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打開窗戶的一霎那,帶著絲絲涼意的柔風瞬間揉開睡眼惺忪的眼睛,疲憊的身心早已蕩然無存。縷縷熟悉的味道爭先恐后地充塞著味蕾。
貪婪地吮吸著,身體和靈魂又回到了最初的樣子。我知道,我真的回來了。
山溝里,大風粗魯地裹挾著一雙雙粗糙有力的大手,使勁地撥弄著沉睡了一冬的大山還有那貪睡的黃土地,讓它們快點醒來,迎接遠道而來的客人。
喜鵲是第一個得到了順風的信息,它“嘰嘰喳喳”上下翻飛催醒了整個山溝河畔樹梢。山風,從車窗從腳下探頭探腦最后掙相而入,蛻去了厚厚的棉衣,溫潤細面,輕輕撫慰著那顆急切的心。
荒草搖曳著僵硬的身軀,搖搖欲墜,涌動的腳下早在催促它快點隨風而去。向陽的山坡上石縫間,綠意弱弱地羞澀地爬上了山的臉頰,滿山遍野的桃樹杏樹星星點點努力地睜開了眼睛。
一條曲曲折折的水泥路蹦蹦跳跳到了村子口,首先歡迎我的是那山脊上那一片片揮舞的大手,不知疲倦,不怕風吹日曬。日思夜想的那個村莊被一壟壟新開發的田地取代了,我以為出現了幻覺,總以為是山脊上那一片片大手把它藏起來了,我下意識環顧一圈,哎……,我知道,其實我早就知道了。不是嗎?路過鄉政府時牌子不是也不在了嗎。
爬上了記憶中房子的位置,屋后那幾棵杏樹,小窯溝邊上的榆樹,默默地突兀地聳立著,它們仿佛還在聆聽姥爺那滿滿一溝的故事吶。
屋子里散發著白土與水混合特有的泥土氣息。包裹著淺藍色頭巾的姥姥在雪白的鍋臺前忙碌著,斜大襟灰布上衣,藍寬襠褲,黑色纏帶打著褲腿,那雙(姥姥小時候纏腳又放開已變形)小腳進進出出在那掃的錚亮的堂地上,又準備午飯了,用力爬在比她高不了多少的莜面甕上,倆只黑口布鞋晃蕩在甕邊,一雙小手緊緊拽著她的褲腿。姥姥又用筷子攪動幾下墻角酸菜缸里面的酸菜,蹲在灶坑前拿起了圓溜溜的山藥,姥姥這是要做莜面酸菜餃子吆。
炕頭上,姥爺躬著身子,一條腿盤著,一條腿支愣著,左胳膊環抱著支愣起的左膝蓋,左手端著一尺多長的銅煙鍋,右手攥著布煙袋拴著的磕煙缽(酒杯大小木制磕煙灰),撐在右腿上。嘴角鼻孔冒出軟軟的白氣順著綹綹灰白的胡須縫隙爬滿了深深淺淺榆樹皮一樣褐色的臉頰額頭,罩在稀疏花白頭頂的上放,久久不散。抽完三鍋煙,雙手慢慢撐起身子,往后半仰半靠在被垛上,瞇著眼睛。由于姥爺駝背不能靠在墻上。那還是當年公社修水庫時把腰給壓壞,姥爺從那以后就真的面朝黃土背朝天了。
戴著高度近視鏡的大舅正半躬著身子,梗著濕漉漉的脖子,哼呀咿呀挑著水,艱難地從坡下踩著锃光發亮高高低低的石板臺階,一步一歇,時不時左右倒著肩,水桶一會前高后低一會左右平行,晃晃悠悠,顫顫巍巍,坡陡石滑,不能歇息,一鼓作氣,每天最少挑四擔水,倆個水甕倒滿,還的給家畜準備。
少不更事的小男孩,正爬在大舅的后房檐上,用樹枝在房頂畫一只小鳥,想讓小鳥帶著他看看山那邊。一會又站在街門口那塊大青石板上,踮起腳尖,仰起下巴,小手搭在眉梁上,眺望西梁口那條隱隱約約飄下來斷斷續續的山路,那是在外上班的二舅每年春耕秋收請假回來的必經之路,姥爺說春耕還早著呢,可他時不時會朝那個方向瞅一眼,盼望著有個驚喜。
驚喜往往是在不經意間出現了,村南溝門,猛然,“突突,突突”冒著黑煙喘著粗氣的三輪車,一霎那,驚醒了溝里面的一切。不用等著吆喊,孩子們首先呼喊著沖下了溝底,大人們披著衣服,三三兩兩背著手,東拉一句西扯一句順著石板路,慢慢悠悠往下走,姨姨和她的姐妹們也不知從誰家竊竊私語魚貫而出向下擁去。溝底的河槽沿又要熱鬧一陣子了。
脆脆的鞭哨聲把山脊梁那最后一縷金黃給趕下了山頭。西梁頭云朵一樣的羊群,南坡上儼然天兵天將的牛群,變換著方陣,往溝底移動。此時長一聲,短一句呼喊孩子們回家的聲音,夾雜著雞鳴狗吠,被飄飄蕩蕩的炊煙,傾瀉,滿溢,塞了一溝一坡,一河一井。
雞上架,牛入圈,鳥歸巢,小豬搖擺著屁股也準備進它的小窩了,滾圓的肚子卡在平時進出自如的小門,伴隨著一聲凄厲的喊叫才拱進去,屁股后面擠出一股渾濁的噴泉。這就是貪嘴的代價。
每天晚上睡覺前,一雙眼睛不由自主盯著炕上房頂左上角那個搖搖欲墜的悠竿上苫著花布的長柳條籃。里面其實就兩聽永遠不過期的玻璃瓶水果罐頭,還有半包油漬浸透了紙包的動物餅干,幾塊水果糖。那可是頭疼肚痛渾身不舒服最好的解藥,更是一個孩子整個童年最甜蜜的向往。
“喳喳,喳喳”一對喜鵲在剛剛被風揉軟的榆樹枝頭上躥下跳,把思緒硬生生又牽回到小窯溝邊。是啊!村子不在了,故鄉也消失了,但那座山還在,那條河還在,那個養育了祖祖輩輩的水井還在,那盤根錯節的枝枝葉葉還在,不是嗎?它們堅毅地守護在那片貧瘠的土地上,見證著四季輪回的更替。
我知道那倆個夜思夢想的人,他們也永遠在,在那山坡上,搖曳著大手,永遠歡迎那個屬于大山的孩子,他們知道他本來就沒有走遠。
車窗外漸漸模糊了,雨刮器有節奏地搖晃著,但是眼前還是一片模糊,我知道,是時候該回來了,就是這個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