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頭一節上課,我和少年們都沒有進入角色,我就寫了篇東西發牢騷。我感嘆自己的無能為力。我一大早就長吁短嘆。我的沮喪結結實實。
好家伙,點贊的人呼啦啦一下子好幾百個。好多人都來安慰。我抬頭看見一大群朋友友善的目光。我發現那么多的人從課堂里走下來,其實最愿意跟我交換的一個意思,并不是“這節課我上出了八個高潮”,而是,“唉,又講得這么糟糕。”
那個早晨,我得到了無數的關愛。嘿嘿,有人總愛說寂寞,孤獨,惆悵,無聊,周圍是大片的冷漠和空曠。這一點也不奇怪——全球六十幾億人,本來全都是自私的,也應該是自私的。可為什么有的人就總得到噓寒問暖而你卻得不到哪怕一次春風拂柳呢?喂,我告訴你這其中的秘密吧——你太強大了,你是泰山松,絕不是酒泉柳。你天天跟普京那個狗日的一樣在雪地里亮出光膀子,展現幾塊稍微凸一點的胸大肌,上天能駕飛機,下海能捉老鱉。你那么能,誰還敢搭理你呀。可要是你嬌滴滴的呢?要是你每一聲嘆氣里邊都住著個林黛玉,肯定會圍過來一大群賈寶玉。我也發現啦,能夠關懷個弱不禁風的人的時候,我最強大,我肌肉里邊裝滿了氧氣。或者,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老話:世上事,十有八九不如意。所以,沮喪才是正常的表情,灰溜溜才是常見的體態。馬克思說得冠冕堂皇: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那潛臺詞是:全世界柔弱者,才能聯合起來。
哈里曼大叔一向逞強好勝,結果呢,把自己弄成個獨往獨來的北極熊,一個冬天沒吃著一口肉,卻還天天寫詩說:我每一秒/都在咀嚼芳香的陽光……。這樣一來,我就把同情的熱淚,全都攆到別人那兒去了。
所以要感謝那個早晨讓我上了灰頭土臉的一課,要感謝我的筆忠于我的心跳,唧唧復唧唧,無奈加嘆息,所以好多好多人趕過來,展現了他們隱藏在心底深處真正的交流欲望。不是世界沒有光,是你裝腔作勢的光太強了,看不見那么多可愛的燭光。上帝說要有光,于是有了光。上帝沒說,你的光太強,你不需要燭光。我那一陣子的燈泡子電壓不足,我就順順當當進入了燭光的溫暖。
這是閑話,逗自己玩兒的。
話頭扯回來。我讓學生寫《楊玉環在仙山》。課代表把作文本摞在我桌子上,隔了兩星期,我才一本一本翻著看。正好就是我上了灰頭土臉一課的那個早晨。其時,我小牢騷放到微信上發完,和很多同行好好交流一番經驗,我得到了平素里根本得不到的開蒙教益:要看到大環境不好,學生太累; 與數理化相比,你的那個語文課功利太少,自學起來也相對容易,學生不重視,很正常;早晨頭一節課,學生沒睡好,沒睡好,就需要睡一睡,這是人體科學的常識,看開點;小建議:可以讓學生做做振臂動作,可以適當唱唱歌,可以想辦法把教材變得生動一些;還有我曾經的學生道出了經驗之談——十七八歲的年齡,你老師那么在乎的語言美感,微言大義,他們可不會很情愿去探究,等他們年齡大一點,人生體驗多一點,許多讀不懂的東西,他們就讀懂了,許多過去不愿讀的東西,他們就自覺自愿去讀了……。
看看我得到的這些啟發和建議,美好吧?我只是偶爾老老實實說說課堂上的尷尬,漏了個自己的破綻,沒有假裝高大上,結果,就開了一個結結實實樸素自然地氣勃郁的教學研討會。用自己失敗的案例打頭,也許,才能啟動真正的教研啊。
在這么多燭光里洗了個澡,心里邊一塊冷硬的石頭,又開始軟軟地跳。清晨的一縷太陽,正好照在我的辦公桌上。嗯,可以坐一坐了。今天啥也干不了,就批作文。一本一本,一行一行認真看。最潦草的,字體不討我喜歡的,不好好好分段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標點符號全拿鋼筆在空格里戳一下子的……,都當成一種人類學習時的豐富情態,老老實實看。
這是怎么回事?一本,一本,都寫得不錯嘛。紅色波浪線劃不過來。每個本子上都有好多地方,還要在紅色波浪線下面畫上圈圈點點。批得很慢。很慢也要寫旁批。
旁批是讀到好處,忍不住地贊嘆。
總評,首先要把字寫好。
這兩年我的鋼筆字進步了,就因為寫評語認真。豎不要太長,一行字里長桿子太多,柴!一橫過去,不要直杠杠的,要漂一下,像風行水上,柔軟一點好。要像王羲之,走個S,直中含曲,似曲實直。柔婉的筆畫帶來柔曼的心情,是不是?寫好一則評語,跟寫一首小詩,有啥兩樣了?如果你像李白那樣走在荒山里邊兒吟奇奇怪怪的句子,不想《詩刊》和《人民文學》的發表,不想茅盾文學獎和諾貝爾文學獎,不想獲了國家級政府獎在酒桌上吹牛逼,你隨便寫點什么,操心寫,就能跟平平仄仄的古人一樣快樂了。海德格爾說一個字就是一首詩。本來嘛。我這一陣兒就活在給學生寫的評語的一個字里邊。這個字寫好了,這一刻,不,當下零點三秒鐘,我的人,就活好了。
這么一來,忽然,猛然,突然,悠然,恍然,欣欣然,自然而然,我就發現,你沮喪,你早晨第一節的詩歌課沒上好,你抱怨自己用了力氣卻沒有當場收獲高潮,你很在意學生回答得漂亮不漂亮,你很想讓自己的教學設計產生帕瓦羅蒂在空谷里邊喊一嗓子的效果,其實,還是因為你不自信。你不相信文學本身的力量。你不相信你自己用心備了課,認真品鑒了那些好句子,是必然產生好效果的。你把課堂本身當成了目的,不對呀。課堂上,那些少年和你一塊兒很艱難地吟誦了那些文字,這才是過程和目的,這才是全部——我們在快樂或輕松或疲倦或麻木或漠然或乏味或無聊的狀態下,與傳世之作相遇,與古人語言狀態最好的時候寫下的文字相遇,與代表著他們美麗的精神世界的才華相遇,與那時你努力想要上好課的心情相遇,就一定會在我們各自的心里留下真正的痕跡,對不對?
你可能詫異我為什么突然說到這些。我有根據的呀,看官。
前幾天我上《長恨歌》那一課。有那么一些片段很得意,比如薛雯麗自己舉手站起來說,老師,我覺得“宛轉蛾眉馬前死”,寫得很傳神——宛轉,是楊貴妃臨死前掙扎的樣子。即便在痛苦狼狽掙扎,她的樣子也是非常美的。我問:最主要是,那個樣子,在誰的眼睛里也是很美的?她說:李隆基!又比如說前面舉到顧杰文引出的那句話,上課的時候讓他背過兩遍,都是滿堂驚艷。
可有些地方呢,我回想起來就有點沮喪。比如“攬衣推枕起徘徊”,因為一句一句推敲著寫教學設計,我猛然意識到,這一句該這樣切分:“攬衣/推枕/起/徘徊。”而且分成四個白話句子給予了翻譯:
她一把攬過了衣裙。
她一把推開了枕頭。
她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
可是,她猶豫了,原地徘徊,(她在想:? ? )。
我想問問學生她在想什么,一時之間,教室里很沉默。提醒再三,有人結結巴巴地說:她可能不想去見唐玄宗派來的使者。又提醒再三,才有人勉強說出來:驚喜過去,她想到了馬嵬坡。雖然我后邊兒強調,白居易在這兒展現了細膩的心理活動描寫——中國老傳統:通過外在的動作展現內心的變化。七個字里邊兒有那么豐富的內容,牛!
可是,這個課堂片段,我不滿意。
可是,正是這個片段,在少年們的筆下,變成了讀來歷歷在目的鮮活的場景!
請看看這些描寫,這才叫文本解讀啊——讀懂了經典文本中的一個字,一個詞,一個句子,讓它們在自己的心里融化開,然后按照自己的想象,去營造一個場景,去模擬一個人的心跳。最后呢,你寫下的全是你自己的心電圖。或者,在你照著那七個字兒馳騁想象和文采的時候,你已經度過了飽滿的一段精神生活。
要相信。
不存在沮喪的第一節課。那種沮喪是表面的。你沒有看見那種沮喪換來的東西。
只要你7點半開始上那節課的時候沒有麻木和沮喪。只要那些經典文本絕不是來自沮喪的寫手。怎么可能呢,一顆灰敗的心,一個麻木的人,一個渾渾噩噩行走的影子,會為一個經歷了人生巔峰與死亡煉獄的女人,在她聽說渴望已久的愛人來敲門的時候,寫下這樣七個經典的字:“攬衣推枕起徘徊。”
下一次去上早晨第一節課的時候,也許沒睡夠、怠惰的我,就可能是這個狀態——攬衣推枕起徘徊。
徘徊也要去。就像過日子,徘徊,還是要過。就像批作文,懶得不想動彈,徘徊復徘徊,結果還是打開了本子。結果,很高興地發現,我教的東西,還是有用的嘛。
攬衣推枕起徘徊
在我驚喜無比的時候
沮喪拉住我的手
我該去見你嗎
我的憂愁
曾經的甜蜜必然不朽
癲狂的美麗
也許濫飲太多丑陋的酒
每次看見的桃花都競相模仿你
當你不在
世界都躲在柳梢上咳嗽
每一枝淋過秋雨的梨花
都剛剛學會
白生生地顫抖
每一條通向你的小道
想象中的腳印
擠滿必經的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