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往事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1

鼓樓街和惠民巷交叉口有家包子鋪,門臉不大,門頭掛著招牌,白底黑字,王老三包子鋪。字是花了五十塊錢請縣三中的一個語文老師寫的,楷書,遒勁有力,不過由于風吹日曬,牌匾有些變形開裂,墨色也褪色變淡。

包子鋪門口放置一個汽油桶改的爐子,爐子上擱著四五層高的籠屜,熱氣騰騰。從籠屜旁推門進入小店,四五張油膩小桌靠墻擺放,每張桌放一個飲料瓶,里面裝著醋,搭配一個放辣油的罐兒。再往里走是廚房,支著雙眼兒煤氣灶,一個煮餛飩,一個煮方便面;旁邊桌子上放一個不銹鋼保溫桶,里面是豆腐腦兒,緊挨著是一個電飯鍋,里面是茶葉蛋。

鼓樓街是縣里最繁華的一條街,西頭兒是工商局,中間是縣政府,往東就是法院和檢察院,統一坐北朝南,一字排開;街南面是民房,灰磚灰瓦,高矮不一,有些人家在自家北房的后墻開一個門,便成了做買賣的門面房,賣菜或者開個小吃店,也有賣衣服的,王老三包子鋪也是這樣改造而來的。

每天早晨四點,王老三和妻子李秀娥準時起來蒸包子,不論寒暑,雷打不動。早上六點左右開始上人。上夜班兒的水泵廠工人,網吧玩兒了一個通宵的學生,早上遛彎兒的老人往往是第一撥;七點往后,客流達到高峰,上班兒的大人和上學的小孩兒在狹小的鋪子里擠進擠出。李秀娥負責收錢和賣包子,王老三則在廚房煮餛飩和方便面。

餛飩和方便面各一個,李秀娥朝王老三喊。

老板,來兩個包子。

帶走還是在這兒吃?李秀娥問。

帶走。

老板我的方便面好了沒有?另一客人大聲喊,快點,耽誤我上班兒了。

馬上好,李秀娥大聲回答。

老板兒來兩個茶葉蛋,沒人應答,老板——來兩個茶葉蛋——,客人聲音更大。

聽見了——,馬上就來——,李秀娥答。

老板——結賬——

……

客人的催促讓李秀娥疲于應付,雖是自家生意,言語中還是透著不耐煩。

廚房里,王老三脖子上搭著毛巾,不停地擦著汗,手里的長勺在兩口沸騰的鍋里不停扒拉。方便面撕開一袋,先把面餅扔到鍋里,然后把調料倒進旁邊的空碗里,再抓進幾條海帶絲。方便面煮軟后,用漏勺撈出來,放進擱好調料的碗里,然后?進一勺湯,一份方便面就做好了;餛飩也簡單,程序和方便面差不多,只是調料不一樣。王老三每做好一碗,便放在隔墻中間開的一個小洞中,然后喊一句,方便面好了或者餛飩好了。

八點往后人漸稀少,該上學的上學,該上班的上班,店里坐的基本上都是附近幾個政府機關的常客。他們往往是先到單位報個到,然后再慢悠悠地晃進小店,一碗豆腐腦或方便面,兩個包子,胃口好的再加一個雞蛋,消消停停的,不慌不忙地把飯吃完,碰到熟人,打個招呼,結賬時不免推讓一番。每到這時,李秀娥的臉便緩和下來,言語也客氣不少。

常來吃飯的人當中,有一個是縣政府辦公室的主任,四十歲左右,叫馬顯斌,政府里級別比他高的或平級的都叫他老馬,級別比他低的都叫他馬主任。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

馬主任住河下街的泰和居小區,女兒在縣城的第一中學讀初三,老馬每天早上騎摩托車送女兒上學,送完女兒趕到單位正好八點,倒一杯水,抽一根煙,有會開會,沒會就晃悠到王老三包子鋪吃早餐。

老馬和李秀娥是初中同學,還是同桌,熟得不能再熟。初中畢業以后李秀娥上了高中,老馬家里條件不好,老馬娘托在縣政府食堂當伙夫的兄弟給老馬找一個活兒,在縣政府食堂打雜。老馬初中就喜歡李秀娥,上課總作弄她,不是藏鋼筆就是藏墨水,有一次還把一只壁虎放到李秀娥文具盒里,把李秀娥嚇個半死。分開以后,老馬對李秀娥念念不忘,常常到學校門口等李秀娥,只為能遠遠地看一眼。后來李秀娥高中畢業,正逢縣里新建成的棉紡廠招人,李秀娥就托了個關系進了棉紡廠,算是端上了鐵飯碗兒。

李秀娥長得漂亮,剛進廠就被不少小年輕惦記上了,有的寫情書,有的邀請看電影,還有的主動送她回家。老馬有一個鄰居也在棉紡廠上班,和老馬同歲,是發小,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無話不說的朋友。自從聽說李秀娥到棉紡廠上班后,老馬就經常到發小家串門,有意無意地打聽李秀娥的消息。發小說,你別想了,追人家的人沒有一個連也有一個排,條件好的有得是,像咱們這種條件的人家都不拿正眼看你。知道李秀娥被不少人惦記時,老馬著了急,回家連夜寫了一封寫,第二天托鄰居帶給李秀娥。鄰居外號叫悶葫蘆,內向,不愛說話,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他也喜歡李秀娥,喜歡歸喜歡,讓他表白這種事,打死他都不敢。表白雖然不敢,可老馬寫的信他敢扔,別人能不能追上他不管,但老馬絕對不行,也不可能,所以他給老馬做了決定,把老馬的信扔進了北坊橋下。

自從給李秀娥寫完信后,老馬往悶葫蘆家跑得更勤了。悶葫蘆心里有鬼,只說,信送到了,為啥不回信他也不知道。老馬說,我找她去。悶葫蘆著了急,說,人家沒給你回說明沒看上你,找人家有啥用?

老馬發了狠,不聽悶葫蘆的,到棉紡織廠的大門口等。李秀娥推著車從大門出來,看到老馬有些吃驚。老馬問,你咋不回信?李秀娥說,啥信?老馬問,你沒收到我給你寫的信嗎?李秀娥說,沒有啊。老馬知道悶葫蘆沒將信帶到,罵了一聲狗日的。李秀娥問,你罵誰呢?老馬說,沒事,不是罵你。老馬推著自行車把李秀娥送回了家,一路上兩人有說有笑,回憶了不少上學時的情景。此后老馬天天來廠門口送李秀娥回家,送了一個月,李秀娥答應了。但李秀娥答應不管用,李秀娥媽死活不答應,嫌棄老馬是個臨時工挑水的。老馬提著煙酒上門,秀娥媽從墻頭給扔了出來,老馬找了一個說媒的,秀娥媽給罵了出來,老馬約秀娥在工會廣場見面被秀娥娘看見了,回去就要喝敵敵畏。秀娥給老馬寫信說,要不算了吧!

后來李秀娥嫁給了一個廠的王建設,是秀娥媽托人給介紹的。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3

縣城不大,像樣的街總共兩條,一條鼓樓街一條河下街,鼓樓街由東向西,河下街由南向北。兩條街的交叉路口是本縣的商業中心,路口的東南方是本縣唯一的商廈,三層樓,外墻是茶色玻璃,一層賣鞋襪箱包,二層男女裝,三層是兒童服飾;西北方是八一商店,里面賣日常百貨和文具。兩條街的四周是居民區,灰磚平房點綴著幾座二層紅磚小樓。一到冬季家家燒煤球爐,天空灰蒙蒙的,吸一口,煤煙嗆得人直咳嗽。

惠民巷在鼓樓街的最東面,巷寬不足三米,不仔細看,很容易錯過去。巷子里除了上百戶居民外還有一所中學,巷子口兩側的人家在臨街的房屋后墻開了一扇門,成了門面房,東側的一家就是王老三家的。九九年,棉紡織廠倒閉,王老三用這間小房子開了這家包子鋪。本來這間房子應該是老四的,可老四在二十歲那年出了意外,上班時被吊起的水泵零件砸死了,除了喪葬費,廠里陪了三萬塊錢。那時王老三父母都已去世,老四還沒娶媳婦,老大說一人一萬分了吧。老三說,老四還沒娶媳婦,留點錢,以后碰到合適的給老四說門陰親。老二說,人都死了,要那有個屁用。老三說,我的那份留給老四,把老四住的那間房子給我就行。當時房子還沒開后門,怎么算都不值一萬塊錢。

包子鋪剛開張沒幾天,老馬就過來吃包子。白襯衫、羊毛衫、藏青色西裝、頭發四六分、油光锃亮,一副領導派頭。李秀娥看見老馬過來,跑進廚房,讓王老三出來招呼。王老三認識老馬,或者說見過老馬,棉紡廠沒倒閉時,老馬陪著縣長到廠里視察過工作。那時老馬已經從總務科調到了辦公室,成了縣長跟前的紅人。見過歸見過,但并不知道老馬和李秀娥以前的事,因此看見老馬進來,態度頗為殷勤,能跟縣長說上話的人來自己的小店吃飯,他覺著臉上有光。

老馬看見李秀娥躲進了廚房,有點失落,吃了一個包子一碗豆腐腦就走了。第二天又來了,李秀娥再次躲進廚房,王老三有點奇怪,以為李秀娥見了領導緊張。等到老馬第五次來的時候,李秀娥不躲了,沉著臉問老馬吃啥?老馬整理了一下發型說,想吃你親手包的包子。李秀娥說,你不是來吃包子的。老馬問,不吃包子,我干嘛來了?李秀娥說,你是來看我笑話的。老馬說,你說對了一半,我是來看你,不是看你笑話。李秀娥切了一聲,轉身去拿包子。盛豆腐腦兒的時候,王老三看見李秀娥眼睛紅紅的,問,你怎么了?李秀娥沒理他。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4

包子店開張不到一個月就遇到了麻煩,沒營業執照,工商局讓關門。其實在開店以前,王老三就往工商跑了不下十幾趟,不是手續不全,就是審批的領導不在,反正是拖著不給辦。李秀娥說,人家肯定想收禮,你下次去的時候買兩盒煙,偷偷塞給人家。

李秀娥的話讓王老三愁了好幾宿。他初中畢業后就到棉紡廠上班,一開始是裝車工,后來領導看他太小,讓他到食堂幫廚——蒸包子的本事就是那時候學的,再后來他又去了機修組。崗位換了但職位沒變,和他同一撥進廠的人,有的都混成了車間主任,最次也是個小組長,就他還是普通工人一名。王老三他媽說,我家老三就是個榆木疙瘩,人家見了領導都迎著走,我家老三見了領導躲著走,就知道撅著腚干活兒,也不睜眼看看,人家其他人都在干啥,這下死力氣干活能干成領導啊!母親的話其實王老三都明白,但比起去領導跟前溜須拍馬,逢年過節去領導家送禮,他寧可下死力氣干活兒,再說,他也不愿意當領導,吆五喝六的事他不愿干,也干不了,他想著,這輩子就安安心心地當一個工人,不巴結、不奉承。可他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連工人都當不成,生活會逼著他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兒,

他平時抽一塊二一盒的四季,一天抽半盒,這次他狠了狠心買了兩盒紅塔山,一盒十塊,花了二十。煙揣進兜里,騎著自行車,沿著鼓樓街朝西騎,到了商廈右拐,上河下街,接著往北騎,路過人民醫院,碰見一個廠子的同事李愛中,問他干嘛去?他說,閑著沒事,隨便轉轉。過了人民醫院,再往前就是北坊橋,在橋上,他將車扎在路邊,爬在欄桿上看了一會兒河。正值冬季,河水結冰,兩岸衰草叢生,河北岸是北坊村,高高低低蓋著幾十座土坯房子,房子頂上壘著成跺的玉米穗子,或紅或黃,像一團團火焰。幾個孩子在不足十米寬的河面上滑冰。他想起自己小時候也經常來這兒玩兒,有一次釣魚的時候,發現河面上有一個類似包裹的東西,用棍子挑過來,發現小花被子里包著一個死嬰,嚇個不輕。后來聽大人說,縣醫院出生的很多嬰兒都扔進了這條河里,早產的、流產的、私生的、畸形的,趁著夜色,從橋上扔下,兩秒鐘后撲通一聲,一條生命隨河流飄走。

抽了一根煙,然后推著自行車繼續往北走。橋頭是本縣最大一家飯店,金海岸大酒店,三層樓,樓頂立六個霓虹大字,電動旋轉門,門前兩根金色羅馬柱,看著很是氣派。聽人說,飯店最貴一道菜158,頂王老三大半個月工資。金海岸大酒店斜對面就是縣工商局,王老三推著自行車站在門外連抽了兩根煙,看門房的早就認識他,知道他來辦營業執照,催促他道,趕快進去吧,快下班了。他憨笑兩聲,連連點頭。辦營業執照在一樓,歸一個姓趙的負責,聽人叫他趙科長,但具體辦理不是趙科長,是手下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兒。女孩兒長得漂亮,就是不笑,冷著個臉。來辦執照的陪著笑臉,小心翼翼把資料放在人家面前,女孩兒兩個指尖捏著隨便翻兩下,然后以極快的語速說一句話,來人沒聽清,低聲下氣地多問了一句,女孩兒不理,再問一遍,還是不理,搓手、強笑,鼓起勇氣再問一次,女孩橫眉立目,聲音陡然提高,一字一句重復一遍,來人嚇得連連作揖,就差跪下謝恩了。

王老三來了十幾次,前幾次是資料不全。女孩從來不一次性說完缺什么,每次只說一樣,一個證明跑了三趟,不是格式不對,就是少一個簽字,第三次是少了個逗號,王老三出門借支筆,自己填了一個。女孩兒一看說,回去重開。好不容易資料全了,女孩說,回去等著吧。

麻煩問一下,等多長時間呀?

女孩兒不理。

麻煩問一下,需要等多長時間呀?王老三提高聲音問。

女孩兒還是不理。

你好,麻煩問一下,需要等多長時間呀?聲音再高。

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女孩兒厲聲回答。

王老三一米八的個子,像個孫子一樣站在人家面前,臉漲得通紅,連連點頭。

一個星期以后,王老三去拿營業執照,女孩兒說,領導不在,簽不了字。再去還是沒簽字,連去三趟,都是領導不在。王老三向看門房的大爺打聽,這負責簽字的領導是誰?門房大爺說是一個姓趙的科長負責。

那他平時不來上班嗎?

每天來呀?

那為啥不給我簽字呢?

大爺反問,為啥,你自己琢磨琢磨為啥?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5

老馬在縣政府食堂挑了四年水,四年后縣長一句話,老馬轉了正,成了國家干部。

八十年代,縣政府還沒有翻新,辦公樓還是五十年代蓋的,灰磚砌成的三層樓,坐北朝南,樓前一個圓形大花池,中間一棵巨大的冬青樹,四周是月季。西面二層樓是計生局,后蓋的,紅磚,黃門,看起來比較新;東面是政協樓,平房,冬寒夏熱;南面是石棉瓦搭的自行車棚,白天放著兩排自行車;西北角是廁所,旱廁,用紅油漆寫男女兩個字,一邊一個,夏天味大,靠近廁所的辦公室不敢開窗;東北角有一排水龍頭,下面是三米長的水泥槽,不是自來水,是將井里的水泵到樓頂的儲水罐里再流下來,整個政府大院,洗漱、做飯全是用的這里的水;食堂在東南角,連著政協樓,三間大的房子,一分為二,二間做飯,一間做包間,領導在包間吃飯。

食堂靠后墻盤兩口大鍋,一口炒菜,一口下面。下面的大鍋旁放一個大水缸,老馬每天負責把水缸和一口大鍋挑滿水。除了給食堂挑水,老馬還負責給除了縣委書記以外的幾個主要領導供水。領導的宿舍都在主樓的二樓,房間內沒有自來水,沒有衛生間,只有一個臉盆架和旁邊一個小水缸。老馬每天的工作基本上是這樣的:六點到食堂,先把食堂的大缸和大鍋挑滿,然后開始點火燒水,水開后把保溫桶加滿,剩下的水熬稀飯,上面架一層籠屜熱饅頭,快七點的時候舅舅來了,將昨天下午切好的土豆絲或蘿卜絲倒進另一個鍋里翻炒,七點一刻準時開飯。八點政府上班,老馬和舅舅收拾停當,舅舅坐著抽煙,老馬開始給領導的小水缸挑水,這時領導不是在會議室就是在辦公室,趁這會兒挑水不會碰到領導。但也有例外,有一次老馬給分管農業的秦副縣長挑水,剛走到門口,一個女的奪門而出,老馬沒敢進去,又把水挑了回去。后來秦副縣長還專門找老馬談過話,旁敲側擊問了半天,最后告誡老馬,說,機關單位,人多嘴雜,病從口入,禍從口出,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老馬說,秦縣長放心,我就是一個挑水的,每天只顧低頭挑水,其他什么事也看不見。秦副縣長說,那就好,我就喜歡干事專一的人,以后有機會我跟總務上說說,給你換個輕松點的活兒。老馬說,讓秦縣長費心了,沒事我就走了。秦副縣長點點頭,老馬轉身準備出門,秦副縣長把老馬叫住,說,以后不用往我宿舍挑水了,我也不經常住,自己拿茶壺提點就夠用了。老馬點點頭。

幾個月以后,老馬不光換了一個活兒,還轉了正,不過不是秦副縣長給辦的,是馮縣長。馮縣長不是本縣人,所以在宿舍常住。馮縣長的宿舍是套間,里面一間是臥室,外面一間放著一對沙發和一個茶幾,當然小水缸和臉盆架也放在外間。每次給馮縣長挑水,老馬都格外小心,秘書小劉告訴老馬,馮縣長如果在里面,你千萬不要進去。其實馮縣長屋里的熱水和涼水都應該歸小劉打,但小劉怕辛苦,把打涼水的活兒交給了老馬,自己只負責用兩個暖壺提熱水。小劉怕老馬碰到馮縣長,當然也不是怕領導批評自己懶,那么大領導不太會在意這個,主要還是覺著一個挑水的不能單獨和縣長見面,特別是在縣長宿舍。可自己越不愿意的事,他往往就越會發生。

馮縣長每天早上七點準時起床,小劉將熱水打回來,倒進臉盆和涼水兌好了,讓馮縣長洗臉。七點半馮縣長到食堂吃飯,八點坐到辦公室或會議室。雖然有時明知馮縣長不在宿舍,但老馬還是會把水放在門口,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一會兒,確認沒人后再進去。這天早上老馬像往常一樣八點半左右去給各位領導送水,按照順序,第一個是馮縣長。早上吃飯的時候沒看見馮縣長,他不確定馮縣長還在不在宿舍,三樓會議室傳來曹書記的講話聲,書記在,肯定縣長也在,他判斷。他將門慢慢推開,看見馮縣長躺在臉盆架旁。

這件事讓小劉后悔了一輩子,本來馮縣長的命應該是他救的,可那天偏偏請了假,他爹在家挪墳,非讓他回去。他爹跟他說,我找陰陽先生看了,新墳地最差也能出個縣委書記。能不能當縣委書記不知道,但眼前的機會算是錯過了。本來小劉一直想到鄉鎮當個副鎮長,積累夠基層經驗,再一步一步往上走,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跟馮縣長匯報,這次這么好的機會盡然錯過了。錯過了也沒什么,偏偏有人能抓住,其實也不能算是抓住,而是撞上,是天上掉餡餅。更讓他難受的是別人能碰上這種好事還有他的功勞,要不是他圖省事,老馬怎么可能當了縣長的救命恩人,怎么可能從一個挑水的搖身一變成了國家干部。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6

王老三包子蒸得好,皮薄餡兒大。素餡兒是雞蛋粉條豆腐,雞蛋多粉條少;肉餡兒是豬肉蘿卜大蔥,豬肉多蘿卜少。剛開業沒幾天,來買包子的人就絡繹不絕,王老三和李秀娥都很高興,可唯獨有一件事讓他們心里不踏實,沒有營業執照。

他們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開業不到一個月,包子鋪就被工商局貼了封條。李秀娥埋怨王老三,說王老三是老實疙瘩,不會辦事,送禮都不會送。王老三低頭抽煙,不吭聲。李秀娥說,明天買上一條煙,到人家趙科長家里跑一趟。王老三說,我不去。李秀娥說,臉能當飯吃呀,上次把你趕出來,肯定是嫌你送得少,這次肯定收,不行再拿兩瓶酒。王老三說,不去。李秀娥一腳踢翻了臉盆架,把正在寫作業的孩子嚇了一跳。

王老三不去,李秀娥想起了老馬。

包子鋪開業一個月,老馬幾乎每天都去。李秀娥一開始以為老馬是去看她的笑話,后來看老馬天天去,想著笑話也有看夠的時候,這天天來是什么意思?

笑話還沒看夠呀,有完沒完呀?有天早上,她把一碗豆腐腦重重放在老馬面前說。

不是笑話沒看夠,是你沒看夠,老馬涎著臉說。

從前挺老實一個人,怎么當了領導學的油嘴滑舌的。

我是見了你才油嘴滑舌,其他女的我正眼都不看一眼。

切,李秀娥轉身走了,但心里還是挺高興。

再往后兩人話也漸漸多了起來,老馬的豆腐腦也越盛越滿。

既然王老三指望不上,或許可以找老馬試一試。李秀娥打定主意,第二天便到縣政府找老馬。

老馬辦公室在二樓,隔壁就是縣長辦公室,當然早已不是馮縣長,換成了裴縣長。裴縣長剛來沒多長時間,目前還在熟悉環境的階段,一有空就領著老馬下鄉調研。這天早上老馬剛開完會回到自己辦公室,縣長秘書就通知他陪縣長下鄉。老馬趕緊安排車輛準備出發,正打算出門的時候電話響了,接起電話,門衛說有一個叫李秀娥的人找他。他說,現在沒空,讓她改天吧。

李秀娥吃了閉門羹,心里不舒服,覺著當官的臉變得快,前幾天還跟自己嘻嘻哈哈,今天就擺起了官架子。

憋著一肚子氣回到家,看見王老三在門口和泥,沒理他進了屋。王老三看她寒著臉,心里納悶,便也跟著進屋。李秀娥躺倒床上,臉朝里躺著。

去哪兒了?王老三問。

李秀娥不吭聲。

怎么了?

還是不說話。

誰惹你了?

還是不理。

王老三從盆里洗了把手,走到床邊俯身去掰李秀娥肩膀。

李秀娥一抖肩膀,哎呀!起開。

王老三手在空中抬了一會兒,然后尷尬地放下,轉身走了出去。

第二天上午,李秀娥正在院子里洗衣服,一個漂亮姑娘走了進來,問,這是王建設家吧?李秀娥說,是,你找誰?姑娘說,這是他辦的營業執照,我給送過來了,說著將手里鑲著鏡框的營業執照遞了過來。李秀娥趕忙從衣服上擦了兩下手,伸手接過。

快快快,進屋喝口水,李秀娥趕忙招待道。

姑娘笑著說,不用了姐,我還有事,先走了,說著轉身往外走,走了兩步,回過身說,姐,麻煩你跟馬主任說一聲,營業執照送過來了。

營業執照掛在包子鋪山墻的正中間,是李秀娥指揮王老三親自掛上去的,王老三高興得好幾晚沒睡著覺,逢人便說,都說現在營業執照不好辦,要送禮,你看我,一分錢沒送,乖乖把營業執照給我送上門兒來了。李秀娥撇著嘴不理他,心里想著改天一定上門謝謝老馬。其實不用上門,轉過天,包子鋪剛開門老馬就來吃飯。看見老馬進來,李秀娥并沒有表現出過分的熱情,像往常一樣招呼老馬坐到掛著營業執照的桌子旁。老馬抬頭看看營業執照,笑笑沒說話。

吃點啥?李秀娥問。

啥也行,你看著上吧。

過了一會兒,李秀娥端來一碗方便面,老馬用筷子挑了兩下,發現碗底有三個荷包蛋。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7

這年的冬天很冷,飯店門口的排水口結著厚厚的一層冰,冰里凝結著各種殘羹剩菜。幾天以前下過一場大雪,政府組織各機關單位鏟雪,河下街和鼓樓街兩條主干街道的積雪基本被產清,但很多小街小巷的雪因為沒人鏟,人走車壓,結成了青冰,溜滑,不小心摔一跤,生疼。早上五點,天沒有一絲亮,各家陸續開始亮起了燈光,人們從溫暖的被窩鉆出來,趿拉著鞋、披著衣服捅爐子,空氣中開始彌漫出嗆人的煤煙味兒,上早自習的學生和上早班兒的工人隨便扒拉一口飯,一頭闖入黑暗中。

王老三每天起得更早,三點半準時起床。頭天下午和好的面放在火爐旁的大盆里,上面蓋著幾床破被子。王老三掀開被子,查看面發得怎么樣。昨天下午和好的多半盆面,現在已經膨脹的快溢出盆外,面上布滿小窟窿眼兒。王老三從里面揪出一條,放到旁邊的撒著玉米粗面的案板上,然后用力揉起來,面團在王老三的手里越來越緊實,越來越光滑。此時李秀娥也開始窸窸窣窣地穿衣服起床,王老三說,你再睡一會兒,我先包。李秀娥沒說話,開始洗手,準備包包子。王老三將揉好的面用刀切成三份,然后再一一搓成長條,再用刀切成均勻大小的劑子。李秀娥端來兩個搪瓷臉盆,盆里裝著昨晚拌好的包子餡兒,一肉一素。此時王老三已經開始搟皮兒,一個個劑子在王老三的搟面杖下仿佛變魔術般變成一張張薄薄的包子皮,旋轉著落在李秀娥的手旁。李秀娥將包子皮平鋪在手掌上,從盆里挖一勺餡兒,放在皮的中央,兩個手指靈巧地活動起來,很快,一個皮薄餡兒滿,肚兒圓口兒緊,褶子均勻漂亮的包子就擺到了旁邊的高粱篦子上。

5點10分,包子鋪門口的40瓦燈泡準時亮起。王老三往門口的汽油桶爐子里填一把豆秸稈,用打火機點燃,豆秸稈噼噼啪啪迅速燃燒起來,王老三再將幾根劈柴放上去,待劈柴引燃的時候,再填進去幾鍬濕煤,然后將吹風機拉響。核桃大的煤坷垃,在吹風機的助力下逐漸燃燒起來,紅藍色的火苗在吹風機嗡嗡聲中發出熾熱的光,鐵鍋里的水開了,蒸汽騰騰。王老三將早已擺好包子的籠屜放上去,一層,兩層,三層,放第四層太吃力,他喊李秀娥幫忙。

5點35分,當天的頭一籠包子出鍋。蓋子一揭,李秀娥的臉隱沒在蒸汽中,她用手快速地將包子拾進塑料袋,遞給等候的顧客,王老三則開始點豆腐腦。

包子鋪開了將近一年,積攢了很多回頭客,生意穩定,收入還算可觀,王老三很知足,但李秀娥卻很淡漠,甚至可以說是冷漠,她和王老三之間的話越來越少,兩人雖然天天躺在一張床上,天天在一起干活兒,但王老三不知道李秀娥心里想什么,有時下午一覺醒來,發現李秀娥不在,傍晚快吃飯的時候才回來,王老三問干啥去了?李秀娥只說一句,有事。后來王老三不再問,早上起來蒸包子,上午賣包子,下午睡覺,睡醒了和面,拌餡兒,給上小學的女兒做飯。他覺著這樣的日子挺好,雖然李秀娥對自己越來越冷漠,但他不在乎,只要李秀娥不離開自己,和自己把包子鋪一直開下去,把女兒撫養大,他就知足。唯一有一樣他有時候忍不住,那就是殘存的那點男女欲望。幾次,他趁女兒睡著,想鉆進李秀娥的被窩,但李秀娥將被子壓得緊緊的,翻身說一句,累了。王老三說,好長時間沒弄了,弄一下吧!李秀娥不耐煩,說,身上不舒服,改天吧。三番五次,王老三也就不再自討沒趣,實在忍不住了,趁家里沒人,自己用手解決一下。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8

北坊橋往北五里地是國道,平日里車流滾滾,運煤的大卡車一輛接著一輛,揚起的煤塵將路兩旁的楊樹染成了黑色。國道旁開著很多小飯店,專門做卡車司機的生意,競爭激烈。正因如此,大家開始各出奇招。最先只賣飯,后來不光賣飯,還能住宿,再后來,一家飯店從東北招來幾個服務員,說是服務員,但從不端菜上飯,只負責坐在門口招攬客人,個個濃妝艷抹,穿著性感,生意一下子好起來。其他飯館見狀,紛紛效仿,你從東北招人,那我就從四川招,個子雖沒你高,但勝在皮膚白嫩。一時間,國道兩旁,鶯歌燕舞,無數卡車司機莫名而來,即使繞道,也想來體驗一把。不光卡車司機,縣城里的男人們也都垂涎三尺,或結伴,或獨行,偷偷來消費一次。

王老三朋友不多,張東紅算一個。張東紅和王老三是同年進的棉紡織廠,又都分到了裝車組,自然成了朋友。張東紅老家在農村,平時住在廠子的宿舍里,一下班就喊王老三去喝酒,喝完搶著結賬,王老三覺著過意不去,碰到家里吃啥好飯,就拿飯盒給張東紅帶點,張東紅也不客氣,拿來就吃。王老三喜歡張東紅,覺著張東紅活得灑脫,不像自己……

后來王老三結了婚,跟張東紅出去喝酒的次數就少了。再后來,廠子倒閉,王老三賣起了包子,張東紅則走街串巷收起了破爛兒。王老三有時在街上碰到張東紅,勸他找個正經工作,娶個媳婦。張東紅說,我這營生給個縣長都不換,縣長還有市長管著,我,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沒錢了,上街吆喝兩聲,不想干了,三輪車一停,躺下歇著,誰也管不著咱。王老三笑笑,你說得也對,可媳婦總得找吧。張東紅說,找那玩兒意干啥,還不夠心煩,想弄了,到國道邊花幾十塊錢隨便找一個,花樣多,服務還好,一次換一個,夜夜做新郎。王老三聽了,覺著下身蠢蠢欲動。后來,每次見著張東紅,王老三就有意無意地往這個話題上拐,張東紅也看出了王老三的心思,故意逗他,老三,要不那天跟著我也去享受享受,我掏錢。王老三紅著臉說,我才不去,不衛生。

李秀娥很長時間不讓王老三碰他,王老三有點受不了。冬天還好,但一到夏天,欲望好像隨著溫度水漲船高,有決堤的架勢。一天下午,王老三上街溜達,碰到正在樹蔭下乘涼的張東紅,走過去,遞一根煙。張東紅看看王老三,接過煙,點上,深吸一口,說,帶你去個地方。王老三問,去哪兒?到了你就知道了,上車,張東紅不容分說,把王老三拽到三輪車斗子上。

王老三坐在硬紙殼子上,張東紅在前面賣力地往前蹬。車子穿過擁擠的步行街,來到鼓樓街與河下街的交叉口,發現商廈門口停著一輛工具車,車上放著一個大酒壇子,還有幾個人在車上敲鼓,車下圍滿了人,車頂的大喇叭里一個女人的聲音反復說著一句話,百年窖藏,免費品嘗。王老三說,咱們也去嘗嘗。張東紅說,啥破酒,難喝死了,完事我請你。

三輪車繼續向北,上了北坊橋,橋下波光粼粼,一群人穿著三角褲衩在岸邊站著,水里露出幾個腦袋,還有一個黑色的卡車內胎,一個人愜意地躺在胎上,在河里隨意漂浮。

過了北坊橋,來到金海岸大酒店門口,王老三看到老馬正準備從旋轉門出來,老馬看見王老三,有點驚慌,又轉了回去。

三輪車繼續往北走,頂到頭,拐上國道,一輛輛半掛車從身旁呼嘯而過,揚起的灰塵把王老三嗆得直咳嗽。咱們到底去哪兒啊,王老三問。汽車的呼嘯聲將王老三的話淹沒。

最先路過金海賓館,二層小樓,貼著白色瓷磚,一樓飯館,二樓旅店。幾個女人坐在門口,短裙、絲襪、高跟鞋,紅嘴,白臉,黑眼窩,看見他倆經過,紛紛沖他們招手。張東紅目不斜視只管往前騎,仿佛見慣了這種場面,王老三則臉紅心跳,使勁拿硬紙片子給自己扇風。張東紅回頭看看王老三,噗嗤,笑了,說,這兒的質量不行,都是結過婚的老女人。王老三不知道該說什么。繼續往前,路過風情旅社、英皇酒店、四海國際大酒店……,每家門口都坐著幾個姐妹,隔著飛舞的煤塵沖他們打招呼,或者直接呼喊,大哥,進來玩兒。在這些姐妹中,王老三發現,有一個長的頗像年輕時的李秀娥。她坐在飯店門口,抽著一根煙,冷冷看著張東紅騎著三輪車從她面前駛過,車上的王老三看了女人一眼,心好像被人用鞭子抽了一下,他怔怔地看著女人,女人將手里的煙頭彈向馬路,沖王老三喊了一句,大哥進來爽一下。

車子最終停在距離繁華區很遠的青青酒家門口,一個很年輕的女孩迎了過來,張哥,又來照顧妹妹生意呀!張東紅指了指旁邊的王老三,說,今天你負責把我哥伺候好。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9

老馬家住的泰和居小區是八十年代蓋的,屬于縣農行的集資房,當年老馬的老丈人在縣農行當行長,一下子買了兩套,一套自己住,一套女兒結婚時陪送給了女兒。

老馬老丈人叫宋登殿,解放前參加革命,淮海戰役負過傷,抗美援朝凍傷了腳指頭,被鋸了兩個,上坡使不上勁,雪天老摔跟頭。復員后分到了農行,娶了同單位的一個寡婦,也就是老馬的丈母娘。婚后老馬丈母娘前后懷過四個孩子,前兩個都流產了,第三個生下來沒活過百天也夭折了,老馬媳婦是老四,懷的時候,老馬丈母娘七個月沒敢下床,老宋端吃舀喝伺候著,總算順順利利產下一女,雖然是個女孩,但老宋還是很高興。女兒幾個月大的時候發了一場高燒,燒退以后,老宋發現女兒的腿不太正常,以前站在自己膝蓋上兩條小腿兒還使勁往起蹦,像一只煽動翅膀,作勢欲飛的小鳥,但現在,只剩下左腿還能吃上力,右腿耷拉著,像一根面條,而且越來越細。老宋帶女兒去醫院檢查,醫生說可能是小兒麻痹癥。老宋說,生下來還好好的。醫生說,是病毒傳染,后天的。老宋說,是不是上次燒壞了?醫生說,燒是并發癥。老宋說,那當時為啥不說?醫生說,得了這種病,保住命就不錯了,救活就是幸運,你這個還是輕的,重的還有全身癱瘓。老宋說,放你娘的屁。

老宋本來想著既然媳婦生了第一個,那就能生第二個,第三個……,可媳婦的肚子再也沒有動靜,雖然后來當上了行長,但沒有兒子女兒還是殘疾這件事始終是他心里的不痛快。

女兒長大后,給女兒張羅婚姻大事成了老宋兩口子的頭等大事。女兒雖身有殘疾,但老宋不想讓女兒隨隨便便找個人就嫁了,可條件好的憑啥要娶一個殘疾呢?俗話說魚找魚,蝦找蝦,但老宋決不能容忍女兒找一個殘疾,就算找不上門當戶對的,至少要身體健康,最好能有個工作,臨時工也行,哪怕是在政府食堂挑水。

老馬第一次見宋慧蓮是在縣禮堂外的廣場上。元宵節剛過,禮堂外的花燈還未拆除。前幾天,這里每晚都人滿為患,人們摩肩擦踵在形態各異五顏六色的花燈間穿梭。元宵過后,廣場人漸稀少,加之前天下過一場雪,愈發寂寥。宋慧蓮坐在廣場西南角的一條長凳上,頭頂是一條黃色的巨龍,龍身上還積著厚厚的雪,龍角處破了一個洞,露出里面的龍骨。老馬在她右側十幾米遠的地方站著,身后是一艘輪船,船身寫著奮進號,底座寫著“農業銀行憶城支行祝全縣人民元宵節幸福安康”的標語。他已經站了十幾分鐘,椅子上那個穿著粉紅色上衣的胖姑娘讓他踟躇不前。前段時間,舅舅給他介紹對象,說,女孩兒家里條件好,獨身女,老子是農行行長。老馬問,這么好的條件能看起我?舅舅說,一來人家想找個實誠人,二來這姑娘腿稍微有點毛病,不過不是先天的,是后天的,不影響生孩子。老馬低頭不說話。舅舅說,人家老宋說了,以后女兒的嫁妝是一套房,如果女婿沒工作,還包工作。老馬還是不說話。舅舅說,這么好的條件你還考慮啥,模樣不當吃不當喝,被子一蒙,燈一拉,都一樣,光靠你挑水,幾輩子才能挑出一套房?老馬說,我考慮考慮。

幾天前,在廣場的人群里,老馬碰到王老三和李秀娥。王老三穿著棉紡織廠的工裝,憨笑著,后面跟著面無表情的李秀娥,老馬趁著他倆沒注意轉向別處。第二天,老馬跟舅舅說,要不見一面看看。

正當宋慧蓮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老馬走了過去。

你是宋慧蓮吧?老馬主動開口。

是,宋慧蓮抬頭看看老馬。

老馬挨著宋慧蓮坐下,沉默了一會兒說,今天可真冷。

宋慧蓮嗯了一聲。

然后又是沉默。老馬偷偷打量了一下旁邊的宋慧蓮。聽舅舅說,宋慧蓮今年剛二十一歲,但看面相好像三十出頭。肥胖的身軀將身上的粉色衣服繃得緊緊的,腰間勒出一圈肉。老馬又看了看宋慧蓮的腿,左腿粗的像一根柱子,而右腿明顯比左腿細很多。皮膚很黑,蒜頭鼻,厚嘴唇,還外翻,戴一個黑框眼鏡。老馬覺得萬念俱灰,坐了一會兒便說,有點事先走了。宋慧蓮說,哦。

回到家,老馬娘問,相得怎么樣?

老馬說,丑死了。

老馬娘說,近地丑妻家中寶,模樣又不能當飯吃,差不多就行。

老馬不理,回屋躺在床上,宋慧蓮的模樣出現在腦子里,老馬想,就算這輩子打光棍,都不可能娶她。

院子里響起潑水聲,一個女人大聲說,這冰天雪地的,怎么往院子里潑水呀!上次就把我家妞妞滑了一跤,到現在屁股還疼。接著另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我往院子潑水,又沒潑到你家門口,你家妞妞滑倒了,我家二小還滑倒了呢,我還不知道訛誰去呢。

先開口的是老馬的大嫂,后接話的是二嫂。二嫂比大嫂早過門一年,二嫂結婚時要了一臺縫紉機和一輛自行車;到了大嫂過門,除了一臺縫紉機和自行車外加了一塊上海牌手表。二嫂知道后找婆婆鬧,婆婆說,手表是老大自己買的,二嫂不相信,說老不死的偏心,矛盾就這樣結下了,妯娌倆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老馬娘去勸架,老二媳婦就說當婆婆的偏心眼兒,拉偏架。老馬娘向自己的小兒子哭訴,老馬說,以后他倆吵架你少摻和,實在聽不下去了出去躲躲。老馬娘說,三兒啊,你以后娶媳婦,可千萬別再往這個院子里娶了,躲得她們遠遠的。老馬娘的心思其實老馬知道,老馬娘想讓老馬當倒插門,也就是上門女婿,因為老馬娘實在無力給這個小兒子娶媳婦了。老馬爹原先在縣鐵礦廠上班,一次安全事故,老馬爹被磨盤大的石頭砸死在礦井里,那年老馬剛十四歲,初中還沒畢業。礦上賠償了兩千塊錢,還讓老大接了老馬爹的班兒。老馬娘用兩千塊錢給老大和老二娶了媳婦,到了老馬這兒,只剩了正房的兩間屋子。老馬娘屢次暗示老馬,讓老馬找媳婦找個沒兄弟的,雖沒明說,但意思很清楚,當倒插門。

兩個嫂嫂在院子里吵架的聲音越來越大,老馬仿佛被電擊到一樣,騰的坐起身,穿鞋,推門,騎車,伴隨著自行車叮呤咣啷的響聲,沖出大門。兩個人仿佛被嚇住了,看著老馬夾著一股怒氣從自己身邊刮過去。兩人愣了一會兒,各自轉身回去。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10

鼓樓鎮派出所原先在鼓樓街東頭的三義巷里,后來搬到了橋北的北坊村,三層樓,外墻貼白瓷磚,院子中間青石砌了一個國旗臺子,一根白色旗桿立在中間。

李秀娥怯生生地走進派出所院子,一個滿臉青春痘的小警察問,你找誰?李秀娥說,找王所長。小警察用手一指說,二樓右拐第三個辦公室。李秀娥說,謝謝。

走到所長辦公室門口,李秀娥輕輕敲了兩下門,聽見一個聲音說,進來。李秀娥推開門,看見辦公桌后面坐著一個禿頂的胖男人,應該就是王所長。王所長正在低頭寫著什么,李秀娥進來連頭也沒抬。李秀娥叫了聲王所長。王所長抬起頭,看看李秀娥。李秀娥說,王所長,是馬主任讓我來找您的。王所長做恍然大悟狀,哦,哦,知道,知道,嗯——,你讓我想想。王所長放下筆,托腮思索了片刻,說,你愛人這個事,按規定應該是拘留五天,罰款三千,不過馬主任打了招呼,今天你就把人領回去吧,不過罰款該交還得交。李秀娥說,謝謝王所長。王所長拿起電話,撥通一個號碼,說,小劉,你上來一下。過了一會兒,剛才給李秀娥指路的小民警敲門進來。王所長說,小劉,你領他去辦一下手續,罰款交了,人放了。小劉問,誰呀?王所長說,王建設。

李秀娥跟小劉出來,小劉跟李秀娥說,回去好好教育教育他,這要是傳出去,多丟人,丟人還是小事,萬一染上艾滋病,把你也害了,玩兒的時候保護措施也沒有。李秀娥低著頭紅著臉聽小劉訓話,簽完字,交完罰款,小警察領著李秀娥去了關押室。

關押室在院子南面的平房里,說是關押室,其實就是一個雜貨間,破桌椅,爛板凳,過春節時掛的紅燈籠,報紙雜志堆了小半屋子。

小劉打開門,李秀娥跟著進去,看見王老三和張東紅被拷在暖氣片上,兩人身上只穿了一條內褲,赤著腳蹲在地上。

王老三抬頭看看,又立馬把頭低下。小劉走過去把手銬打開,說,走吧。王老三起了起身,又一屁股坐在地上,蹲的時間太長,腿麻了。

回家的路上,李秀娥在前面走,王老三在后面跟著,走到北坊橋上,李秀娥說,咱倆離婚吧。王老三不說話。李秀娥說,把包子鋪給你,存款一人一半,房子我不要,女兒跟我。王老三問,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李秀娥說,是。王老三停下腳步,問,是不是老馬?李秀娥也停下,回頭看著王老三說,是,你嫖娼被抓,也是老馬找的關系。王老三說,我不離。李秀娥說,隨你便,從明天起我不回家住了,包子鋪你要想開就雇個人,不開,就關了,說完,轉身走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11

王老三包子鋪關了三天門,第四天,開了,不過沒有了老板娘,只剩下王老三一個人。包子鋪不賣其他,只賣包子。王老三坐在籠屜旁,心事重重,一個拄著拐杖的女人走到他身旁,不說話,王老三本不想先開口,發現女人比自己能耗,便問,要幾個,肉的素的?女人說,我是馬顯斌媳婦。王老三愣了一下。女人說,他在縣政府上班。王老三反應了過來,問,馬顯斌,老馬?女人說,是。王老三問,你找我干啥?女人說,你媳婦和我丈夫住一塊兒了你知道吧?王老三不說話。女人繼續說,住在哪兒,你知道吧?王老三還是不說話。女人繼續說,住在金海岸大酒店二層二零九房間。王老三問,你跟我說這些干啥?女人問,你老婆跟別人上床,你不生氣?王老三不說話。女人說,你就不想報復?王老三不說話。女人說,辦法我都想好了,咱倆配合到金海岸抓奸,現場拍照,有了證據以后到縣政府舉報,讓他身敗名裂,讓他把從我們家身上得到的全部還回來。王老三說,要去你一個人去吧,別拉上我,說著看了看女人的拐杖,改口說,找別人幫忙吧,我不去。女人站在原地,不說話,接著開始抽泣。王老三說,你別哭啊。女人說,我父母都去世了,沒有兄弟姐妹,嫁給馬顯斌以后,怕給他丟人敗興,很少出門,朋友也沒有,你讓我找誰幫忙?王老三不說話。女人繼續說,他的工作是我爸給找的,房子是我爸買的,現在他當官了,就想把我給甩了,沒門兒。王老三說,他做得是不對,可你這樣鬧不是也沒用嗎?還不如當什么也不知道,該吃吃該喝喝,只要他不離婚,按時給你交錢,管他在外面跟誰睡。女人不哭了,紅著眼盯著王老三說,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窩囊廢。王老三笑笑,說,對,我就是窩囊廢,然后掏出一根煙點上,不再看女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12

炎熱的夏季很快過去,立秋過后天氣便一天比一天涼爽。在這期間李秀娥回來過兩趟,第一趟是拿衣服,第二次是跟王老三說離婚的事。王老三說,離婚可以,但姑娘歸我。李秀娥說,姑娘的學校都找好了,在市里,私立學校,教學質量高。王老三沒說啥。八月末兩人到民政局辦了離婚手續,九月一號,姑娘被李秀娥用一輛桑塔納接走,開車的不是老馬,應該是老馬的司機,王老三猜測。

姑娘走后,王老三覺著自己的生活一下子閑了下來,時間空出一大塊兒。他不會打牌,麻將更不會,也不喝酒,剛開始閑得有點發慌,后來慢慢習慣了,早上早起蒸包子,上午賣完,中午補覺,下午自然醒,然后坐在爐子旁抽煙,晚上湊合吃一口,然后睡覺,日復一日。這年的天冷得很早,農歷十月剛過,天已經冷得凍耳朵,一天下午,王老三正靠著墻抽煙曬太陽,一個人站在王老三的面前,王老三抬頭看,是張東紅。自從派出所一別,王老三和張東紅還沒碰過面,不是有仇,王老三不恨張東紅,說起來還有點感激,只是不知道見了面說啥。張東紅沒說話,走進屋里拿了一把凳子放在王老三旁邊,坐下,王老三遞過一支煙,他接過點上,兩人就這么抽著。一支煙抽完,張東紅說,離了?王老三說,離了。張東紅說,離了好。然后倆人不再說話,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車輛,默默抽著煙。太陽漸漸沉下去,天色暗下來,推車賣饅頭的大媽準備收攤回家,街邊修自行車的師傅也在默默收拾著工具,惠民巷里學生們成群結隊打打鬧鬧從巷口走出來,這時電線桿上得路燈亮起。張東紅抽完最后一口煙,將煙頭兒彈向路中央,說,走吧,一起喝點。

惠民巷里有一家燴面館,夫妻店,老板兒和媳婦都是河南人,王老三自從離婚后就成了這里的常客。此時面館里還沒開始上人,老板兒坐在門口抽煙,看見王老三走過來,熱情招呼倆人進屋。倆人進屋坐到靠墻角的位置,老板問,吃啥?張東紅問,有炒菜沒?老板指指墻上,說,都在墻上,你看看。王老三說,吃兩碗面算了。張東紅自顧自地點道,來個涼拌豬頭肉,再來個木須肉,再來一瓶高粱白。老板說,好嘞,你稍等,先喝口水。

老板娘從廚房走出來,用圍裙擦了擦手,拿了兩個白瓷杯、一個不銹鋼茶壺放到桌上。張東紅擰開酒瓶,把兩個瓷杯倒滿,端起一杯說,我先喝一杯,給你賠禮道歉,說完,一飲而盡。王老三說,不至于,沒有那回事也得離,要怨就怨我點兒背。張東紅把杯子倒滿,說,你真以為是怨咱們點背?王老三問,啥意思?老板娘將一盤涼拌豬頭肉端上桌,張東紅拿起筷子夾了一口,端起杯子和王老三碰了一下,抿了一大口,放下杯子,說,最近我一直在琢磨這件事,越想越覺著不對勁兒。

怎么不對勁?

那片兒的旅館,凡是養小姐的哪家沒有點關系?沒關系能開下去嗎?公安局早就把你給封了。公安局如果有什么突擊掃黃的行動,早就得著信兒了,怎么可能讓抓了現行呢?

王老三拿起酒杯舉了舉,沒等張東紅端杯便喝了一口,說,別瞎猜了,都是我命不好。

張東紅把端起的酒杯放下說,啥命不好,肯定背后有人搗鬼。我公安局一個朋友跟我說,那天之所以突然查青青旅館,是上面親自交代的。

王老三笑著說,就咱倆這德行,還值得上面領導親自關照?

你這腦子怎么就不轉呢?張東紅臉色通紅,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喝酒的緣故。

來來來,木須肉好了,老板娘把一盤兒冒著鍋氣的木須肉端上桌。

老板菜炒得不錯,張東紅說。

家常味兒,吃得可口就行,以后記得常來照顧生意,老板娘笑著說。

肯定常來。

有大哥這句話就行,你們慢慢吃,缺啥叫我。

老板娘走后,王老三問,你剛才說的話是啥意思?

你先想想上面那個領導能認識你?

王老三想了一會兒,說,沒有啊!

再好好想想。

真沒有。

誰把你從派出所撈出去的?

你是說老馬。

張東紅不語,夾了一筷子木須肉放進嘴里。

你的意思是老馬讓公安局抓的我,為啥呀?

你好好想想為啥?

幾個年輕人打鬧著走進飯店,老板娘招呼著坐下,年輕人要過菜譜開始點菜,咋咋乎乎,小小的飯館一下子熱鬧起來。王老三低著頭一個勁兒地抽煙,張東紅的話讓他有點無法接受,他不相信李秀娥能干出這種事,要干肯定也是老馬一個人干的,李秀娥肯定不知道,他了解李秀娥。

明白了沒有?張東紅問。

王老三說,喝酒吧,無所謂了。

你就不想弄他?

弄啥弄,拿啥弄人家?

晚上找個沒人的地方給狗日的一棒子。

喝酒吧,你這都是猜測。

猜測咋了,就憑他搶你媳婦這一條就值一棒子。

王老三不說話,看著那幾個吵吵鬧鬧,抽煙喝酒的年輕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13

時間轉眼到了臘月,年關將近,街上一天比一天熱鬧。王老三女兒放了寒假,想回去跟王老三住幾天,李秀娥不同意,女兒便不理她,當然更不理老馬。李秀娥離婚后不久,老馬便給她租了一套房子,三居室的單元樓,家具電器,一應俱全。老馬和李秀娥正式住到了一起,但沒結婚,原因是老馬媳婦不同意離婚,老馬承諾凈身出戶,宋慧蓮說,除非你辭掉工作,工作是我爸幫你找的。老馬說,工作是馮縣長給我安排的。宋慧蓮說,沒我爸的一萬塊錢,你能當上辦公室副主任?老馬說,我什么都不要了還抵不上那一萬塊錢么?宋慧蓮說,抵不上,除非你辭職。老馬說,我辭職了誰養女兒?宋慧蓮說,不用你管,你要不辭職,咱這婚就離不成。老馬說,隨你便吧,反正我是不回來住了。宋慧蓮說,行,走著瞧。

妻子可以不要,但女兒不能不管,所幸女兒上了初中,老馬給她辦了住校,只有禮拜天回家待兩天。

王老三女兒沒跟李秀娥打招呼便跑回了家,王老三看見女兒回來,眼眶瞬間就紅了,包子也不賣了,忙活著要給女兒做飯,飯還沒做好,李秀娥就來了,死活要拽女兒走,女兒哭鬧著不走,王老三說,讓她吃完飯再走吧,我去送他。李秀娥不說話,只管發狠要把女兒拽走。王老三看不下去,說,你不至于這樣吧,我好賴是他爹,還能害了她?

李秀娥還是不說話,拖著坐在地上的女兒往前走,女兒哭喊著說,我不走。王老三上前把女兒奪過來,高喊,李秀娥你瘋了。李秀娥也高喊道,你耍小姐的時候就沒想到還有個女兒?王老三和女兒都呆住了,李秀娥一把薅起女兒,奪門而去,只留下愣在原地的王老三。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14

臘月二十九,國道兩邊的旅店大都關了門,只有極個別還開著,門口坐著幾個懶洋洋的小姐在曬太陽。王老三騎著自行車沿著國道慢慢騎著,快過年了,國道上只有零星的車輛駛過。王老三停在一個旅館門前,旅館門還開著,一個胖女人在門口坐著抽煙,看到王老三,胖女人問,大哥進來玩兒會兒。王老三推車過去,問,還有其他人嗎?胖女人說,大都回去過年了,還有一兩個,不過現在手上都有活兒,估計也快完了,你進屋稍等等。王老三想走,胖女人不容分說,把王老三拉進屋,剛進去,便開見一個女人陪著一個男人從樓上走下來。女人就是長得像年輕時李秀娥的那個小姐,男的是老馬。

老馬看見王老三臉色稍微變了一下,表情有點尷尬,但馬上便恢復正常,跟王老三打招呼,說,這是我一個親戚,我來給她送點東西。王老三沒說啥,扭頭走了。

王老三想那個了,雖然上次被抓的恐懼還未消除,但下半身的欲望還是推著他來到了這里,不過當他看到老馬時,他突然不想了,他出門騎上車,慢慢悠悠地行駛在寬闊空蕩的國道上,他覺著身上輕松了許多,也干凈了許多。

騎車來到北坊橋上,王老三將車扎到路邊,倚著護欄看著橋下的冰面,冰面上空空蕩蕩,強烈的陽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光。王老三看了一會兒,覺著有點眼花,把頭扭向一側,發現不遠處一個女人也和他一樣正出神地往向橋下,他覺著女人有點眼熟,但一時想不起來是誰。女人也這時也轉頭看向自己,四目相對,他認出了女人,是那天來找自己的那個女人,老馬的妻子。女人向自己走來,王老三有點緊張,不自覺地咧嘴笑了一下。女人說,我把馬顯斌舉報了。王老三說,哦。女人又說,估計沒多大用。王老三說,哦。女人說,你也寫一封舉報信吧,兩個人寫比一個人可能作用大。王老三想了想說,還是算了吧。女人說,你一個平頭老百姓,怕他干啥。王老三不說話,掏出一顆煙點上。女人說,如果告不倒他我就從這兒跳下去。王老三說,別干傻事,不值當。女人不說話,轉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年很快過完,過完正月十五,王老三便又開始賣包子。一天張東紅來找自己,告訴他一個消息,北坊橋上有人跳橋自殺了,讓他猜是誰?王老三心里一沉。自殺的果然是老馬的妻子,死的時候身上還揣著舉報信。

老馬因為作風問題停職了幾個月,幾個月后被調到交通局當副局長。又過了幾個月,鼓樓鎮派出所接到一個舉報電話,舉報人說,夜巴黎旅館有人嫖娼,同時接到電話的還有李秀娥。可當她趕到的時候,夜巴黎已經大門緊閉,她給老馬打電話,問他在哪兒,老馬說在單位加班。她趕到交通局,看到老馬一臉嚴肅地正在看文件。老馬問她過來干嘛?她說沒事,轉身走了。

后來一則傳言在城里瘋傳,說一個當官的在夜巴黎嫖娼,正遇上警察突擊檢查,嚇得把避孕套吞進了肚子里。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隨后出現的幾起案子,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老刑警劉巖,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27,797評論 6 531
  • 序言:濱河連續發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現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發現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8,179評論 3 414
  • 文/潘曉璐 我一進店門,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玉大人,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 “怎么了?”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75,628評論 0 373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是天一觀的道長。 經常有香客問我,道長,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62,642評論 1 309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辦了婚禮,結果婚禮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們只是感情好,可當我...
    茶點故事閱讀 71,444評論 6 40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睡著了一般。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上,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4,948評論 1 321
  • 那天,我揣著相機與錄音,去河邊找鬼。 笑死,一個胖子當著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內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決...
    沈念sama閱讀 43,040評論 3 440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你這毒婦竟也來了?” 一聲冷哼從身側響起,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42,185評論 0 287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沒想到半個月后,有當地人在樹林里發現了一具尸體,經...
    沈念sama閱讀 48,717評論 1 333
  • 正文 獨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故事閱讀 40,602評論 3 354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在試婚紗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綠了。 大學時的朋友給我發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茶點故事閱讀 42,794評論 1 369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死狀恐怖,靈堂內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我是刑警寧澤,帶...
    沈念sama閱讀 38,316評論 5 358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島的核電站,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放射性物質發生泄漏。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卻給世界環境...
    茶點故事閱讀 44,045評論 3 34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 院中可真熱鬧,春花似錦、人聲如沸。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4,418評論 0 26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5,671評論 1 281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 沒想到剛下飛機就差點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東北人。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51,414評論 3 390
  • 正文 我出身青樓,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可洞房花燭夜當晚...
    茶點故事閱讀 47,750評論 2 370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