破了的雙手將瓜子抱住,跌坐在草地上。
鄰居一家三口,都在籬笆墻的另外一側默默注視,他們或許說了很多安慰我的話,卻不敢走近。那樣更好,我不需要和任何人交談,這場傳染病奪走的生命已經夠多,瓜子也走了,就像我之前所有的貓咪一樣。
突然有些餓了,我把視線從窗外移回,那只小巧的吸蜜鸚鵡早已沒了蹤影,破損的木條也被鄰居修好,比之前結實了許多。
我拉開廚房的柜門,里面堆放著很多東西,我從最左邊開始掃視,心里默默數著,一、二、三、四……我笑了,那是很多很多袋瓜子,各種口味,各種包裝,各種品牌。每一袋都被撕開,被我吃掉了幾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