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月·主題寫作征文第十二期：風花雪·月和品征文第四期的創作，主題選字：花。
此文獻給李素梅。
那是宇宙的開始，黎明前的至暗時刻，混沌燥冷，樹上有梅，散發幽香。少女蹲在樹杈上，雙手抱住較粗的枝。樹下幾米外有雙金閃閃的眼睛，她希望它趕緊離開，希望東方出現亮光。腳已經麻了。寒意忽至，少女打了個激靈。
她四點就從家里出來了，想盡快趕到學校，宿舍鑰匙在她手里，不能讓同學等。早些到，還可以到劉媽那里把紅薯面糊煮好，正好趕上的同學，也能喝一口熱乎的。
她急急地趕路，想在兩個半小時之內走完這二十多里路。咦，前面怎么有兩個金色小燈籠？壞了，真的遇到狼了。怎么辦？路邊有樹，那邊一棵比較粗。她急忙跑過去，哧溜哧溜上了樹。在高處看著那對金色燈籠，她竟有點得意。你過來呀，你過來呀？她心里這樣想著，并沒有說出聲。可是糟了，那對閃閃亮的小燈籠真的在向這邊移動。真的不能亂動心思！她想什么，接下來的事情就會像她想的那樣發生。
得轉移下注意力。長呼一口氣，面前升起了一團白霧。轉一下脖頸，向右，向左，咦？來時的路上有個火紅的點在移動，是火把，有人舉著火把。越來越近了。啊，那張臉，認識。
“楊樹林——”
“李素梅，真的是你？你怎么走這么早？”他從自己家走到李素梅家門口等，不敢出聲叫她的名字，約摸十分鐘之后，猜她在他之前就已經出發了。“你怎么在樹上？”
“有狼啊，在那邊，哦？怎么不見了？”
“狼怕火，可能看到我就跑了。你快下來吧……”他在樹下張開手。
“你離遠一點啊，我出溜下去很快的。”她有點窘，夜色掩蓋了她臉上的紅暈。因為蹲得過久，她的腳不靈敏，吧嗒，一只鞋子掉了下去。
她單腳站在樹下，他將落在較遠處的鞋子撿起，走過來放在她那只光著的腳下。
“天都這么冷了，你怎么不穿襪子？”他的臉通紅，可能是火把照的。
“唔……不妨。”她穿好鞋子。“咱們趕緊走吧。”
“我幫你背著包吧？”
“我自己背，不沉。”
前面是個山丘，蜿蜒盤旋的泥土路。他聽到了她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你累了吧，咱們在這兒休息一下？”
“我能行，繼續走吧，剛才已經耽誤不少功夫。走到上面就不累了，我加把勁兒。”兩人默默地走著，只聽到呼吸聲。“呀，太好了，終于上來了。你看，天要亮了，你把火把熄了吧。我最喜歡走著走著天亮了。”她高舉雙臂揮動著，她的聲音那么清亮甜美，像喝了一碗白糖水。他受到感染，內心升騰出一種愉悅，形容不出的熨貼，不由自主地感嘆：這世間的一切，多么美好啊！他沒有說出聲，他是在跟旁邊這位女同學一起感受，這位個子小小的唯一的同村女同學。
“女孩子離開家走這么長的路去上學太辛苦了。”
“不辛苦，我喜歡上學。〞
“張桃葉都不上了。”
“我勸她跟我一起報考高中，兩個女生可以一起做個伴，可她說她家里不讓。”
“你大挺開明的。”
“嗯。那年，我要求上學，我大很犯難，后來他說，砸鍋賣鐵也要供我上學。我一直記得他說話時那種神情。我大是說一不二的人，打那以后，再也沒阻止過我升學。”
“因為你太優秀了，連著跳級，成績還那么好，還幫助別的同學。”
“別光夸我了，你也很優秀，德智體美勞樣樣好。”
“男兒當自強，應該成為國之棟梁。”
“如今新社會，男女都一樣。不要看低女生。”
“豈敢豈敢，團支書同志！”
“承讓承讓，班長同志！”
太陽升起來了。他們到達了學校。
“李素梅同學，下周一我提前半個鐘到你家門口等你，我們一路走吧？兩個人一起就不怕了。”少年鼓足了勇氣，眼睛里都是懇切。他的唇周泛著隱約的青色。
“好的，楊樹林同學。”少女的心里洋溢著溫暖，紅暈爬上她的臉頰。她的笑容比朝陽燦爛。
下一個周一他們一同走出村外的時候，少年從兜里掏出一樣東西，“素梅同學，這雙襪子，你去穿上吧，現在天氣太冷了。〞
“我不能要。”
“請接受吧，是我央求姐姐趕著織的，你若嫌棄，我會難受的。”
“怎么會嫌棄？好吧，我接受了，代我謝謝姐姐。”少女摸著柔軟的毛線襪，眼眶熱熱的。
“你去那邊穿上吧，我不看你。”
還是上次的那棵大樹，少女背靠著大樹，穿上了那雙襪子，真暖和，連腳踝都是暖暖的。她走到背對著的少年身邊，“謝謝你，樹林，我們趕緊走吧。”
兩人匆匆趕路。
“好像后面有什么東西一直跟著……”少女說。
“是狼……一只大黃狗……”
“它好像很衰弱，啊，它倒下了，我們過去看看吧。”
“好的。”
“它的眼神里好像有一種渴望……我好難過。”少女從書包里拿出半個黑黃相間的饅頭，伸向狗狗的嘴邊，狗狗一下就叼住了。
少年本來想阻止的，但他什么也沒有說。平時他悄悄觀察素梅同學，她每頓只吃半個饅頭，有時還分給別的同學。他從未見過她吃白饅頭。
“狗狗太餓了。〞
“是啊，人都吃不飽。”
狗狗咀嚼著，眼睛里濕漉漉的，眼角漸漸滲出淚水，它望著少女，再也沒有站起來。
兩人心情都有點沉重。“我們趕緊趕路吧。”
“天又亮了呢。”少女歡快地說。她的眼睛里含著淚水。
少年就著微微的亮光，在書包里摸索了一陣，找出了那個唯一的白饅頭。
“給。”
“哦，我不能拿。你個高，你是男生，飯量大，老不吃飽可不行。”
“你不拿我就放在這里。”少年做了一個要將饅頭扔在地下的動作。
“唔。”少女接過了饅頭，一掰兩半，將一半放進了書包，另一半拿在手里，撕了一小塊放進嘴里，“真香！”又撕了一大塊，踮起腳，放進少年的嘴里。少年咀嚼這美味，這天賜的饋贈。
又一個星期一。少女和少年走著走著，天上下起了雪。一開始像白色沙粒，漸漸地變成輕飄飄的羽毛。他們邊走邊伸出手去接納輕盈的精靈，留下兩行潔白的腳印。他們到達學校的時候，看著對方白了頭，哈哈大笑。
春天到了，一路發新芽，姹紫嫣紅，走著走著，就到了植物葳蕤的夏，天早早就亮了。秋天是果實成熟的季節，你給我一個石榴，我給你一個蘋果；一起吃一把棗子……全都是香甜的滋味。少年長得更高了，少女也長個了，他們都覺得自己更有力量了，未來在前面等著呢。
“素梅同學，你想去哪里上大學呢？”
“你怎么就覺得我肯定能上大學呢？”
“你如果上不了大學，誰還能上呢？”
“我想去很遠很遠的遠方，我想看看更廣闊的世界。你呢？你想去哪？〞
“我想去你去的地方……我想上軍校！”
“軍校可不是一般人能上的。不僅要看成績，還要看身體條件，你肯定能行。加油啊，樹林同學！〞少女纖秀的小手攥起一個拳頭，目光閃閃看著少年，向上揮舞了一下。
“嗯，我很努力地緞練體格。你看看我跑步的樣子。”
少年奔跑起來，像一陣風嗖地竄到了前方，站在那里等，加速的心跳被天地間的墨色隱藏。少女加快步伐，趕到他面前。兩個人笑著，捂著胸口，大口喘氣，像兩顆裂開的石榴。星光在四只眼中閃爍，給黎明涂抹上蜜糖。
冬去春來，轉眼就到了炎熱的夏天，迎來了大考的日子。
“素梅同學，你發揮得很不錯吧？”
“跟平時差不多。你呢？看你的神情就知道了！”
“你說，我要不要報軍校呢？”
“當然要報了，那是你的理想啊！”
“那你會報軍校嗎？”
“嗯，不告訴你，先保密。”
她笑得可真美好呀，少年心里想。
大約兩個月后，兩人在村外約定的地點見了面。喜鵲在樹梢上喳喳叫個不停。兩人手里都捏著通知書。
“我考上軍校了，素梅同學。”
“就知道你能行，祝賀你呀，樹林同學。還是南京？讓人向往的大城市呢。”
“你呢？你的學校在哪里？啊，這里很遠啊……你沒有報軍校嗎？”
“上軍校需要身體特別健康，我有風濕性心臟病，前年檢查出來的，我知道上不了軍校啊。現在這個地方就是我希望去的，我填志愿的時候想著離家越遠越好。去這里上學，不但全免費，補助也會高一點，還可以貼補家里一下，我大供我上學已經很不容易了……”
“素梅同學，這些你怎么都不告訴我？如果你告訴我，我會填跟你一樣的地方。那樣，我還可以保護你。”
“我不需要保護啊，樹林同學。每個人都應該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大西北也需要有人去建設，青海，這個名字多好聽啊，那么遼闊又充滿希望。”
少年有點想哭，在他心里那本是一片蠻荒之地，但若是李素梅在那里，那里便是綠洲。
“什么也阻止不了你和我。”少年不知哪來的勇氣，說出了這句話。
少女聽到這句話，并沒有吃驚。她抿著嘴，嘴角微微上翹，望著少年。
“你等著我，素梅同學。等我畢業，我就打報告，申請同你結婚。只是以后不能天天看到你了，我……”少年說得有點哽咽。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少年聽到這句話，就像吃了定心丸，他不由得伸手去撫摸少女紅蘋果似的臉龐。少女握住那只手，從臉上取下，“我會等你的！”少女凝望著少年，那么認真那么篤定。
在那些不能見面的日子里，錦書遙寄相思。少男少女已經成為青年。楊樹林給李素梅的信以“梅”開頭，結尾是“你的忠誠的樹”。他們互相鼓勵，含蓄地表達思念和愛意。一個說“我這里下雪了……”一個說“雖然我這里的天氣比較暖和，但我心里下了一場雪，你和我在雪中白了頭……”一個說“又到春天了……”一個說“好懷念故鄉的山坡，我和你一起走過，看到一樹盛開的梅……〞
在一封信中，“忠誠的樹”告訴他的“梅”他入黨了，在收到的回信中，他被熱烈地恭賀了，信中還說“能在學校就入黨，將來必定前途無量。”但讓他別扭的是，信的開頭是“樹林”，不是“樹”，落款是“素梅”，不是“永遠等你的梅”。樹的葉子被霜打了，整個人蔫兒了，他的梅那么優秀，那么可愛，該不會……他馬上寄了一封加急信，說他現在就想申請結婚，有可能會被批準。他也收到了加急信，說千萬不要啊，不要現在申請結婚，我們都得專注于學業，再說你現在屬于預備黨員，我不要跟一個預備黨員結婚……稱呼和落款又恢復了原來的甜蜜，楊樹林再一次吃到了定心丸。他們約定，等李素梅畢業后，她去南京看他。
“南京城真漂亮呀，方方正正的。謝謝你請我吃那么多好吃的。”
“為什么要這么客氣呢？我也去你那里好不好？那樣，就可以天天見到你了！”
“我那里不適合你呀，你現在都是正式黨員了，國之棟梁，這里才是你大有作為的地方。”
“我想和你在一起，過一輩子，在哪里我都愿意！”
“樹林，我們分手吧，如果你離開了南京，你也就不是你了，我也不喜歡那樣的你了……”
“梅……”楊樹林說不出話，淚如雨下。
李素梅一直微笑著，她默許了楊樹林送她到火車站。列車開動，楊樹林流著淚的臉隱沒之后，她的淚水才奔瀉而出。
“姑娘，你咋了？”旁邊的大姐問。
“沒事。”梅說完這句話，淚水止住了，對那位大姐柔和地笑了笑。
在李素梅到來的三個月之前，部隊的提干表交到了楊樹林手中，親屬關系中，他寫上了李素梅的名字，關系是未婚妻。同時他提交了結婚申請。這一切他都沒有告訴他的梅，他想給她一個驚喜。在李素梅到達前一天，領導找他談話，說你未婚妻的父親有歷史問題，你如果想提干，繼續待在部隊，就把結婚申請撤了，李素梅不能出現在提干表上，除非，李素梅跟她父親斷絕關系。他輾轉反側，一宿沒睡，第二天見到梅的剎那，他就決定要跟她永遠在一起，哪怕天涯海角。可是……梅那么絕情，她變心了嗎？
李素梅早就看到了事情的結局。作為團支書，她是第一批預備黨員的候選人，因為父親的問題，被向往的組織拒之門外。之后她收到了楊樹林入黨的信，她知道她將是他進步路上的絆腳石，那時刻，她就已經在心里做了決定，盡管她的心很痛很痛。之后，她又怕楊樹林在成為正式黨員之前做傻事。
她最要好的女同學孟鈺潔看出她不對勁，追問之下，她傾吐了自己的心事。
干部家庭出身的孟鈺潔給她出主意：“你還有那么長的一生，你可以跟你的父親斷絕關系，這樣你們結婚之后，你作為軍屬是可以隨軍的，你就可以到南京了。我將來也是要回到天津的，才不會一直待在這偏僻的地方。”
“不能啊，我父親這些年太苦了，他精神上的苦只有我最清楚，我怎么能跟他脫離關系呢？”
“即使脫離關系，你父親還是你的父親，你偷偷關心他，別人能管得著嗎？”
“不能，我不能做這樣的事兒！”
孟鈺潔一聲嘆息，“那么英俊又忠誠又有抱負的大好青年你就舍得？”
“我不能耽誤他。”
李素梅畢業時要求到最需要的地方去。她在一座鄉村中學做教師時，遇到了一位大夫，這位男青年高大帥氣，來自南方，酷似港派男星。大夫追求她，她猶豫不決，她本想獨自過一輩子的。可在一個深秋的夜晚，她給學生補習完功課，回到宿舍，發現進了小偷，連“樹”寫給她的信都不見了。恰好，大夫這時來拜訪。
“你這里發生了什么？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我今晚一直覺得不對勁，想著必須來看看你……你先去住我的宿舍吧，我可以住衛生院。”
“謝謝你！”李素梅心里暖暖的。
大夫將李素梅安頓好，出門前，從自己胸前的衣袋里掏出一支金色的鋼筆，“這個送給你！我今天過去找你，是想送這個的，你應該有一支好鋼筆。”
他們結婚了，生了幾個孩子，一起相互扶持。梅的身體不好，大夫對她一直照顧有加，細心呵護。而原本一心撲在學業事業上的梅持起家來也十分有天賦，她無論學什么都會很快掌握。她為孩子們編織毛衣毛褲，縫制衣服，而以前，她連一雙襪子都沒織過。孩子們漸漸長大，有一次，他們翻看相冊，發現了一張英俊的軍人照片，去問母親，“這是誰呀？”母親臉上現出羞澀，宛如少女。“也許你們本來應該長成另外一種樣子。”這樣的話，梅只說過一次。
楊樹林后來也有了自己的妻兒。他在某個時刻，轟然明白了梅當年的“絕情”。
每當春天來臨，他心里都會默念：梅、梅……冬天飄雪時，他便想起那個黎明前的時光，在火把的亮光中，緋紅的臉龐，可愛的光腳丫。
他很老了，躺在床上，這一生像放電影似的。最后來來回回出現在面前的，是一樹素色梅，芬芳環繞著他，一陣風過，似雪紛紛飄落，滿世界的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