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身,那些金色的光芒從手上滑落,在葉安身上消隱。隨著光芒完全的隱沒,那些螢火中的陰靈蠢蠢欲動,只忌憚我手中的劍,在幾尺之外徘徊。
“別過來!”我甩出劍,在空中劃了個半圈。這酆都大概很久沒有東西掉進來,更不要說活人。那些陰靈霎時向后一縮,一個個瞪著眼睛,看珍稀動物一般。
楚澤只說他守十二樓,我不知道他職位叫什么,也不知道這里的人是否稱呼他名字。我橫著劍,對著那萬千陰靈,終于憋出一句:
“你們領導呢?!”
沒有反應。
“這是他的劍,誰認識!叫你們領導出來!”
叫大概是不可能去叫的,那些陰靈交頭接耳,咕噥了一陣,刷地閃出一條路來。真的是一條路,上面半個陰靈也沒有,徑直通向遠處的濃霧。
我不敢放下劍,一手拿著,一手去背葉安。他趴在我肩上,漸漸有醒過來的跡象。
“溪源。”他說,聲音很輕,但幾乎貼著耳朵,也聽得清楚。
“你醒了別動,本來就沉,別掉下來!”我叫道。
葉安咳了幾聲,果然沒動。
“溪源,為師。。。”他說。
為師,我身子一僵,失去重心,連著他一起摔到地上。
“師父?”我轉回去。葉安面色蒼白,漸漸睜開眼睛,眼中的神色便與往日不同。
“溪源。”他看著我,又看到周圍陰靈,奮力掙了起來。“你為何也在酆都,為師不敢認你,便是怕你來。可你為何。。。”
“不,不是的,溪源沒有墜酆都。”我說,“師父放心,溪源是接師父回去。楚澤現在是陰神,溪源去找他,他送我們回去。”
“回去。”
“回青崖山,師父,溪源帶你回去,溪源帶你回去。”
葉安聽著,目光忽然一滯,眉頭緊蹙,從手里涌出黑氣,被我死死按住。
“青崖山,殺。”他說,“殺,都要死,都要!”
“師父,不用殺了。溪源在這,再也不用殺了,師父!”
“為師早該把他們都殺了!殺了他們,你就不會走,你也不會死!你也要攔為師,為師是為了誰!”
“不是的,你開始是為了我。可是現在不一樣,沒人能傷害我,也沒人能傷害你,你只是墜了魔,所以殺慣了。可是現在不需要了,溪源帶你回去,不需要再殺了啊!”
“不,還是要殺。你不懂,你根本就不懂。你若是懂,當年就不會逃出去。”
“我知道。”我說。“師父知道我是阿蟒的孩子,所以把我當做神,一點委屈也不肯給我受。但我只是個凡人,那些苦,師父吃得,溪源也吃得。溪源始終是個人,便要和人在一起,師父是要殺出一片凈土,只有我們兩個,讓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那便是魔。若我真的像神,若我真能自在,便不需要凈土。就算世人辱我謗我,對我也不算什么。溪源能受,也能不被干擾,溪源已經想開了,師父。溪源不是以前的樣子,你何苦還要留在那。”
李承鄴聽著我說這些話,眼角滾下淚來。然后側過臉,忽然一笑。
“溪源。”他說,“溪源大了。為師其實并不知怎樣養你,橫豎怕負了蟒神,到頭還是對你不起。若不是我養你,你也不會落得毀了仙元,在青崖山下養了一千年,才養得有些樣子。是為師對不起你,也對不起蟒神,為師當年不過大你十四歲,為師真的不會。”
“你沒有對不起,溪源感激你,蟒神也感激你。你。。。”我說了感激兩個字,忽然覺得哪里不對,卻再也想不出別的詞來。就好像一個人護了你半生,你說聲謝謝就算完了,以后也沒有相欠。但他護你,并不是要你去謝,去感激。他是要什么呢。
“師父不能跟你回去。”他說,“師父已經墜了魔,就算回去,也是個殺人越貨的貨色。葉安那孩子做得對,他是要跟我同歸于盡,用跳酆都的一死洗脫罪孽,一起投胎。”
“但是你沒死,你的罪清了,還差什么我和你一起還。你不用去投胎,只要不做魔,去哪里都好。”
“回不去的,溪源。這條路只能往前走,才能看到頭。”
他說完了話,忽然向前一撲,肩膀止不住地發抖。
“白溪源。我怎么沒死,我為什么沒有死。”他抓著頭發,比剛才倒更像是魔。我退了一步,看著他蜷縮身體,冷汗滲透衣衫。
“疼,頭疼。”他說。
“葉安?”我試探道,他似乎沒有聽到,依然只是說疼。
我重新蹲下去,抓住他肩膀,扯下他手來。
“白溪源。”他說,“你不要怪你叔,是我求他帶我來。不是他利用我,他什么都會,不需要利用我。是我利用他。”
“別說這些,起來回去。”我說,“再說我也沒有怪我叔,我是怪你瞞著我。”
他的手冰冷,額頭也冰冷。但他身上的傷明明已經好了,連血痕都沒留下。我實在想不通他是怎樣,硬是扯開他手,拉到背上。
就在這時,從那條路的盡頭,猛然涌來汩汩的黑氣。那些陰靈如同受到驚嚇,一個個伏在地上,不敢亂動。我背著葉安勉強站起來,被那黑氣沖撞,向后一仰,卻沒有倒地。那些黑氣裹挾著我和葉安,龍蛇一般穿過幽冥,打入那粗礪的懸崖之中,沿著石壁,一直向上。我抓住葉安,隨著巨震破出巨巖,落在地上。
酆都的裂痕就在前方,二叔仍然跪在崖邊,蜷著身子,額頭幾乎要碰到地上,背影抖得厲害。我想他也許在哭,鬢角的青筋根根暴起,手指抓進砂礫,卻埋著頭,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白念辰!”我叫道,他的身子忽然一僵,轉過頭來。
“白念辰,我在這。楚澤送我上來的,我見到阿蟒了,我。。”
他站起來,向我走了幾步,忽然一個踉蹌,好像喉嚨終于通暢,慢慢哭出聲來。
“叔?”我說。他擦了把眼睛,抓住我前后看了一遍。然后去看葉安。葉安一直在抖,離了酆都的陰暗,口唇更顯蒼白,沒有一點血色。我撐起他,他的意識有些模糊,靠在我肩上,脖頸暴露在二叔面前,被他試了一試。
“李承鄴那魂魄太陰邪,他受不住。”他說,“弄成這個樣子,還不如立刻去投胎。”
“你說的什么?”
“李承鄴當年把自己分成雙生,一個是完全的善,一個是完全的惡,除非輪回轉世,否則怎么再合到一起?就算他身子受的住,也回不到以前,要么是李承鄴吞并他,要么是他吞并李承鄴,你覺得按他倆的道行,會是誰吞誰?”
“怎么吞。”
“就是同化。”他說,“人是會變的。我這么說,就算他好了,也會變成李承鄴,墜了魔的李承鄴。”
葉安仿佛聽到他的話,眼簾微微抖動,張了張嘴,終于沒說出話來。
“叔”我說,“你別說了,先去醫院。救回來再說。”
“再說?怎么再說?”
“不管他變成誰,責任我擔。”
“你怎么擔。”
“他在青崖山下關了我一千年,大不了這次換我關著他。”我說,“但葉安說他喜歡賭,我也可以賭一次。我賭他會是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