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應該是一個午后。
冬天的日光,透過厚重的云層、穿越微細的塵埃散落在街道上。整個世界仿佛從老照片中走來。
人潮的盡頭,一陣木板車的聲音——吱呀吱呀,由遠及近。
那不是一輛常見的木板車。木板被幾個小轱轆撐著,前邊蹬車的男人像騎在小板凳上,腿腳根本無法自由伸展。木板晃晃悠悠,盛滿了雜物。一個小女孩坐在雜物堆中,短發,一左一右梳著兩個小犄角,穿一件被洗得幾近發白的粉棉襖。那棉襖并不干凈,袖口處黑漆漆的,女孩右臂搭在一臺方方正正的小電視機上,手里攥著一條漂亮的手串。
我知道那是一條琉璃手串。
小木板車吱呀吱呀從我身邊經過,我站在甬道上,看它搖晃的十分厲害,擔心下一刻就會傾倒。
那女孩攥不住那手串的!我想。
突然,車子果真劇烈的顛簸了一下,我的心瞬間揪緊了。我看到,那手串從小女孩的手中劃出,墜到柏油路面上。橡皮筋斷裂,一顆顆七彩的琉璃珠啪嗒啪嗒打到地面上,它們爭相落地,錯落彈起,在日光下映射出繽紛色彩。
小木板車吱呀吱呀遠去。
我站在甬道上,淚水盈于眼眶,再也看不清那滿地破碎的色彩,以及木板車上,那對父女遠去的背影。
二
剝落的墻皮,斑駁的紅磚塊,順著胡同口朝里望,最先看到一個石房,里外各一個口,這是一處公共廁所。扎著兩個小犄角的短發女孩出現在胡同盡頭,之后蹦跳著一左拐就不見了。
她回家了。
我跟過去,順手從墻檐上揪下一根爬墻藤的莖葉拎在手里把玩。這戶人家的墻頭低矮,一年四季有越出墻頭的花草,我每次經過都要摘下一根把玩。
輕輕推開鐵門邁進去,我的發頂幾乎觸到門框,門上剝落的鐵漆,是經年的痕跡。記憶中這鐵門應該很大,我得用雙手使勁推好幾次才能推開。推開后跳進院子,再用身體把門撞上。
然而如今看來,它竟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小的門。
我走到院左邊的主屋門口,余光正好瞥見對著鐵門的那把大藤椅,小女孩手捧著一只小雞正模仿著姥爺的樣子在大藤椅上一搖一搖的。我料想沒多久小雞仔就會被女孩甩出去,這將是葬送在她手中的第三只小雞,而躲在角落里啃小米的那個唯一幸免的小家伙會在幾天后被送人。
我撥開門簾,探進屋,蹲在飯廳地板上揉紅豆的姥姥笑著說:“回來啦!一會兒吃豆沙包,快去洗手。”我還未來得及有所反應就被一陣熟悉的聲音吸引了——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
姥爺坐在大屋的書桌旁,正耐心地聽小女孩背誦新學的兒歌。姥爺利落的短發是黑色的,眉眼溫和帶笑,他能寫一手好字,而且很有學問。小女孩從小到大都很崇拜他,即使多年后他已滿頭華發,口齒不清,手腳不靈。
三
我走到里屋,眼前是一排組合柜,由南頂到北。這是一個神秘的大寶藏,在這里,小女孩幾乎每天都能發現許多新鮮玩意。
南邊有一個櫥窗柜,女孩又站在那欣賞著擺在里邊的小物件了。聽說這些都是姥爺出差從外地帶回來的。姥爺去過深圳,去過海南,還去過許多孩子的腦袋根本記不住的地方。看到這些,她便猜想姥爺一定是個厲害的人物,有許多見識。
她觀賞夠了就去翻姥姥的針線柜,那里已然成了她的玩具箱。有一管青色的口琴,有爸爸給買的塑料項鏈,甚至還有在某一個仲夏夜捉來的螢火蟲,有騎完自行車和小伙伴們捕獲的草綠色蜻蜓,當然,最有意思的是姥姥給她做的紙“旗頭”——那種《還珠格格》里,小燕子和紫薇戴在頭上的好看的裝飾。
她喜歡姥姥,因為姥姥最懂她的心意,永遠會在第一時間把她想要的玩意遞到她手邊,包括那條琉璃手串。
我看到,當小女孩翻到手串時,她的眼睛一亮。她把手串套到自己手上,然而手串很大,她的小細腕子完全撐不起來,她卻毫無在意。
多漂亮的珠子啊,對著太陽一照,整條手臂都是色彩——紅色,黃色,綠色,藍色,紫色……
四
“姥姥,我媽媽怎么還不回來呀?”
姥姥給小女孩掖掖背角,將她摟得更緊些,“一會兒就回來啦。你快睡吧,你睡了,你媽就回來啦”。
“姥姥,媽媽不會出什么事吧?”
“不會,快睡吧。”
“我要等媽媽回來,我不困。”
也許,等母親深夜歸來,她會親親女兒的額頭,因看見女兒甜美的睡顏而滿足輕笑,之后,安心的到隔壁小屋休息到凌晨五點再去上班。只是,女兒等不到那么晚,她早已在自己“媽媽、媽媽”的喃喃聲中進入夢鄉,到夢中和日日思念的媽媽見面。
小小的她一次也沒有等回她的母親,沒有感受到母親落在她額頭的親吻,也沒有看到母親滿足的笑意。
有一個傍晚,她奔回家的時候,母親已經回來,她興奮的跑過去圍著母親轉,不停地問:“媽媽,媽媽,你怎么回來得這么早?”
母親不耐煩,“去,一邊玩去。”
她看到母親在翻她的玩具箱,有些心慌,拽住母親的手腕便往門外拖,“媽媽,你跟我玩吧”。
“玩什么玩!”
突然,母親站住不動了,孩子發現母親正盯著一串五顏六色的東西看。她瞬間定住了,一動也不敢不動。
她知道母親要發脾氣了,那雷霆的怒火已在眉心跳動。
“哪來的?”
“……”
“哪來的?”
“姥姥給的。”
“你姥姥把它給你了?”
“嗯。”她在說謊。那是她從姥姥的六邊形小“寶盒”里順來的,她五歲的小腦瓜告訴自己,這東西姥姥是不會給她的,但她又向自己催眠——只要是她想要的東西姥姥都會給她,這一個也不會例外。于是,她理所當然將這條琉璃手串據為己有了。
夜幕籠罩下的小院子再無往日的平靜。女孩哭喊著躲避母親手中的木棍,但是,任憑她怎么喊都喊不熄母親的怒火,任憑她怎么躲都躲不過母親手中無情的木棍。
“我要爸爸,我討厭媽媽!討厭!”
“爸爸——爸爸——爸爸快來!”
“爸爸帶我走!爸爸——”
女孩開始喊爸爸,不斷的喊。
她要離開母親,這個母親是魔鬼,早出晚歸很少見面,她不會對女兒笑,卻會打罵她。
手被打腫了,整個手背都紅腫的鼓起來了。女人被姥姥姥爺拉開,痛苦的埋頭哽咽。
夜已深,女孩走出村子,沿著馬路往遠處疾走,她要去找爸爸——那個會對她溫柔微笑的人。
“葉朵——”
“葉朵——葉朵——”
“回來——”
追上來了,那個憤怒的聲音追上來了。
五歲時,女孩不明白,為什么這樣無情暴躁的母親會令自己日夜期盼,盼她早早歸家,盼她不要出事。
自己真傻,這樣的母親值得她日夜掛念嗎?
五
那時候北京鬧沙塵暴,我無法判斷是哪一年的哪個季節,總之,眼前的這些片段遙遠得仿佛并不真實。
夜很冷,風很急,母親拽著女兒的小手,女孩攥著琉璃手串,倆人一步一步迎風直上。那是一個鐵道橋,橋邊站著一個長發女人,黃色路燈下,發絲飛揚。
一個男人走過來,攬住女人的肩,兩人相擁幾秒,傳遞完彼此的熱氣后便手挽手朝一座工廠宿舍走去。
靜靜看完這一幕,母親轉過身,牽起女兒的手,母女倆沿著來時的路離開。
那是一個下午,午后并不溫暖,北風呼嘯,天空中塵土與垃圾齊飛。
也許是在某一座機關的辦公大樓前,母親緊緊摟住女兒的頭,女兒則雙手緊緊抱住母親的腿。旁邊是父親,這一次,父親沒有笑。
琉璃手串被女孩放在父親的大衣口袋里,這一次沒有攥在手中。
他們一家三口在這里站了很久,久到這個世紀都要結束了。
六
千禧年前夜,炮竹聲還沒有響起來的時候,父親騎著一輛自行車來到女孩姥姥家,將女孩接走了。
從此,女孩再沒有回過那個村子。姥爺的搖椅,姥姥的針線箱和她的假“旗頭”都不知遺失在歲月的哪個角落里了。
很多年以后,坐在滿頭白發的姥爺旁邊的、已經是一只耳朵全聾的姥姥,握著女孩的手輕輕地說:“那個琉璃手串是你爸媽戀愛時,你爸送給你媽的。”
“對,我見媽媽戴過!我有印象的。”
姥姥微微一笑,嘆息,“后來,他們分開那些年,我怕你媽傷心就收起來了”。
誰知,那串惹人傷心的珠子竟被女孩撿出來玩,還到處拿給小伙伴炫耀,接著,整個小村都知道葉朵有一條漂亮的琉璃手串。
手串的來歷,同樣整個小村都知道——早在葉朵還沒有出生的時候。
那是一個英俊的男人愛上一個漂亮女人的故事,他們很快就開始浪漫的熱戀了,男人太愛女人,就送給她一條琉璃手串定情。彩色的琉璃珠套在女人的皓腕上璀璨動人,正如那個時候的女人。
那個呼嘯著寒冷北風的下午,一家三口是去離婚的,只是,民政局沒開門,婚沒有離成,男人摸到了口袋中的琉璃手串。
葉朵喜歡那條手串,但并不是喜歡它被藏在姥姥六邊形小“寶盒”里的樣子,而是喜歡它被戴在母親手上的樣子。五歲的她,只是一個臭美的丫頭。
在那個想去講和的千禧年前夜,男人帶著琉璃手串,騎車奔到十多公里外的紡織廠想去接女人下班,可是,女人當天卻提早離開了。下班的時候,眼神溫柔。
同事問男人“你怎么來這啦,她去找你了呀!”
夜漸深,男人頂著風往回騎,他要趕上她,跟她一道接了女兒回家過年。
風漸大,他騎不動了,便跨下來推著車子一步一步迎著風硬走。他想,這么多年,十多公里的路,這么大的風,這么深的夜,她就是一個人騎著車子趕回家的呀。
一個女人,她要多么辛苦才能回到家?
最后,男人沒有接到女人。在這個世紀即將終結,而人們熱切期待的新世紀即將到來的時候,他帶著女兒,趕往另一個地方,為他辜負了許多年的女人處理后事。
那個在百忙之中仍不忘給女兒買小雞仔的母親,那個在痛苦憤怒中擔心女兒走丟的母親,那個看著女兒日日把玩令她傷心之物而不再責備的母親,最終,在幸福到來的前一刻,永遠的離開了。
也許,她是終于扛不住那呼嘯的北風了,才會在疾馳而來的貨車前毫無躲避之力。
可是姥姥明明告訴葉朵,母親在每一個深夜拖著滿身疲憊趕回家后,倒在床上埋頭哭泣時,總不忘說一句:“無論如何我要回來守著她”。
而這個時候,她就這么走了,這一次,她舍得她的葉朵嗎?
七
一切恍然如初,我仍怔怔的站在甬道上。淚水滑落的時候,有路人在旁邊交談:“哎,那父女倆怎么了?”
我一抬頭,那早已遠去的父女竟蹲在路邊撿拾滿地的琉璃碎片。
短發的女孩扎著兩個犄角,袖口處黑漆漆的沒有人為她清洗。
旁邊人還在問:“那孩子怎么了?”
那女孩的眼中有淚,我輕聲說:“她的母親不在了。”
“你怎么知道?”
我再也忍不住,蹲下身子嚎啕大哭——“因為,那個女孩就是我!”
八
“你做夢啦?”
“嗯,夢見一個父親用木板車把女兒拉走了。”
“賣身葬女兒呀,怪不得哭的這么厲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