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若無處安放,便是荒無人煙的孤島。———題記
那段時間我高二,在準備出國留學。出國留學一直是我的夢想,尤其是對于我這樣單親家庭的孩子來說,無比盼望著離開家,涼薄而沒有溫度的家。
只記得第一次見他那天是深秋的夜晚,我獨自流連在街上。媽媽又因為公事回不了家,我已經習慣了。
夜色很沉,風特別冷,冷到我幾乎把整個人都蜷縮在外套里卻也無濟于事。不一會兒竟然開始下雨,一個雨點一根針似的,刺痛著冰冷的肌膚。
就算這樣,我依舊不想回家。
就這樣,為了避雨,進了這家并不顯眼的酒吧。
這家小酒吧名叫“孤島”,燈光昏黃,整個屋子都是暖色調,沒有尋常酒吧閃爍的霓虹燈和浮夸的裝飾。人不多而且很安靜,大家大都自斟自飲,很少有結伴而行的人。令我驚訝的是,他們中不乏衣著光鮮的男女。我不禁覺得凄涼,都是有家卻不可歸的人么。
我要了一杯雞尾酒。酒色澄澈而繽紛,人嘛,不都是喜歡好看的東西。
燈光忽然暗下來,老式木吉他的聲音一聲,一聲,一點點敲著我的心房。
聽膩了電吉他聲音的我,驀然抬頭尋找聲音的來源。
“你在南方的艷陽里,大雪紛飛。”
“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聲音渾厚而沙啞,伴著木吉他古老的聲音,像是在傾訴一個故事。
我激動得站了起來。南山南,這首南山南!竟然能有人唱出這樣特別的味道。
燈光還是暗,臺上的人戴著帽子,看不清他的臉。他始終低著頭看著那把木吉他,自顧自地唱著。
他身上肯定有故事。
一曲終,酒吧里只有我在鼓掌。好像大家都醉了,對這首歌不甚在意似的。
他抬頭看了看兀自站在那兒的我,我面上一紅,坐下來別過頭去。
酒吧安靜得幾乎沒有聲音。有人趴在桌上,手拿著酒杯睡著了。我看看臺上的人,他似乎不打算再唱,已經放下了吉他。見我在看他,他微笑著看看我,似乎在問,還繼續嗎?
我忙點點頭。
這時才看清他的長相。并不算很帥氣,只能說看著挺舒服,看上去少說二十大幾了。
他又拿起吉他,換了一首民謠。
他的嗓音很特別,磁性厚重而略帶沙啞,但絲毫沒有粗糙的感覺。? 他專挑凄涼的歌,倒應了我此時的心境。我靜靜地聽完,依舊獨自鼓掌。
聽完歌我一時興起,招呼吧臺小哥來一杯雞尾酒。端來酒的卻是他。
“看你還在上學的樣子,少喝點。”他把酒放到我桌前,“少加了酒。”
我抬頭去看他,他的眼中透著一種我看不懂的黯淡與沉寂。我謝過他,請他坐。
“喜歡南山南?”他笑著問我。
我點點頭。
他又笑:“我有位故人,就喜歡南山南和南方姑娘,循環聽多少遍都不膩的。”
我不客氣地問:“你的…愛人?”
我們聊了起來。
他說,他女朋友因為一些變故和他分手,至今已經三年了。
我安靜地喝著顏色繽紛的酒,聽他講故事。他講這些的時候眼中煙波浩淼,連笑都是迷離的。
如果不是親身經歷過,不可能唱出十足的情感。每個音,都是內心的痛。
“說說你,小小年紀來這兒喝什么酒!”他調侃著問。
我只笑,和你們一樣,為解憂。
那晚過后,我幾乎每天都會光臨那個酒吧去聽他唱歌。他每天都會換不同的歌,唯獨壓軸的,永遠是亙古不變的那首南山南。
他唱完了會跟我聊聊天。他知道我要出國留學,眼神里閃現一絲暗淡:“留學好啊。留學有出息啊!”
我驚訝于他世俗的語氣,像老輩人一樣。還有他目光的怪異閃躲。
后來漸漸熟了,他便不再固定在臺上唱歌,有時就搬把椅子在我面前唱。
“他不再和誰談論相逢的孤島,因為心里,早已荒無人煙。”他唱這句的時候,總是格外深情。失去愛人,心死了,不就是孤島了么?
心中沒有愛和希望,亦是孤島。
我不禁跟他哼,他不再和誰談論相逢的孤島。不知為何他驚訝抬頭,一瞬的恍惚后又低下頭去,撥弦的手指顫了一顫。
他越來越愛跟我說他女朋友的往事。我只這么聽著,后來漸漸心疼他。他為了等待一個人,自己開了家酒吧,默默訴說著塵封的故事。
“可是斯人難候。”我開口喃喃。
“斯人難候!”他笑著為自己倒一杯烈酒,似是醉了,“小姑娘你說得對,斯人難候。”
我們越來越熟。他甚至會手把手教我彈吉他。我卻在驚異自己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時心臟加快的緊張感。他身上有淡淡的煙草味,讓人安心而著迷。
縱我如何自詡成熟而百毒不侵,那時的自己也不過是個正值花季的女孩。我感覺到這種吸引后驚慌失措,一遍遍告訴自己,他故事里的主角,不是我。
他卻總是對我笑,把我當個小孩子一樣寵著,有時會從兜里掏出糖或者精巧的小鑰匙扣。他會為我端來熱可可,會聽我抱怨,還會哄我不要不開心…
更多的時候,他像我的父親,在我成長過程中一直缺席的父親。
我發覺自己離不開他了。他一次又一次在我的睡夢中出現,他的笑容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漫漫長夜我會忽然驚醒,忽然想起他。
這天我去酒吧沒看見他。我一時喪氣,在路上漫無目的地走。
身后一個人抱住了我,我身體猛地一顫,拼命掙脫。身后卻是熟悉的聲音:“你終于回來了,你回來了。”是熟悉的煙草味。
濃重的酒氣溫熱地撲到我脖子上,激起一層薄薄的麥粒。他把頭埋在我肩窩里,熾熱的雙唇貼上我裸露的肌膚。
我腦子頓時一片空白。
他的吻愈發熱烈,唇沿著脖頸到耳垂:“你愛聽南山南,我給你唱。我等了你三年了。”
我滾燙的身子逐次冰涼。
“你認錯人了——"我終于記起掙脫。
“我等了你三年,你,你——"
“啪!”我猛一回頭揚手落在他臉上。他懵了。許久,我才感到手上火辣辣的疼,心也痛得蜷縮起來。
他抬起頭,眼神迷離地看著我。
“你醉了。”我避開他的目光。
風清寒刺骨,侵襲著我裸露的肌膚。是因為我跟她像,還是因為什么,你會認錯人?
那你對我的好,有沒有一點點是因為我自己,有沒有,一點點?
我最終還是把他扶回酒吧,給他倒一杯清水。
他已經睡著了,眉卻一直緊鎖。我給自己要了最烈的酒。小哥不肯給我倒,我就自己搶過酒瓶,灌下幾大口,把足夠買一瓶酒的錢遞給小哥。
小哥無視那錢來搶我酒瓶,說我一個小姑娘,傷心歸傷心,別作踐自己。
“你別讓家里人擔心。”他當然并不懂我。
我喝得更厲害,喝完又吐,吐完了還是要喝。
我就這么賤,連喝酒都賤!我喜歡人也賤,明知道人家心里一直牽掛著別人,還心中有所期許。
以后,這家酒吧還是不要來了。
兩天沒去酒吧,生活倒也在繼續,除了自己做什么都不能集中精力以外。
還是忍不住去那條路,想著就看一眼,一眼就轉身走。
沒想到他就站在門口。他叫住看見了他要轉身離開的我:“小姑娘。"
我想走,可雙腿卻不由自主地停下來走不動。
他繞到我面前,訕訕道:“那天喝多了酒,你別在意。”
我很想說我不在意,可是我說不出口。
“沒事的話,來聽聽歌吧。”他的聲音很憐愛,又讓我感覺到幼年父親聲音的熟悉感,卻又有些說不出的不一樣。我不忍拒絕。
“聽什么?”他問,“我給你唱首特別的。”
“不了,還南山南吧。”
依舊是熟悉的他,熟悉的聲音,熟悉的酒。遇見他之后我開始習慣喝酒,他的歌聲配酒,醇厚得讓人有安全感。
那天之后,我鐵下心來提前了出國日期。
臨出國不久,我和他說了,我要出國了。他錯愕了許久,只是點頭:“好,好。”
他對我無牽無掛,只是我心如刀絞。
出國那天,我拉著行李箱,只為來聽他唱最后一首歌。
他笑得有點苦澀,坐在我面前唱起那兩首歌。歌聲更加沙啞。
我強忍了淚水站起來,他的歌聲也停滯下來。
“要走了。”我輕聲說。
“再聽一會兒吧。”他挽留著。
我不爭氣地哭出來。小哥動容地拍拍他,他紅著眼眶低頭。他看得出來我的情愫。只不過…怕是不能接受而已。
“小姑娘。”他柔聲叫我。他總是這樣叫我,讓我有一種被保護、被疼愛的錯覺。
我抹掉不斷涌出的淚水:“你也不想讓我走,對不對?”
對于不對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一定要走。
不知為何,他的眼眶也泛著一圈淡淡的紅。他頓了頓,開口道:“我的心已經成了孤島,你不可以。你是那么美好的小姑娘。”
“那,后會有期了。”我強擠出一絲笑,轉過身。
“他不再和誰談論相逢的孤島,因為心里,早已荒無人煙…"他的歌聲又響了起來。
我舉步維艱地,向門口走。
“小姑娘啊,其實啊,”他說,“我的孤島里,是住著你的啊。”
我的淚水“唰”地流下來。
“你會永遠住在那里的。”他的聲音微微顫抖。我努力地拉著箱子奔出酒吧,我怕自己一個猶豫就再也走不出去。
孤島。
我上了車,看著酒吧的名字,還有,站在門口的他。
其實你不知道的,我的心,早就成了孤島。
荒無人煙,再也裝不下繁華之景的孤島。
只能裝下你的孤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