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行駛在“萬山之祖”和“百川之源”的西部大地,洛桑一路上都在講神山圣湖那些荒誕不經、神魂顛倒的故事。在他嘴里,每一座雪山都有一個夢幻般的傳奇,每一條河流都有撲朔迷離的來由,讓人不得不信,地上的每一塊石頭、每一根荒草都附著有名有姓的神靈和與他相關的傳說,甚至一束光,一粒沙,一滴水都是神的化身。放眼望去,天地間仿佛仙氣飄飄,魂魄游蕩。講到動情之處洛桑還唱起來:“東方雪上頂上,彩云紛紛揚揚,那是大神小神,正在天上穿行……”盡管被神靈故事籠罩,張浩天的思緒還是很快回到蔣小娟那封信上。原以為愛情只是分別時她的隨口一說,可今天看來她是認真的。唉,事情怎么會這樣。
云河像水一樣流動,冰川卻凝固不動。李小虎對著湖邊一條上凍后依然保持流動姿態的溪流照了又照。“野驢!”洛布頓珠加大油門一路狂追,蕩起的塵土遮天蔽日。剛開始,他還能在煙塵中辨認道路,后來就只能憑感覺找方向了。當藍天隱去,黑云低垂,洛布頓珠完全懵了。他問大家該往哪開。大家齊聲說不知道。轉了一圈,李小虎指著上凍的溪流大叫:“我們來過這!”
還用問,洛布頓珠一直在兜圈子。為了挽回點面子,洛布頓珠別出心裁要從結冰的湖面開過去。大家還在猶豫,他已經把汽車開上了冰面。湖面光滑得像一面鏡子,一踩剎車,車屁股就兩面甩,冰面不時“咔嚓”響。可天黑了他們還在冰面上轉悠,四個人幾乎同時恐慌起來。洛布頓珠把發動機關了,大家跳下車豎起耳朵四處看。風停了,周圍靜悄悄的,一輪明月高懸天空,幾顆寒星冷光閃爍。大地越是安靜,越是充滿恐懼,好在恐懼由四個人分擔。李小虎小聲問是不是開到月球上去了。洛桑抬手一指:“月亮不是還在天上!”洛布頓珠灰溜溜鉆到車里搗鼓半天,說是轉向出現了偏差,車一直在湖面轉圈。
“今晚住哪!”洛桑一跺腳,冰面“喀嚓”一聲。大家趕緊趴在地上。月光下,冰面撕開幾條縫隙,像破碎的鏡子四面裂開。一個車輪緩緩下陷,車身慢慢歪斜。洛布頓珠說:“慢慢后退,我去開車,快!”他們三個趴在地上一點點后退,看著洛布頓珠把汽車小心馳離裂縫。待他一揮手,大家跳上去一路狂奔。
終于見到了“新大陸”,并很快看到前面汽車留下的車轍印,大家松了一口氣。洛布頓珠又恢復了趾高氣揚的神態,唱起“駿馬奔馳保邊疆”伸手去抓酒壺。喝了幾口,摸摸饑腸轆轆的肚子吵著要吃餅。當發現這是最后一塊干糧時,他縮回了手。洛桑把餅子分給大家,自己留了最小的一塊。由于失去水分,餅子吃起來像在啃鋸末,但能帶來短暫的飽腹感大家還是無比愉悅。不過四分之一的餅子堅持不了多久,洛桑又要講故事。張浩天說:“別講了,肚子餓講什么也不管用!”
汽車在荒涼的峽谷中繞來繞去,本來直線距離不足兩百米的路因為地形的限制要繞好幾個來回。一陣烏云壓過來,落下蠶豆大的冰雹。冰雹砸在地上又很快彈起來,像一顆顆珍珠在跳舞。冰雹剛退,瓢潑大雨緊隨其后,路面大大小小的土坑立刻灌滿了黃橙橙的泥漿水,像一面面古銅鏡在太陽的余暉中閃閃發亮。
海拔不斷上升,高原反應越來越重。雖然正在一步步接近目的地,張浩天仍然想不出阿里的樣子。他試圖掙脫道聽途說和照片上見過的圖像對自己的干擾,還是難對阿里下一個確切的定義。感覺阿里始終在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凝視自己,唯有通過自己一路所見,想起遙遠、蠻荒、神秘幾個詞。他突然想起了何帥,想起他離開拉薩時不屑而輕狂的笑聲。他問李小虎:“你說何帥這一路是怎么走的?”李小虎說:“他,恐怕半路就逃跑了!”張浩天不免一陣失落。洛桑說:“阿里每年逃跑的人比分來的人還多。如果你們同學還在,他就是英雄!”
到了阿里,按照分工洛桑去采訪冬季道路保通情況,張浩天他倆去學校采訪新建的太陽能暖房。張浩天提著用自己的錢買給孩子們的書本走進教學樓,立刻感覺冰火兩重天。一位正在上課的藏族女教師說:“從前我們的教室凍得像個冷庫,同學們穿著厚厚的棉衣還凍手凍腳。手凍爛了,筆都抓不住。現在不僅可以在溫暖的教室里看書寫字,還可以在活動室打球跳繩。”校長介紹,阿里的冬季可達九個多月,年平均氣溫都在零度以下。好在這里有世界上最豐富的太陽熱能可以利用,教學樓外面零下25度,里面卻是9度,室內外溫度相差三十多度。一個男同學說,如果家里也這樣暖和該多好。張浩天問校長,太陽能暖房為什么難以普及。校長攤著手說:“沒錢!”一個臉頰紅紫的女孩眼光躲閃,用衣袖遮住兩只凍傷的手。女教師小聲說班上凍傷的同學很多,特別是女同學凍傷后都很自卑,有的留下殘疾只能輟學。張浩天不忍再問什么。李小虎也收起了相機。
校長帶他們去參觀電教設施。他說由于電力有限,這里的電腦、幻燈設備都是擺設。同學們白天基本靠自然光上課,晚上只有發電兩小時可以看書寫字。張浩天問為什么不用太陽能發電。校長苦笑了一下,“是啊,既然我們已經建成了高原上第一座采暖房,就看見了希望,可是太陽能技術推廣利用還不夠,遠遠滿足不了實際要求。要想從根本上解決用電問題,還得建水電站啊!”張浩天再次想到了學水利的何帥,迫切想見到他問個究竟。
活動室正在打乒乓球的同學見他們進來,紛紛把球拍遞過來。他倆脫了衣服就和同學們打成了一片。撿球時,李小虎發現幾個同學正坐在地上擺弄自己的相機,趕緊走過去呵斥。張浩天說:“別那么緊張,給同學們說說你那家伙咋用,就當給他們上一堂攝影課吧!”是啊,這里的孩子哪見過這么高級的相機,誰又聽過什么專業的攝影課,說不定自己的啟蒙教育還能培育出幾個攝影家呢。李小虎一屁股坐下來,把肚子里的那點東西全都倒了出來。“你們都上過美術課吧?其實在構圖方面,繪畫和攝影是相通的。如果說繪畫是在做加法,把你認為最美的景物一個個添加在白紙上,那么攝影就是在做減法,把多余的、雜亂無用的元素毫不留情地從畫面上剔除掉,留下最美的部分……”
另一群學生圍著張浩天嘰嘰喳喳。未來我們是不是可以戴著耳機像看電影那樣上課?今后消防員是不是穿著特制的衣服飛到救火現場?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到火星上生活?千奇百怪的問題讓張浩天應接不暇,他只好總結性地回答:“預測未來最好的方式就是創造未來。世界上有無數仁人志士在努力解決這些困擾人類發展的難題,總有一天,也許就是你們中的一位,會把這些都變成美好的現實,說不定還讓機器人制造機器人……”
干著和采訪無關的事情,倆人卻樂此不疲。從學校出來,張浩天帶著懸念去水利局找何帥,可單位的人說他去挖水渠了。張浩天有些失望又有些高興,雖然沒有見到何帥,但知道他留守下來還是倍感欣慰。
回到記者站,洛桑和記者站的同志已經在飯桌上等他們了。洛桑說:“今天我去采訪,聽領導講得最多的就是阿里的能源問題。什么時候電力有保障了,這里的面貌才能真正得到改變。”這正是張浩天最為關心的話題。他期待洛桑說說阿里的未來,可洛桑端起酒杯卻說起了這里的過去。“象雄文化被稱作西藏的根基文化,其宗教、文字、藝術等深刻影響著當今西藏的習俗和生活方式。而阿里就是象雄文化的發源地,有著悠久的歷史和傳統文化。我們今天的轉神山、拜神湖、插風馬旗、刻石頭經文、放瑪尼堆等都是象雄時代留傳下來的習俗。”洛桑德的話匣子就此打開。“單說古格王朝的興衰三天三夜也講不完,其統治范圍最盛時遍及阿里全境,威震中亞。曾經不可一世的繁榮王國為什么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的推斷是……”洛桑灌進去半斤白酒,吐出來卻是滔滔江河。洛布頓珠聽得如癡如醉,身子一歪倒在酒桌上。說到興頭上的洛桑只好停下來。
大家吃罷站起來,何帥帶著寒氣推門而入。他裹在灰蒙蒙的大衣里,頭發亂糟糟地蓬在頭上,只有一雙微亮的眼睛讓人感到些許生氣。記者站的同事又開了一瓶酒,把飯桌留給他們仨人。何帥坐下來說:“知道你們下午來找我,放下東西我就趕來了。”張浩天把一雙筷子遞給他,“他們說你去挖渠了。”
何帥說:“幾米厚的凍土層,挖什么渠。是規劃提灌站。”
李小虎笑道:“我們還以為你不在阿里了呢!”
“以為我逃跑了?”見李小虎給自己倒酒,何帥有些不好意思,“到這還讓你們請我喝酒。這樣,吃完飯我帶你們去逛街。”
李小虎說:“拉倒吧,那條街還沒學校跑道長,一眼望穿。”
何帥笑道:“那也是我們獅泉河的主街,說什么也得逛逛。”
張浩天說:“這一路堪比西天取經,當初你是怎么走到這的?”
“路上的苦不算什么,真正難熬的反倒是到了阿里不知道要干什么。”何帥喝了一口酒,“辦公室的人換了一個又一個,有的連名字都沒記住就走了。靜下心來我就想,我總不能像他們一樣風一吹就跑了吧。我決心留下來,還滿懷希望種下一棵樹,想要讓它作個見證,可那棵樹連芽都沒發就死了。我抱著樹干哭了一場,用它做了一把鐵鍬用來鏟沙。”
“你不是學水利的嗎,建幾座水電站嘛。有了電,孩子們就可以在明亮的電燈下看書寫字了。”張浩天說。
“唉,我要說出來你們都不信。到現在整個阿里地區才修了七座水電站。有兩座剛建成就被洪水沖走了,其余的三個也在后來的地震中震塌了。現在僅剩的兩座都是微型電站,除了照明啥也干不成。”何帥說。
“連洪水都能沖走的水電站,那不成了積木!”李小虎說。
“你的意思是,這里根本沒法建水電站?”張浩天問。
“一是沒有技術,二是沒有資金。就說我們去年修的干渠吧,破破爛爛不足五公里長,還是東湊西拼才要來的錢。今年修的提灌站也好不到哪去,一個小小的泵站,還是爭取了幾年才湊齊的資金。”何帥一飲而盡,看著李小虎的相機,“這里面一定裝了不少美人照吧,沒給自己選個好的?”
李小虎說:“啥美人,我現在最想要藏獒!”
何帥拍著他的肩,“沒長大啊,還不知道男歡女愛的快樂。不過就是有女人愛上我,我也不忍心害人家。”說完從大衣口袋摸出劉敏寄來的一張高原日報。當初他翻來覆去看了好久,判斷這就是劉敏委婉的拒絕。他清楚,同遠在千里之外的女人談戀愛就意味著要對方為自己付出和犧牲。他甚至后悔當初給她寫那么多信,還千里迢迢去找她,不過報紙也帶來一個令人興奮的消息。何帥說:“報上說今后西藏要大力發展水利事業,盡管這只是個遠景,畢竟有希望啊!”
張浩天想象不出何帥未來的生活,感覺他是被幸福放逐到了世界的邊緣。接下來,無論是水電站的未來還是女人的話題都令人窒息,有幾次三個人都沉默不語。張浩天把最后一口酒倒進肚里,安慰道:“既然已經列入了‘五年規劃’,水電站就指日可待了。”何帥搖搖晃晃站起來說:“我帶你們去逛街……”
張浩天帶著些許遺憾離開了阿里。車在象泉河連綿不斷的峽谷中歡快奔跑,很快停在黃土坡下。晚霞中的土林披霞染彩,光芒四射,像披上了一塊金黃的綢緞。縱上直下的溝渠又深又陡,皺褶處的光影忽明忽暗。殘垣斷壁像是從堅硬的黃土中長出來的,依山勢而上綿綿不斷。一個工匠在石頭上刻著經文,冷漠看了他們一眼又低頭敲打起來。瑪尼石堆上的五色經幡獵獵作響,像在替他訴說什么。
“如果不是黃昏來到這里,我永遠不知道晚霞這么絢爛迷幻。”李小虎端著相機跑來奔去,披著金色光芒的身影在土林間跳躍。張浩天摸著土墻正沉思冥想,忽然發現自己踩在一個硬物上,彎腰從土里拋出一個破損的箭頭,又發現腳邊還有幾片金屬碎片。他感覺自己仿佛穿過時間隧道來到了遙遠的古戰場,耳邊殺聲陣陣,眼前人馬飛旋。洛桑說:“三百多年前,拉達克人進攻札達,臣民奮力反抗,終因勢不如人,只能俯首投降,古格王朝頃刻滅亡,十萬臣民不知去向。但是他們留下了永不磨滅的藝術瑰寶和燦爛文化!”
張浩天把目光投向河谷的滄海桑田,心中感慨萬千。幾百年前古格王朝如此輝煌偉大,可是歷史的烽煙卷走了一切,而今,我們又站在了這里,這片土地就會因我們的到來而不同。
2.
???張浩天回到拉薩感覺田笑雨情緒有所變化,猜想一定是那天周逸飛給她打電話時自己生硬的態度讓她生氣了。他想解釋,可總沒有機會,而那些話越是沒有機會說就越是說不出口,兩個人的感情再次進入寒冬。
入冬下了一場雪。田笑雨推門一陣驚喜。家鄉極少下雪,偶爾下雪,雪花也總是在煙雨中飄逸,悄無聲息地落在樹梢上,萬般柔情,優雅含蓄。而高原的雪壯美豪放,氣勢磅礴,往往雪花還沒來得及舒展美麗的身姿就急匆匆撲向地面,改變山色。田笑雨搓錯手,在雪地上輕輕踩下嶄新的腳印。張浩天跟在田笑雨身后,小心翼翼重疊她留下的印跡。每踩過一次,他就抬頭凝視,仿佛在期盼她的回應。田笑雨回頭看見,心頭一熱,想哭卻沒有哭。張浩天看看田笑雨,想笑卻沒有笑。
“干啥,干啥,多大了還玩這么幼稚的游戲!”李小虎挎著相機走過來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們的腳印踩亂了。張浩天抓起一把雪扔向他,“一大早叮叮咚咚吵得人睡不著,去哪了?”李小虎拍拍頭上的雪,“再晚一會出去,轉經的人就出來了,想拍幾張靜景都難。”田笑雨捂住凍僵的臉,“小虎,歷史上曾經用畫筆和相機記錄布達拉宮的人不計其數,但是持續拍攝它的人一個也沒有。如果你堅持每天一張,一定會載入史冊。”
“咦,我怎么沒想到!”李小虎一巴掌差點把田笑雨拍倒。張浩天一把扶住田笑雨,笑道:“這個想法很有創意,笑雨,你是怎么想到的?”田笑雨輕輕推開他的手,走了。張浩天長吐一口氣,跟著她上樓。
劉信義見人到齊了就宣布開會。“又到年底了,知道大家都想回家過年。尤其是浩天,父親已經住院兩次,很想回去看看,給我說過多次了。可年底的工作這么多,還是克服一下吧!”張浩天“嗯”了一聲。劉信義又看著洛桑,“我知道你準備結婚,可有什么辦法呢?替我向梅朵說聲對不起,等忙完這一段,我帶大伙去參加你們的婚禮。”洛桑說:“我們能理解,工作要緊。”劉信義簡單布置了節前的工作,對幾項重要采訪任務再次強調后宣布散會。
回到辦公室,周逸飛又打來電話找田笑雨。張浩天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把電話遞給田笑雨。田笑雨說:“就說我不在。”張浩天拿著電話看著她,盡量想體現得大度寬容。田笑雨走過來就把電話扣了,轉身走了出去。電話再次響起,張浩天猶豫不決,拿起電話卻聽到徐致遠的聲音:“到成都十幾天了還沒買到回東北老家的車票,丹丹都要生了……”張浩天聽完,趕緊給家里打電話。
“什么,聶拉木連降大雪,道路受阻,滯留了大量車輛和游客。好,我立刻派人去。”田笑雨走出辦公室就聽見劉信義在接電話。聽見“聶拉木”三個字,她眉頭一蹙,推門進去要求前往報道。劉信義說:“聶拉木是中尼公路最危險的地段,路途遙遠,又碰上這樣的天氣,怎么能派一個女同志去。”田笑雨態度堅決,一遍遍懇求。劉信義最終答應。
田笑雨回宿舍穿好大衣,把桌上那塊凝視了千百次的石塊裝進挎包,拿起綠色的日記本看了看。正要上車,張浩天追了過來,“笑雨,等一等,聽我解釋!”解釋什么,聽他和蔣小娟的故事嗎?田笑雨關上車門對司機說:“我們走吧!”
3.
??此時成都家中,張浩天的母親正在廚房忙晚飯,聽見傳達室喊接電話,關了火就往外跑。她說:“老頭子,你也去給兒子說兩句吧?”父親從沙發上站起來,但很快又坐下去。他把剝好的花生扔在盤里,說要去你自己去。“死老頭子,嘴上說一套心里想一套!”母親跑進傳達室,抓起電話才知道是兒子讓她幫同學買兩張火車票。家里有親戚在鐵路局,車票很快就買到了。母親讓張浩然陪著去招待所送票,推開門就看見楊丹丹在床上痛得打滾。一旁的徐致遠手忙腳亂,不停問是不是要生了。張浩天的母親察看情況后立刻叫張浩然去外面叫了輛三輪車。
醫生簡單做了檢查后就把楊丹丹推進了產房,不一會就傳來了嬰兒的啼哭聲。護士出來報告:“男孩,母子平安!”徐致遠顯然沒有做好當父親的準備,又喜又驚,手腳無措。楊丹丹很快被推到病房。張浩天的母親抱起孩子左看右瞧,愛不釋手。張浩然說:“媽,看你高興的,好像是你親孫子一樣。”母親笑道:“都是你哥的同學,可不就和親的一樣。”楊丹丹看著剛出生的兒子不無感嘆:“自己就是醫生,可也主宰不了孩子的出生。要不是你們,我一準會把孩子生在地上。”徐致遠說:“本以為早就到家了,沒想到半個月過去了我們還在路上!”
?“看你們多不容易,回趟家比登天還難。父母要是知道你們把孩子生在半路,心里啥滋味!”張浩天的母親把孩子安頓好,又給他們說了些注意事項,“我回去熬點雞湯,再找幾件衣物,一會讓浩然給你們送來。”走出醫院她又感嘆起來,“要是你哥也給我抱個孫子回來該多好!”張浩然說:“媽,你今天是怎么了嘛,總是孫子孫子的。”母親表示不再說了,可回到家端起碗又嘮嘮叨叨:“多快啊,你哥的同學連孩子都有了,也不知道他找對象沒有?”張浩然說:“憑哥的條件,啥樣的找不到,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給你抱個孫子回來了!”
“你懂啥,在西藏結婚生孩子是鬧著玩的?連氧氣都吃不飽哪有力氣生孩子,說不定又像他同學這樣把孩子生在半路。我看還是在這里找一個最穩妥。”母親放下筷子若有所思,“我看小娟姑娘最合適,脾氣好,人也漂亮。”張浩然說:“我也喜歡小娟姐,她和哥還挺合適的。”一直陰沉著臉不說話的父親忽然有了笑容。他說:“是不錯。浩天走后,小娟姑娘就一直在我們家出出進進,跑前跑后的。每次住院她都來幫忙,自家閨女也沒這么好啊!”
張浩然說:“那你們趕緊讓哥回來結婚。”
母親說:“說回來就回來了?西藏是啥地方,沒這么容易。”
父親說:“現在后悔有什么用。天底下有你這樣當媽的沒有,把兒子往火坑里推。我問你,當初那砂鍋是不是你有意摔在地上的?”
母親說:“浩天自小就倔,他要干的事情誰也擋不住。”
父親說:“我就后悔當初沒打斷他的腿,讓他跑了!”
母親說:“你要是打斷他的腿,我就和你拼命……”
張浩然說:“你們煩不煩,自從哥去了西藏,你倆成天為這事吵個沒完。”聽見敲門聲,他放下筷子去開門。“小娟姐來了,吃飯沒?”
“吃過了。”蔣小娟笑盈盈地走進來,把一個紙包放在桌上,“叔叔,這是我爸給你抓的偏方,說是治哮喘可管用了。你試試!”
張浩然的父親說:“謝謝你們一家,盡讓你們操心!”
“叔叔,可別這么說,浩天不在家,我多做點應該的。”蔣小娟接過張浩然遞過來的水,看見張浩然的母親正在收拾碗筷,立刻站起來,“阿姨,我來!”張浩然的母親把碗筷交給她,問道:“你給浩天寫信,他咋說啊?”
“他說感謝我對家里的照顧,還說他在西藏挺好的,讓你們放心……”蔣小娟有意隱瞞了一部分內容。其實,張浩天在信中除了對她表示感激之外還說了他們之間的種種不可能,勸她不要再等了,可她怎么甘心就此放手。她自知勢單力薄,希望張浩天的父母力挽狂瀾,所以當張浩然的母親問她提結婚的事沒有,她說:“我不好意思提,還等阿姨你們同浩天說這事才合適呢!”
張浩然的父親說:“放心吧,我的話他不敢不聽!”
閑聊了一會,蔣小娟聽說張浩天的母親要去醫院送雞湯,表示也想去見見張浩天的同學,問問他在西藏的情況。到了醫院她就自我介紹說是張浩天的女朋友。徐致遠笑道:“怎么從沒聽他說過,看來保密工作做得不錯啊!”蔣小娟低頭含笑:“我們大學就談了,都好多年了。我本來要和他一起去西藏的,可惜名額有限,只有耐心等他回來了。”
張浩天的母親從包里取出一個小帽子給孩子戴上,又拉出一床小棉被,“這些東西原本是給浩天將來的孩子準備的,沒想到你們先用上了。見了浩天,替我做做他的思想工作,讓他早點回來結婚。就說我也想抱孫子了。”
徐致遠說:“我一定把話帶到!”
蔣小娟說:“我給浩天織了件毛衣還沒收針。麻煩你們進藏時替我帶給他,就說家里有我照顧請他放心。讓他好好保重,注意身體。”
張浩天的母親聽得心花怒放,手中的雞湯溢出來也渾然不知。
4.
雪花如一臺忙碌的織布機,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密集的白線。河流和荒灘已不見蹤影,農舍和牛群也不知去向,唯有高高的雪峰在銀白的世界頂天立地。公路已經看不出它本來的模樣和走向,司機只能沿著前面車輛碾壓出的模糊痕跡摸索著前進。田笑雨跟隨救援車隊踏上中尼公路,既為前方不可預知的危險恐慌,又為心頭即將揭開的秘密興奮。她摸摸挎包中那塊冰冷的石頭,思緒回到從前同媽媽的一段對話。
“媽媽,學校動員大家去西藏,我也報名了!”
“西藏,你為什么也要去西藏?”
“我想知道爸爸為什么去西藏,又在那里做了什么。”
“干嘛要知道,他已經死了。”
“父親是怎么死的,我想知道。”
“知道了又能怎樣?他再也回不來了。”
“我想去看看聶拉木是怎樣一個地方。”
“不能去!我就你一個親人了。如果你……”
田笑雨決心已下,母親無法阻擋。臨走,母親拿出一塊石頭和一個破舊的綠色日記本。田笑雨從不知道母親還珍藏著這兩樣神秘的東西,急切地翻開日記本立刻又失去了看下去的勇氣。不久,她帶著疑問,裝上石頭和日記本踏上了西去的道路。此時,田笑雨正抱著這塊石頭,輕輕翻開日記本。
“1963年8月16日,為了掌握青藏高原礦產分布的準確信息,填補高原地質探測的空白,我告別新婚不久的妻子由國家選派奔赴西藏。一路看見磕長頭的人們匍匐在地深情親吻著茫茫雪原,那一刻我覺得自己也是一個朝圣者,正一步步邁向心中的夢想……”
父親進藏的路線和自己完全一致。唐古拉山、藏北草原、布達拉宮……冥冥之中田笑雨感覺命運在有意安排什么。劉師傅踩了一腳剎車,放慢速度小心駛過彎道。他說:“我每年都要在這條路上走上十幾個來回。去的時候拉日用家電和老家的絲綢,回來時帶上尼泊爾的手工制品。”
“你們經常遇到這樣的天氣嗎?”田笑雨問。
“這就是條生死線,雪崩、泥石流、山體滑坡是家常便飯。記得第一次上路,我的車剛過聶拉木就聽見‘轟’的一聲,一塊巨石從山上落下來砸中前面一輛車。下去一看,司機的腦漿和內臟流了一地。當時我就傻了!”
田笑雨眼前立刻浮現出慘烈的畫面,白的、紅的,還有不白不紅的。她把石頭抱得更緊了。劉師傅問:“怕了?”田笑雨輕輕吐出一個字:“怕!”司機淡淡一笑:“本來還想再講幾個刺激的。不說啦!”
真的不希望再聽到什么。田笑雨在玻璃上劃出幾道手印,發現一輛貨車側翻在地,車上的糧食撒了一地,白花花的分不清是雪還是米。劉師傅跳下車,拿起搖車柄撬開車門。田笑雨同他奮力把幾乎凍僵的司機拉出來。趕來的隊長本想組織人力把側翻的貨車從雪堆里拉出來,可是積雪太深,又沒工具,只好放棄。隊長把受傷司機交給后面一輛車,命令大家繼續趕路。坐上車,田笑雨再次拿出父親的日記本。
“短短幾個月,我們已經探明的礦產有30多種,探明儲量的6種。其中鉻鐵礦的質量最好,品位高達50%,已經探明的遠景儲量有可能位居全國之冠。令人激動的是,妻子來信說她懷孕了。我覺得對不起她,當初不顧家人反對來到西藏,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又不在她身邊……”
田笑雨放下日記本,想想母親對父親有過的抱怨,想想自己從小沒有父親的失落,暗自神傷。她嘆口氣,又拿起日記。
“前段時間我病了,在帳篷里躺了好幾天。眼看快不行了,一個藏族同事把我背出雪山送到了醫院,讓我撿回一條命。在醫院,他送給我一盆格桑花,說有了花的陪伴,我的病就會好起來……”
格桑花,它陪伴過父親也快樂過自己。命運這樣安排到底是想告訴自己什么呢?田笑雨不由得繼續看下去。
“1964年6月12日,這是個終生難忘的日子,我有女兒了,我的生命以一種奇妙的、全新的方式延續著。想象不出女兒長什么樣子。妻子讓我取名字,取什么呢?我常年在野外爬冰臥雪,與凄風苦雨相伴。我想,就叫她‘笑雨’吧。笑對風雨,笑對困難,笑對生活……”
笑雨,多好的名字。接下來幾頁父親記錄了找礦的艱辛和發現礦產的興奮。生活很艱苦,但他很樂觀。天很快黑下來,看不清父親后來又寫了什么。田笑雨閉上眼睛,想著日記中的父親,照片上的父親,睡夢中的父親。感覺父親不再是一個抽象的名詞和模糊的印象,他正一點點變得清晰具象,親切溫暖,甚至能看見他的眼神,他的笑臉。
傍晚,車隊駛進一個簡易的運輸站。田笑雨向工作人員了解災情,又向一輛剛進站的貨車司機打聽前方的路況和游客滯留情況。司機說道路被毀了好幾處,被困車輛和人員等待救援,大家缺醫少藥,沒吃沒喝,情況嚴峻。田笑雨很快將了解到的信息和一路上看到的情況草擬了一份新聞稿發給報社。值班的林江濤說:“你傳來的消息太重要了,這是目前我們得到的最詳細的信息。”正要掛電話,他好像又想起什么,“你走后,浩天一直守在電話機旁等你的消息。現在他去隔壁拿資料了,要不要我叫他?”田笑雨遲疑了一下,說時間很緊還要趕路。
“我猜你就沒吃飯,給你拿了兩個饅頭,夾了些榨菜。”劉師傅把饅頭遞給田笑雨,發動了車,“原以為我們開車的辛苦,哪知你們當記者的也不容易。”
田笑雨接過饅頭啃了兩口。饅頭很冷,吃下去胃就痛。她想喝口水,可水壺結冰了。燈光只能打到十米遠的地方,懸崖和峭壁各分兩側,汽車像在迷霧緊鎖的茫茫大海航行,這樣的速度何時才能到達。田笑雨借用手電繼續翻看日記。
“經過三年多的努力,我們已經探明的礦產有50多種,發現礦產地600余處。銅礦的儲量僅次于江西省,藏東玉龍大型班巖銅礦世界罕見。鋰的儲量位居世界前列,石膏全國第二,硼砂、菱鎂礦全國第三。初步探明西藏存在藏東、喜馬拉雅、岡底斯山、羌塘四大成礦帶。但他們說喜馬拉雅山脈沒有鉛礦,我就不信。今天,我已站在珠峰腳下。珠峰云開日出,這是個好兆頭……
“我們已到珠峰了。如果在白天,天氣又好,你可以清楚看到珠峰像一把銀光閃閃的寶劍直插天空。”劉師傅的話打斷了田笑雨的思緒。盡管外面大雪紛飛、漆黑一片,但田笑雨依然相信珠峰此時正灑滿金光,霞光萬道。
車隊減速慢行,父親的日記也進入尾聲。
“1966年12月1日,此時,我們幾個年輕的地質隊員正行走在聶拉木的風雪路上。不知為什么突然想女兒了,她會叫爸爸了吧,是不是已經滿地跑了呢?前面時有塌方,雪很大,幾次想停下來。可是,鉛礦,鉛礦,一個聲音不停說。我預感到就要找到鉛礦了,就在前方!”
車隊最終寸步難行停了下來,日記也翻完了最后一頁。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無從知曉。田笑雨走出駕駛室,看見滯留路邊的車輛排成了長龍。有的司機坐在車里打盹,有的站在雪地抽煙。田笑雨向他們打聽道路搶修情況,又爬上一輛客車察看旅客滯留情況。她不斷安慰被困旅客,并協助劉師傅他們卸下救援物質,招呼受困人員過來領用。田笑雨給幾個體質虛弱的旅客送去大衣和藥品,然后朝塌方處走去。想著父親的日記,田笑雨猜想后來發生的事情。驀然,覺得父親正在前方深情呼喊自己,她看到了父親慈祥的面容,甚至聽到他溫熱的呼吸聲。田笑雨不由得加快腳步向父親伸出手去,可是,父親突然不見了……
???垮塌的山體堵塞了近五十米的路段。一輛挖掘機正奮力把積雪和石塊推向路邊的深溝,十幾名工人用鐵锨清理著路面的碎石。田笑雨快步走過去。有人吆喝:“干啥的,回來!”她沒有理會,繼續前行。一塊冰疙瘩滾到腳邊,田笑雨一個踉蹌。“不要命了!”一只大手抓住她。田笑雨解開圍巾說自己是記者,要找這里的負責人。那人摘下安全帽,粗聲粗氣地說:“找啥負責人,有話跟我說!”
“胡坤,是你?” 田笑雨一陣驚喜。
“我的媽!報社怎么派一個女人來闖珠峰?”
“怎么,見到我不高興啊?”
“你知道這是啥地方不?這是西藏最危險的公路,搞不好是要送命的!”
“別嚇唬人,我不是已經站在這里了嗎?快說,前面情況咋樣,你們組織了多少人搶修道路,什么時候能夠通車?”
“看來你這個記者還是個急性子,問題像連珠炮似的。我回答你哪一個好呢?”又一塊石頭滾過來,胡坤把田笑雨拉到一邊。“暴風雪已經導致中尼公路交通中斷四天了。像這樣的山體滑坡共有五處,每一處都造成了五十米以上的塌方區,已經清理的雪塊和石土就達幾十萬立方米。我們全體職工都投入到了這次的道路搶險中,青年人還成立了搶險突擊隊。目前已經調集十多輛大型機械設備正全力搶修道路。怎么樣,記者同志,我的回答你還滿意吧?”
“還要多久才能通車?”
“目前我們已經清除了三處塌方,但是由于持續降雪,加上施工面狹窄,進度比較緩慢。剩下的任務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完成。”
“什么,明天?”
“這已經是最快的速度了。我們這些突擊隊員已經連續工作了幾天幾夜,平均每天只休息三四個小時。你總不能讓道路通了,我們都去見馬克思吧!”
“是啊,我都看到了,在珠峰修路真是太危險了!”
“誰能想到起始于上海的中尼公路,那頭是數不盡的人間繁華,這頭卻是人跡罕至的冰山雪峰。”胡坤看看頭頂有些松動的石頭,把安全帽戴在田笑雨頭上,“由于中尼公路要翻越喜馬拉雅山脈,途徑幾個氣候帶,又處在極不穩定的地質結構變動中。海拔高,道路險,氣候多變,地質條件惡劣,極易給道路造成重大損害。一年有半年不通車,搶修道路是我們的常事。”
“就沒有什么辦法徹底根除道路隱患嗎?”
“青藏高原獨特的凍土地質環境和惡劣的氣候條件,使保持路基的穩定性成為歷次整治和改造的難點。我正在琢磨這個問題,設想對線路進行重新規劃和設計,避開泥石流頻發、雪災嚴重、地基強烈變形的路段,同時嘗試采用新技術解決多年凍土帶、熱融沉陷及路基翻漿下沉的影響。不過,要想徹底根治這些頑疾,還要不斷探索和研究。”
“很難,是吧?”
“這些都是前人從未做過的事情,地球上也找不到相似的公路,沒有任何經驗可取。除了不斷向專家請教外,只能一點點摸索了。”
田笑雨忍不住仰望茫茫雪山,意識到父親一定也走到了這里。她掏出日記本翻到最后一頁,還是一個字都沒有,不過封底夾著一張紙,是父親的悼詞。“為了找到鉛礦,田振國一行在喜馬拉雅山脈的聶拉木一線勘察了三個多月。12月1日,他們突遇暴風雪,山體垮塌。在石塊滾落的一瞬,田振國同志看見了他日思夢想要找的鉛礦石。他奮不顧身沖上去緊緊抓住一塊滾動的鉛礦石。礦石找到了,他卻同垮塌的山體一道滾下了深溝……”
這就是謎底,這就是自己千里奔赴雪域要找的答案。就在這里,聶拉木,也是這個季節,在這冰天雪地的喜馬拉雅山口,發生了山體滑坡。為了一塊小小的石頭,父親獻出了年輕的生命,從此消失在喜馬拉雅山深深的峽谷之中。田笑雨癱坐在地,摸著冰冷的石頭淚水漣漣。父親,我終于找到你了,此時就站在你的面前,有生以來第一次和你靠得這樣近。可是,你在哪里?
突然,山搖地動,又一次山體滑坡在不遠處發生。巨石一塊塊滾落下來。大家一陣驚叫,四處躲避。胡坤一把將還在發愣的田笑雨按在地上,用自己寬大的身軀死死護住她的身體。碎石和雪塊落在他的身上、頭上。
大地停止了晃動,四周漸漸安靜下來。胡坤把田笑雨拉起來,拍掉她身上的土,卻發現田笑雨淚流滿面。他問:“你怎么了?”田笑雨看著那些奇形怪狀滾下山崖的石頭仿佛都變成了父親要找的鉛礦石。她看見父親緊緊抱住那塊魂牽夢繞的鉛礦石,正隨著滾動的石塊慢慢滑下深淵,離她越來越遠……田笑雨哭出了聲。胡坤說:“被嚇住了吧?是塌方,我們經常遇到的,沒事!”
田笑雨深情回望雪山,轉身朝道班走去。她撥通了報社的電話,沒想到接電話的人竟然是張浩天。田笑雨泣不成聲:“石頭,我找到了石頭,看見了父親……”石頭,父親?張浩天聽見田笑雨一個勁哭,不免著急起來。他說:“笑雨,等著我,我現在就到聶拉木來找你!”“不!”田笑雨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權利在他面前哭泣了,他已不再是自己的彼岸和港彎。她不顧張浩天千呼萬喚,毅然說:“我現在發稿件給你!”
天還沒亮,田笑雨又去找胡坤。胡坤還是昨天的樣子,只不過他們搶險的位置又前移幾百米換到了最后一處塌方點。田笑雨問:“又是一夜沒睡?”
胡坤笑道: “這么早就來視察工作了?”
“還要多久?”田笑雨問。
“我們干了整整一夜才把面積最大的塌方拿下,就剩下這個硬骨頭了。等路通了我一定睡他幾天幾夜!”胡坤拉著田笑雨走到背風處,用手套拂掉石塊上的積雪讓她坐。“聽浩天說致遠都結婚了,多快啊!”
“孤陋寡聞,他們都快有孩子了。”
?“這么說,我的動作還是慢了一步。知道嗎,我已經談了兩個,前一個長得水靈靈的像貂蟬一樣漂亮,我喜歡得不得了,可是,吹了。現在這個模樣不如你俊,但是對我百依百順,千方百計討我歡喜。通車了我就下山去給未來的丈母娘拜年,趁機向她求婚。對了,浩天和小虎談對象沒有?”
田笑雨正不知如何回答,一個隊員跑過來報告說路通了。田笑雨跟著胡坤跑過去,看見推土機把最后一堆土推到懸崖下。對面公路上的搶修人員跳過來和這邊的人擁抱慶祝。聶拉木縣委領導從一輛吉普車旁走過來和大家一一握手。田笑雨迫不及待向他們了解前方的災情。領導說:“災情發生后,縣委立刻組建了黨員團員為骨干的突擊隊開展自救,災情得到有效控制。目前,除少量房屋倒塌外,沒有人員傷亡,只有兩戶牧民的十幾頭牲口走失……”田笑雨匆匆記錄,并要求到樟木鎮看看情況。
汽車緊貼山壁在“之”字形公路急轉直下,隨著海拔急速下降,樹木越來越多。背陰處的林木身披積雪,銀裝素裹,霧凇雪掛如童話世界。迎光一面的山坡則陽光普照,樹葉碧綠,滿目青翠如春日暖陽。公路邊,被大雪壓斷的枝條懸掛半空搖搖晃晃,時不時“咔嚓”一聲落下白茫茫的一片。林間,悄悄融化的冰雪滋潤著形狀各異的奇花異草,滴答滴答水聲不斷。一轉彎,只見瀑布倒掛,冰凌低垂,白雪皚皚的雪峰和層巒疊翠的青山相映成趣,山谷里漂浮著厚厚的濃霧,呈現出煙波浩渺的云海仙境。很難想象,幾小時之前還在喜馬拉雅山脈的雪山路上與風雪為伴,轉眼間就來到了溫暖如春的青翠峽谷。忽然,山崖上出現一處緊湊的建筑群,像掛著的一塊花地毯。縣委秘書說這就是邊境小鎮樟木。
氣溫明顯升高,好像一下走過了四季。田笑雨脫下大衣打開車窗觀察街面的情況。街道上剛清理過的積雪堆積一旁,漢族、藏族、印度人、尼泊爾人在街上穿梭自如。街面大大小小的商鋪經營著印度、尼泊爾花花綠綠的手工藝品。秘書說:“現在居民的生活和邊境交易已基本恢復正常,就是口岸貨物積壓太多。”
邊檢站的負責人見到他們說:“因道路受阻貨物運不出去,從尼泊爾開過來的貨車還在源源不斷奔向這里,加劇了貨物的積壓。狹小的檢查站已經車滿為患。”當田笑雨告訴他道路已經打通時,他立刻中斷采訪去指揮車輛放行了。
滿載貨物的車隊快速穿過蒼翠籠罩、群山環繞的友誼橋,尼泊爾司機朝他們招手致謝。田笑雨站在橋頭好好呼吸了一陣濕潤的空氣,回到鎮政府快速起草新聞稿,隨即撥通報社電話。“我是記者田笑雨,我已到達樟木,現在報告……”
“你還好吧?”電話那頭傳來張浩天輕輕的問候。
田笑雨極力控制自己激動的心情,“我很好!今天下午道路已經全線打通,積壓的貨物正在起運,受災人員也得到妥善安置。我這就把消息發給你。”
“笑雨,等等,我想對你解釋,不,應該是道歉。我知道不應該小肚雞腸,但是一聽見周逸飛給你打電話,還是忍不住……”
我想的是蔣小娟,他說的卻是周逸飛。田笑雨輕嘆一聲,“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呢?”她感覺此刻阻擋他們的不止是喜馬拉雅山脈的千山萬水,還有那些看不清的迷霧峻嶺。她想哭,但還是忍住了。兩個人就這樣沉默著。最終,田笑雨打破了沉寂。“我現在給你發稿件!”
“不,笑雨,你先聽我說!”張浩天在喊。
“什么也不要說了!”田笑雨放下電話按下了傳真啟動健。看著稿紙一點點被卷進滾筒,田笑雨覺得自己的心也被卷進去碾碎了。
完成報道任務后田笑雨原路返回。看著一輛輛滿載貨物的卡車從身邊飛奔而過,那些滯留了幾天的游客商人也都踏上了歸途,她笑了。可車只行駛了十多公里就慢慢排成了長隊。又出了什么事,田笑雨趕緊下車察看。走近才發現,兩根碗口粗的大樹倒伏下來再次阻斷了道路。這時,幾塊碎石從山上滾落下來,眼看就要砸到身邊一位男孩。田笑雨把男孩一推,自己卻“哎呀”一聲倒在地上,隨著不斷滾動的碎石滑進了深溝。
胡坤很快帶人趕到了這里,聽說情況后顧不得多想,拿起繩子和同事次多下到了溝里。他們一邊搜一邊喊,可半小時過去了也不見田笑雨的蹤影。太陽漸漸隱去,樹林越來越暗。胡坤抖了抖放到頭的繩子,頭上冒出一層冷汗。這時,另一條繩子上的次多大聲喊:“隊長,在這里!”胡坤立刻拉著枝條橫移過去,在一棵大樹下發現了田笑雨。她頭朝下躺在一處濃密的荊棘中,額頭和臉龐被荊棘滑破正往外滲血。田笑雨在胡坤的晃動中慢慢睜開眼睛。看見樹木倒掛,天空昏暗,一個聲音從遙遠的地方飄過來,她問這是哪。胡坤把她扶起來靠在樹上,拍打著她頭上的殘雪,“要不是這棵大樹,你已經到尼泊爾王國去了!”田笑雨微笑著說一定是父親想我了。胡坤說:“你是摔暈了吧?”
田笑雨傷了腰,腿也動彈不得。胡坤只好把她綁在身上同次多一起把她拉上了公路。被救的藏族男孩破涕而笑,拉住田笑雨的手說:“阿佳(姐姐),我不走了,我要陪你去醫院。”田笑雨這才看清他的樣子,皮膚黝黑,單薄瘦弱,但是一雙亮晶晶的眼睛讓人過目不忘。為了盡快疏通道路,胡坤連推帶拉把不肯離去的男孩送上車,轉身攔下一輛小車把田笑雨送到鎮醫院。
道路再一次恢復通行,胡坤搭車到醫院看望田笑雨。田笑雨問他道路是否搶通。胡坤笑道:“放心吧,糧食都藏好了,鄉親們也都轉移了,小鬼子也被打跑了!”田笑雨請他代自己給報社反饋剛才道路搶通情況,囑咐他不要說自己受傷的事。胡坤撥通電話聽出是張浩天的聲音立刻輕松下來,清清嗓子說:“中尼公路由于倒伏的樹木再次中斷。不過,經過我們全力奮戰,現在又暢通無阻了!”
張浩天問:“笑雨怎么不來,她出什么事了?”
在張浩天一再追問下胡坤還是把事情的經過說了出來。張浩天一遍遍詢問田笑雨受傷經過和傷情,牽腸掛肚的口氣讓胡坤好笑。胡坤忍不住問:“你是不是愛上她了?”張浩天一愣,因急于掩飾變得語無倫次。胡坤又笑了起來:“你這小子,眼力不錯!”
5.
??? 由于傷病未愈,田笑雨春節沒能趕回拉薩,而是在樟木醫院和胡坤過了一個難忘的春節。除夕那天,胡坤不知從哪搞來一串鞭炮在樓道里“噼里啪啦”放了,被護士罵得很慘,可他不以為然,轉身出去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水餃,還像變魔術似的從口袋摸出幾個紅棗和一把瓜子,令田笑雨十分感動。出院后,胡坤把田笑雨一直護送到日喀則,然后送上一輛去拉薩的車。
?? “女英雄回來了!”鄧安和李紅看見田笑雨走進辦公室,同時站起來,可兩人說完都覺尷尬,互相瞪眼看看又同時坐下。李小虎迎上來說:“笑雨,這么長時間不回來,還以為你出逃了呢!”田笑雨說:“在走廊就聽你嘎、咔、噶、阿念藏文字母的聲音,是不是要調藏文編輯部了?”李小虎說:“別看浩天學藏語起步早,我一樣超過他!”聽他說起張浩天,田笑雨心里一陣難過。她走到窗戶前,細細端詳一路上都在魂牽夢繞的格桑花。李小虎把茶水倒進花盆,“都怪張浩天,成天守在電話機旁等你的消息,花也不澆,都快干死了。”正說著,張浩天走了進來。田笑雨回頭時發現張浩天的目光早已等在那里。當田笑雨把目光移開,張浩天無處安放的眼光黯然失色。
洛桑說:“笑雨回來也不說一聲,我們還準備敲鑼打鼓去迎接呢!你發來的消息及時全面,給賑災工作提供了可靠依據,政府還點名表揚了我們報社!”林江濤說:“說真的,那么艱苦的一次報道任務,不要說你一個女同志,就是我們男人也不一定完成得這么好。不僅如此,還舍身救助藏族群眾,了不起!”
聽見說話聲,劉信義走了進來。他把田笑雨上上下下看了個遍,“你要是不完好無損地回來,我可要成千古罪人了!”田笑雨說沒把自己保護好,耽誤了工作。劉信義擺擺手說:“要宣傳,就在我們報紙上大力宣傳。過去我們都是宣傳別人,今天也得好好夸夸自己。”林江濤說下班都去他家吃手搟面為田笑雨接風。劉信義說:“不要打笑雨的旗號,你副主任的文件已經批下來了,早就該請我們吃頓飯了。”大家都說要吃羅靜做的手搟面。
沒想到平時總要人照顧的田笑雨,不僅千里走單騎出色完成了報道任務,還在危機關頭救助藏族兒童,張浩天對她刮目相看,不過他更加掛念那塊沉甸甸的石頭。好不容易等到下班,張浩天正想拉住田笑雨說說話,周逸飛不早不晚出現在了樓下。張浩天盡管一再告訴自己要克制,但心中的不快還是急劇堆積。周逸飛對張浩天笑笑:“我和笑雨好久不見了,有幾句話需要單獨說。”張浩天無名火亂串,松開捏緊的拳頭,“小虎,我們走!”
田笑雨皺著眉頭問周逸飛什么事。周逸飛見張浩天走遠了才說:“笑雨,你真的就不能正眼看我一下?得知你去了聶拉本,我多擔心……”
“不要說了,你的話讓我不舒服。”
“你不舒服,你就沒想過我舒服不舒服?你知道我心里……”
“好了,好了。如果你就想說這些,那就請回吧!”
“笑雨,你真的太不理解我了!”周逸飛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你真的喜歡張浩天?”見田笑雨眉毛一顫,他明白了。“那個張浩天有什么好,不就是一個小記者嗎?”見田笑雨瞪著自己,忙改口,“我說的不是你,我說的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孤傲清高、不可一世的張浩天!”周逸飛見田笑雨冷冷看了自己一眼轉身走了,他呆呆地站在風里。原以為十拿九穩,志在必得的田笑雨竟然對自己沒有一絲好感,他越想越氣。
很多時候,彈琴唱歌不是因為幸福難當而是由于悲傷過度。張浩天回到宿舍抓起了吉他,可只彈了一個音符琴弦就斷了。他放下吉他就去找田笑雨,沒想到卻吃了個閉門羹。回來后他倒頭就睡,可一晚上都沒睡著,胡思亂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終于敲開了田笑雨的門。他說:“我知道你在等我的解釋,可我來了,為什么又不聽?”田笑雨說:“解釋什么,我又沒怪你!”
“就因為我不喜歡周逸飛來找你,就生這么大的氣?我承認我有些小心眼,看見周逸飛心里就煩。但是,你也不應該不聽我解釋,對我冷若冰霜啊!”
“什么?你說我和周逸飛?”
“不是嗎?每次我們都因他鬧別扭!”
“我關心的是蔣小娟,你卻在說周逸飛!”
“蔣小娟?你是怎么知道的?”
“還是算了吧。不要難為自己了。”
“別走,聽我說完!”張浩天兩只大手死死鉗住她,田笑雨像被釘在了墻上。“聽著,蔣小娟是我的大學同學。她是給我寫過信,可我從來沒有答應過她。我和她什么也沒有發生,信中的意思都是她自己的想法。我已經給她回信了,說我們不可能,我根本不愛她,也從來沒有愛過她。你聽清楚了嗎?”
“可是,她說千山萬水也阻擋不了她對你的愛。”
“那是她自己的想法,不代表我。”
“可她說要等你。”
“那就讓她等好了!”
“你,真的愛我?”
“我愛你,從心底里愛你!”
田笑雨久久凝視張浩天的眼睛,終于在他深情的雙眸里找到了答案。她撲在他懷里喜極而泣。張浩天擦干她眼角的淚,“記住了,以后再也不要胡思亂想了,把人的心都揉碎了。”田笑雨說:“我看見了石頭,看見了父親。”說完把日記本遞給他。張浩天一口氣看完,“你父親真了不起,人生越是走到終點越是閃爍著理想的光芒,那一刻就是生命的永恒!”田笑雨說:“可是,父親帶給母親的是短暫的幸福,留給我的是一生的缺憾。”
“父親給你取名笑雨,就不要辜負他的希望。”
“我多么渴望有個完整的家,有一個疼愛我的父親。這一切都因父親的離去變成了夢想,成為我一生的缺憾。”
“今后,我的父親就是你的父親,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我……原本我是想知道父親的秘密后離開這里的。”
“現在呢?”
“現在我愿意同你在一起!”
6.
臨近春節,陳西平去那曲看望宋建華。到單位一問才知道他沒來上班。陳西平又去宿舍敲門,發現門是反鎖的。正納悶,聽見里面一聲咳嗽聲。他貼在門上聽出是宋建華模糊不清的聲音,便一腳把門踹開。一堆高高的牛糞后面有一張床,呻吟聲是從那里傳來的。宋建華躺在昏暗的床角,臉色陰黑,眼睛半閉。陳西平疾步走過去摸摸他的頭,很燙。宋建華從枕邊摸出眼鏡掙扎著坐起來,用嘶啞的聲音說:“前天去草場淋了雨……”陳西平一聽就急了,“病了也沒人問一聲。我去找你們領導說理去!”宋建華一把抓住他,“找什么領導,就是感冒,休息幾天就好了。”陳西平扶他躺下,轉身去買藥。
破破爛爛的醫院大門緊鎖,敲了半天都沒人,陳西平只好往回走。街道冷冷清清不見一個人,惟有一家面館的門被風打得“啪啪”亂響。陳西平走進去問老板要一塊姜。老板捏著姜說要留著賣錢。陳西平一聽口音是老鄉,立刻告訴他原委。老板說可以熬一碗姜湯,可是沒有紅糖。陳西平說什么糖都行。老板說什么糖都沒有。陳西平突然想起口袋里還有兩顆路上沒吃的水果糖,立刻掏出來剝開扔進去。他端著姜湯往回走,腳步一快湯汁就溢出來。膽戰心驚穿過既是公路又是街道的路面,腳一滑差點把碗都扔了。他把半碗還有些許熱氣的姜湯端給宋建華,拿出帶來準備除夕之夜共飲的白酒為他搓揉腳心。宋建華靠在床頭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嘴唇顫動,淚光閃閃,
“蓋著被子睡一會保證好,我娘教的。”陳西平給宋建華蓋好被子,坐下來又為吃什么發愁。屋中央的牛糞高聳云端,把昏暗的燈光擋住了一半。搖搖欲墜的木桌上堆放著十幾本農業書籍,寫著“贈宋建華同志那曲工作紀念”的一對暖水瓶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一個破凳子旁有幾個紙箱,里面裝著幾件臟衣服和爛土豆。墻角幾個木箱到是干凈整齊,里面全是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和種子。陳西平說:“過的啥日子,豬圈不是豬圈,牛棚不是牛棚,我家狗窩也比這強!”
“餓,用牛糞烤個饅頭給我!”宋建華摸摸肚子。
陳西平夾起牛糞聞了聞,怎么想都不是滋味,隨即扔在地上。宋建華坐起來教他點燃牛糞,說抽屜里有個饅頭。陳西平看到半塊饅頭躺在一個鐵盤里,旁邊還有一袋開封長毛的榨菜。他拿起饅頭捏了捏,硬梆梆的像是水泥做的。關上抽屜突然想起在路上沒吃完的燒餅,就翻出來放在燒紅的鐵皮上。
生了火,房間頓時暖和了許多,加上一碗姜湯下肚,宋建華有了精神。他靠在床頭,捏著由于嚴重缺氧和缺乏維生素凹陷的指甲,“有了爐灶的溫暖就有了家的感覺。”升騰的煙灰彌漫開來,他咳了幾聲。“牛糞烤土豆也好吃。不過,上次烤了一個舍不得扔的綠土豆,差點要了我的命!”
陳西平把餅子翻了個面,盯住爐火憋了很久,終于忍不住問:“你孤獨嗎?”宋建華看著被牛糞熏得黑黢黢的墻壁,“星星在夜空扎堆,永遠不會感到寂寞,但要想當太陽就只能忍受孤獨!”陳西平扭頭看了他一眼,覺得他的話高深莫測,不好理解。宋建華又說:“一棵孤零零的草很容易被大風吹倒,但是融入草原就是寬闊無邊、就是浩瀚無垠、就是希望和力量!”陳西平這回聽懂了,但心里有些發酸。他聞了聞烤好的餅子,“全是牛糞味,怎么吃?”
宋建華說:“牛糞就是草變的,有啥臟的,你嘗嘗燒餅。”陳西平屏住呼吸咬了一口,還是想吐。他說:“回去吧,這地方真的不能呆。這次生病多虧遇到我,下回就是死了都不會有人知道。”宋建華說他為什么就不能說點吉利的。陳西平連連呸自己好幾口:“我就是個烏鴉嘴,算我沒說。可是,還是回去吧。爹媽要是看見你這個樣子,心都碎了。你不好意思給領導說,我去說!”
“我看好一種羊,正準備動員牧民試養,你看木箱那些草種,是我整整一個秋天從草原上收集來的。準備明年試種一些,看看長勢,挑出那些最適合草原生長的,再擴大種植。我走了,這些誰來做?”
“拉倒吧,在草原上種草?要種多少才夠牛羊吃。你不是說要在草原植樹造林,養雞放鴨嗎,我問你種的樹,養的雞呢?”
“樹,三十棵漂亮的白楊樹苗,那是我用一個月工資買來的,芽都沒有發一個就全死了。還有托人捎來的一筐小雞崽,沒過唐古拉就一個個再見了!”
“哼!沒人笑話你嗎?”
宋建華從枕邊摸出一個小本子晃晃,想說什么突然咳起來,嘴里的餅渣四處亂飛。他喘著粗氣說:“聽說有人在拉薩用溫棚試種草莓,還真成功了。我想這里也一定能行。你看這里有的是陽光、有的是土地、有的是水源……”
“拉倒吧,你就不遺余力反復試驗吧!”陳西平回頭看見宋建華正失望地看著自己,立刻后悔剛才說了太多的“拉倒”。他起身拿走宋建華身上的衣服蓋上被子,重新回到爐火旁把沒吃完的餅子放在盤子里,又坐上一壺水。“我媽說,太苦了就回去!”發現沒人接腔,知道他睡著了。他走過去拉好被子拿起小本子,發現上面密密麻麻記的全是羊、牛、草和土壤的數據。正要合上,突然看見了自己的名字。這是工資流水賬,一個月120元的工資,除了給他家和自己家各寄30元外,其他都用于草場培育、牛羊種群的研究和試驗上。有多余的也都捐給了當地的牧民,為他們買藥、衣服和孩子的學習用具。原來是他每月給自己家寄的錢。陳西平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宋建華,感激中夾雜著心酸。
坐了一會,他把屁股下坐起來搖搖晃晃、吱吱呀呀響個不停的凳子拿到門外加固,順帶把剛才踢壞的門也修好了。他輕手輕腳拿起宋建華的臟衣服和自己送給他的那雙棉手套,提著水壺走出去洗。看到壓水井才想起剛才把所剩不多的水都倒進洗衣盆里了。拿什么做引水呢?他抓起鐵柄想試試運氣,可水沒壓出來倒是自己的手和鐵柄凍在了一起。他不敢生拉硬扯,知道一扯就是一層皮。想喊,可喊誰呢?叫,更不成體統。正當他左右為難,一個男人笑了起來。他把帶來的引水倒在陳西平手上,“你是才分來的大學生吧?”
“我是宋建華的同學,來看他的。”
“喔,是宋建華的同學,你好好勸勸他吧!他要在草原上種樹、種菜、養雞,還要發展雞禽養殖、大棚蔬菜種植、草原蘑菇栽培……”
“他是有許多奇思妙想……”
“不是奇思妙想,是奇談怪論、胡思亂想!他要是能種出西瓜、草莓,我們這些農學家還用得著天天嚼干菜、吃粉條……”他留下一長串笑聲走了。陳西平也忍不住“哼”了一聲:“種什么西瓜草莓,我看開一個冰棍廠最合適。天然的冷凍車間,不要電,不要設備,就是打水費點力氣。”
洗完衣服,陳西平又去面館給宋建華下了一碗酸辣面。之后幾天,他為宋建華端水送藥、洗衣做飯,陪他度過了一個冷清而溫暖的春節。回到拉薩陳西平就去找王雪梅。不知何時起,這一男一女成了他心中最惦記的兩個人。
放寒假了,王雪梅并沒有回老家,而是繼續為學生補習功課。劉子航本來是要回去過春節的,不知為什么也沒走。王雪梅走進食堂,劉子航已經為她打好了飯菜。王雪梅說:“謝謝你,每天都為我打飯。”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何況我也要吃的嘛!”
“現在同學們都回家過年了,以后我自己來。”
“跟我還客氣!”劉子航把筷子遞給她。
“我們班的同學進步很快,多虧你幫他們補習功課。”
“不要天天把學生掛在嘴邊,還是說說我倆的事吧!”
“我倆的事?”
“是啊。我們已經認識這么久了,我對你可是仰慕已久啊!但是,僅僅仰慕還不夠,感情需要繼續發展。”
“我的學生剛上高一,我不敢掉以輕心。”
“不要開口閉口就是學生,成家立業和教書育人不矛盾。”
“我真的沒有精力考慮過多的。”
“你是在找借口吧?是不是對我還不滿意呀?”
“不不不,我沒有這個意思。你很好,很熱心,我們班同學的語文水平提高那么快,多虧了你。同學們都說你……”
“我不在乎同學說我什么,我關心你怎么看我。”
王雪梅沒有再說什么,倆人沉默著吃完飯。走出食堂劉子航拿出一卷紅紙,“過年了,也沒什么送你的,我自己寫的一副春聯,添點喜慶。王老師,我今天就算是正式向你提出這事了,希望你認真考慮。”
上聯寫著“藍海啟航鴛鴦比翼”下聯是“紅梅迎春桃李同心”。他把倆人的名字都隱藏在字里行間,真是煞費苦心。王雪梅想把它扔進垃圾箱,又擔心他回頭看見,便卷在手中。雪雖然停了,但空氣很冷。幾片枯葉隨風飄來落在腳邊,停留片刻又被更大的風帶走了。沒有褪盡顏色的枯菊被殘雪包裹失去了靈氣,一息尚存。一只獨自覓食的小鳥停在光禿禿的枝頭哀鳴兩聲,形單影只地飛走了。去年春節多熱鬧啊,大家把張浩天的小屋擠得滿滿當當的,可今年卻這么冷清。昨天給張浩天打過一個電話,可他卻是簡短地回答:“很忙,在加班!”
王雪梅回到宿舍。打開張浩天的手絹,溫暖瞬間彌漫開來。她想起青藏線上斜月清照,情竇初開的夜晚;想起坐在他自行車上在布達拉宮腳下飛奔,看雪花飄飛的情形;想起拉薩河岸和他乘坐牛皮船,艷陽高照的那一天……這些美妙而幸福的瞬間,無論何時想起都是心底最溫柔的感動。她確信自己最初對他的好感已悄無聲息長成參天大樹,占據了自己整個心扉。她輕輕撫摸手絹上縱橫交錯的紋路,認定“一方素帕寄相思,橫也絲來豎也絲”的詩句就是寫給自己的。這張手絹并不是張浩天送給她的,更沒有賦予它什么特殊的寓意,甚至他本人都可能把手絹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但這絲毫不影響王雪梅對他的思念和愛慕。盡管這種單相思令她異常痛苦,但她卻心甘情愿為此痛苦,無怨無悔在痛苦中感受著這份甜蜜,在憂傷中體味著這一絲真情。突然王雪梅心血來潮,取出針線繡起梅花來。她要把對張浩天深深的愛一針一線縫進手絹里,融進生命中。她幸福地穿針引線,像春蠶吐絲。沒一會,手絹就改頭換面有了嶄新的寓意。三兩枝蒼勁的梅枝在風雪中傲然舒展,如血的梅花在漫天雪花里嬌艷綻放。王雪梅仿佛已經聞到四溢飄香,看見了滿園春色。正當她浮想聯翩時,陳西平推門進來。
“在家呀?”陳西平滿臉通紅走進來。他放下包袱看見針線,一臉驚喜,“你還會做針線活?”王雪梅趕緊收拾起來招呼他坐。陳西平坐個邊還發抖,接過水杯低著頭。王雪梅笑道:“今天怎么羞羞答答的,像個姑娘!”陳西平扭了扭,看見桌上的紅紙,隨即打開。“紅梅迎春桃李同心。寫得好!”正要打開上聯,王雪梅卷起來扔在一邊。
陳西平握住水杯沒話找話。“去年過節多熱鬧,個個喝得東倒西歪的。今年可好,連個喝酒的人都沒有。”見王雪梅沒接話,他把水杯抱得更緊了。“你說致遠他們也太快了,都結婚生娃了!”見王雪梅淡淡一笑,他好像找到了話題,“我媽生我時就是春天,本來給我起名叫‘春生’,可那天我媽從山上背一捆干草回家,剛走到院壩西頭一塊平地,肚子就痛起來,我媽一用勁就把我給生了。所以,給我取名叫西平。”見王雪梅“撲哧”笑,陳西平臉上的表情生動起來,“你是梅花開的時候生的吧?那一定是臘月的生日。”王雪梅“喔”了一聲。陳西平一笑,玻璃杯“砰”一聲炸開了。他趕緊站起來,說不是他捏碎的。這回,王雪梅笑得更厲害了。她把碎玻璃清理干凈,問他吃飯沒有。陳西平說:“我從工地帶來了面和餃子餡,我們包餃子吧!”
“我不會搟面,只會包。”
“你啥也不用干,我全包了!”
“我這也沒有搟面杖啊,怎么包?”
陳西平四下看看,說有辦法了。他跑出門去,不一會提著一瓶瀘州老窖回來。他把白酒倒在碗里,拿著空酒瓶說:“這個又光又圓,比搟面杖還好使。”不一會,倆人就在桌上包了一大攤豬肉白菜餡餃子。陳西平手把手教她怎么包餃子好看,如何下餃子不爛。他把一碗酒端給王雪梅,“我媽說,餃子就酒,越喝越有。”王雪梅咬了一口餃子,“餃子很好吃,形狀也好看。”
“喜歡吃,以后我還給你包!”陳西平端起酒碗和她一碰,立刻感到撞出了幸福的火花。他的手不停發抖,餃子落在碗邊。他夾起來塞進嘴里,“一穗麥子只有72顆麥粒,連一個餃子也包不了,可不能浪費。”喝了酒,話就多了,他講起了自己的父母家庭,滔滔不絕說著童年趣事,還把去看宋建華的經過說給她聽。“建華說了那么多草原夢想,我卻一個勁說拉倒吧,一定傷了他的心!”陳西平突然停下來,看著餃子發呆。
“建華是個有志向的人,他不怕吃苦,一定會干出點名堂!”王雪梅給陳西平端來一碗面湯,坐在一旁繼續聽他講宋建華的故事。陳西平發現喝了點酒的王雪梅很好看,臉色紛紛的,嘴唇紅撲撲的,像老家快熟的山桃,忍不住把半碗酒全倒進了肚里。王雪梅看他吃完了就讓他把衣服脫了。“什么,脫……”陳西平含著餃子說。王雪梅笑道:“把衣服脫下來,我幫你把扣子縫上。”
陳西平端著湯碗看著她,覺得她縫衣服的動作很像自己的母親,屋里的燈火也同家里一樣柔和而溫暖。他一口氣把王雪梅剩下的半碗酒全喝光了。臨走,把沒吃完的餃子端到外面冷凍,囑咐她別忘了端進來半夜讓狗叼走了。
送走了陳西平,王雪梅回身又捧起了手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