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短短的臺灣海峽,隔斷了多少人的親情。
1
忘了哪一年暑假,我剛踏進家門就被老媽緊張兮兮地拉到爺爺房間門口。
我一臉不屑,小聲嘀咕,“不就打個招呼,值得搞這么大排場嗎?”老媽朝我丟了個白眼,說:“你懂什么,讓你去就快去?!?/p>
我打開房門,爺爺正坐在桌子邊上喝茶,嘴里還咿咿呀呀地哼著小曲。他一看到我,就猛地站起身,激動地朝我大喊:“忠子啊,你可算回來了!”
我一下子驚呆了,疑惑地問了一句,“爺爺,你叫我?”他的臉色唰得一下就變了,抬起手就要呼我,“什么爺爺!我是你哥!”
我的眼珠子都快凸出來了,這輩分關系轉得也太快了吧。
2
我還懵得一塌糊涂的時候,老媽找借口把我從爺爺房間里拖了出來。她用無比堅定的語氣跟我說:“你爺爺絕對得了老年癡呆癥,這下好了,家里一個人都不認識了?!?/p>
我搖搖頭,用無比堅定的語氣回答她:“這不是還認識我嗎?我是你的二叔了?!?/p>
老媽氣得直揪我耳朵。
忠子是我爺爺的二弟,當年加入了國民黨,戰(zhàn)敗后跟著蔣介石跑去了臺灣。爺爺當年也差點跑過去,只是最后沒去成。小時候我曾經偷偷問他為什么沒有去,他說:“我也想參加革命成為一個偉大的人,可是你太奶奶讓我回家種田?!?/p>
那時候我對太奶奶崇拜得一塌糊涂,要不是她,這世界上就不會有我了。
3
老年癡呆癥明顯帶有歧視意味,換做誰都不愿自己被人叫癡呆。我在網上查了一下,發(fā)現它還有一個比較文藝的名字,叫做阿爾茨海默。果然一換個說法,明顯變得高大上很多。
每次家里人提到爺爺得了老年癡呆癥,我總會在旁邊默默地補上一句,“什么老年癡呆癥,明明是阿爾茨海默?!倍乙部倳獾郊w吐槽,例如“行行行,你有文化你這么叫?!庇只蛘呤恰拔覀冎袊?,那啥洋名字我們記不住。”
我想我也許只是在逃避,不愿意爺爺受到這樣的歧視,盡管我知道那種說法人盡皆知,并沒有什么惡意。
4
因為爺爺已經不認識家里其他人,所以平常也不愿意上桌吃飯。家里人做菜總會多做幾碗,他就窩在房間里面慢慢吃。
我回家后,他才愿意一起上桌,每次都讓我坐他旁邊。吃飯的時候,他總會偷偷問我“坐在你左邊的是誰誰誰啊,坐在你對面的是誰誰誰啊”之類的問題。
我之前回答說“這是我爸,那是我媽”時,他氣得直摔筷子,“什么你爸你媽的,你還在臺灣的時候你親爹娘早就死了,兔崽子也不知道回來看看?!闭f完后就在一邊偷偷抹眼淚。
后來我學乖了,問起的時候總是回答,他們都是來照顧你的人。爺爺就會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又皺起眉頭跟我說,“那他們怎么會和我們在一張桌上吃飯?”
我看到所謂的“傭人們”臉都綠了。
5
每天晚上,爺爺總會拉著我嘮嗑上幾句。有一天,他像是意識到什么,突然開口問我,“弟妹呢,怎么不一起帶回家讓我看看?”
我隨口就是一句,“還在上學,結婚這種事還早著呢?!彼岬囊宦曊酒鹕恚鹗钟窒牒粑?,“什么上學啊,我像你那么大的時候,早就娶了你嫂子了!”
我剛想躲,他又噌的一聲坐回去了,然后一臉驚恐地看著我,“忠子啊,你是不是已經死了,這么些年過去了,怎么還和以前一樣呢?”
我一時語塞。
爺爺嘆了口氣,喝了一口茶之后說,“忠子,你來人世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沒完成的,哥幫你做主。明天我就幫你去打聽打聽,有哪家姑娘年輕的時候就沒了,我上門給你提親去!”
我嚇得立馬起身,趕緊推辭跑回自己的房間,小心臟還一直砰砰砰地亂跳。平白無故地成了活死人,還要娶個鬼新娘……
幸好,爺爺第二天就忘記了這檔子事。
6
爺爺的抽屜里,放著他最寶貝的兩樣東西。一樣是我用過的地理課本,另外一樣是一張從臺灣寄過來的明信片。
中學的時候,我還算是個學霸。那會爺爺問我,“聽說你在學校成績很好,那我出道題考考你?”我沖他擺擺手,示意他放馬過來。
但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雖然我會做三角函數,能背文言文,知道either or和neither nor之間的區(qū)別,看得懂電路圖,會寫化學方程式,但就是不知道浙江和臺灣之間距離有多遠。
爺爺鄙視地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說,“就這樣還好意思說自己成績好?”
我只能在一邊抗議,“這種題目,考試又不會考到?!?/p>
爺爺不信,我只能翻出以前用過的地理課本,把關于臺灣的部分讀了一遍。雖然沒有提到距離,但聽到關于臺灣的事情,我看到他的眼睛突然就亮了。
等我畢業(yè),他就要走了那冊課本,臺灣的那部分每天晚上都會讀上好幾遍。
7
那張明信片,我倒是沒有多少印象。一是因為寄來的時候我還小,根本看不懂上面寫著什么,二是我那會特別喜歡撕紙,為了重點保護,爺爺幾乎不讓這張明信片在人前露面。
我第一次知道它的存在,是在暑假結束準備回學校的時候。
出發(fā)的那天,我過去和爺爺道別。他緊緊握著我的手,怎么都不愿意放開。他說,“忠子,你怎么這么快又要回臺灣去了?這里才是你的家,你該歸根的地方?!?/p>
我嗯啊著想了老半天后才回答,“我在臺灣那邊還有些事,處理完馬上就回來?!?/p>
爺爺的手有些顫抖,最終還是慢慢地放開了?!拔业哪昙o大了,還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你回來?!?/p>
他打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張明信片,放在我的手里。“這是你以前寄過來的,你這混小子也不在上面寫個地址,我想給你回個信都不行。這次去,記得多寄幾張回來。”
我看著這張已經泛黃的明信片,上面用繁體字寫著“勿念,心安”。反面印著日月潭的全景,譚中有一個小島,看上去像是浮在水面上的一顆珠子,孤零零的。
8
之后,我大學畢業(yè),參加了工作,但爺爺的身體狀況也一天不如一天,最后嚴重到了臥床不起的地步。因此,我始終保持著每個月回家一次的習慣。
爺爺每次看到我回來總是顯得特別高興,我走到他的床邊時,他會忽然沖我笑,雖然已經嚴重口齒不清,但“忠子”兩字還是說得清清楚楚。
兩天的假期太短,每次我準備回去工作時,他總會埋怨我不在家里多待上幾天。
接到爺爺去世的電話時,我正好從公司加完班回家,第二天一大清早就趕了回去。聽說,爺爺在走的時候一直不肯閉眼,其他人怎么合都沒用,直到我到家的那一刻,他的眼睛才自然地閉上。
我知道,他在等這個世界上他唯一認識的人,可終究還是沒有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