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打麥場和螃蟹的記憶?
原創(chuàng)?2018-03-13?朱禺之?卻步堂隨筆
? ? ? 自小生活在魯南平原一個偏僻小村,而且是極其貧困的年代,在二十幾歲離開那里之前,我從未接觸過海鮮,但偶爾能吃上一兩次咸魚干,還有曬干的蝦米,那就是每年的麥收農忙時,記得第一次見到螃蟹,也是這個季節(jié)。
? ? ? ?每年麥收季節(jié),對于每個農人來說,不吝于煉獄數日游,割麥,打場,曬麥,脫麥,入倉,必須趁著天氣晴好的幾天之內完成,所謂天氣晴好,也就是三伏天的烈日當空;經歷了這煉獄般的幾天,每個農人的身上都要脫幾層皮,這個一點都不夸張;但如果天公不賞臉,來場雨甚或是連陰雨,那這一年都沒得吃了。
? ? ? ?記得我小時候,每個人大約會分到一畝大田的,小孩也是,只要是上了戶口的,一口人,一畝地,所以,那個時候,農村家庭對生孩子情有獨鐘,不僅僅是為了傳宗接代,而且,一個家庭生了男孩,家里不但多了一個未來的勞動力,而且土地就永遠屬于這個家了,但如果是女孩,出嫁后,土地就被收回了,當時的勞動能力和生產關系,注定是要重男輕女的。
? ? ? ?大戶人家,平時窮吵惡斗,但一到麥收季節(jié),人多力量大的優(yōu)勢就顯示出來了,男女老少,各司其職,割麥,打場,曬場,入倉,家族比較大的,甚至還有專門做飯送飯的;整個麥收季,對于他們來說,反而成了互相理解與融合的時節(jié)。而對于小戶人家,就有點麻煩了,特別是有三四個未成年孩子的家庭,每到麥收就不得不請親戚或鄰居幫忙了,其實這個是非常難為情的,別看農村農閑季節(jié),不論誰家,蓋房修圈砌墻,甚至是婚喪嫁娶等等,都是全村人一起來幫忙,從不分你我的;但在麥收季節(jié),除非是萬不得已,沒人會開口求別人幫忙的,因為幾乎所有有勞動能力的,在這幾天都處在體能崩潰的邊緣,沒經過麥收的人,很難想象其痛苦與艱難;而這個時候開口求助,其實是萬難之事;幾乎每年都有成片的麥子爛在地里,因為,麥子熟了,不及時收割,一場雨,就全完了!
? ? ? ?話說回來,即使再累,只要還能揮動鐮刀,大家還是樂意來幫忙的,然而白白幫忙是萬萬說不過去的,但,也絕對沒有工錢之類的,在那個極其貧困的年代,大家基本上處在以物易物的狀態(tài)下,除非孩子生病或向供銷社購買煤油食鹽等國家管控商品時,才會用平時賣雞蛋攢下的幾角零錢,雖然只有幾張薄薄的紙片或硬幣,但也是用手帕細細折疊纏裹著,放在最貼身的位置;沒有工錢來答謝來幫忙的人,那就要在飯菜上做出樣子來,首先是用新收成的麥子去換上幾斤白面饅頭或烤排,或是忍痛包上一頓餃子,記憶里這些東西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吃的上,或是來了遠道的客人,所以小時候老是盼望家里來客人。?
? ? ? ?每到傍晚收工的時候,多少還要炒上幾個菜,喝點散裝白酒解解乏;菜無非是煎上幾個雞蛋,炒上盤花生米,還有就是小蝦炒辣椒,蝦是不足一厘米長的稻田蝦,收稻子的時候捕撈的,然后在烈日下曬干,通體透紅,其實就只剩一層皮了,但,用這種蝦爆炒青辣椒,有種特別的味道,直到今天,我每每回老家,母親張羅的第一個菜還是小蝦炒辣椒。
? ? ? ?在這些小蝦中間,偶爾能看到幾只如黃豆粒大小的螃蟹,這大概是我記憶里最初見到的螃蟹的樣子,雖然個頭小,但,八只腳兩只鏊都在,至今想起,歷歷在目。
? ? ? ?后來,生活稍微好點,農忙季節(jié)還會到集市上去買幾條腌制的咸魚,記得當時最多的一種魚叫“大頭靠子”,顧名思義,魚頭占了絕對的比例,至今我也不知道是淡水魚還是海水魚,反正是和咸菜一樣咸,可以放整個夏天的,我們家煎這種咸魚有特別的技巧,而且特別費功夫,用自家豆油將整條咸魚小火煎至通體酥透金黃,甚至是刺和魚頭,都是入口即碎;記得是我二哥的最愛,一頓飯下來,一盤咸魚是不會有任何剩余的,包括魚刺和魚頭。
? ? ? ?記得當時的市場上還有如一元硬幣大小的小螃蟹,也是腌制的,往往只剩一只鏊,甚至是沒有;小螃蟹的鏊在酒桌上是最稀罕的,往往只有干活的人,才有資格得到一只,據說特別下酒,喝酒的人往往是喝一口酒,咂摸一口小螃蟹的鏊,直到最后一口酒喝掉,才舍得嚼碎蟹鏊吞掉。
? ? ? ?打麥場上的活計是要一直干到午夜時分的,干活的人會趁著天黑前的間隙,到附近的黃泥溝里洗澡,洗去落在身上的麥皮碎草,同時也搓去被烈日曬脫的皮膚;當然。此時的打麥場上,也早就備好了一頓豐盛的酒菜和熱騰騰的饅頭,所謂豐盛,無非是多了幾條咸魚和一元硬幣大小的幾只螃蟹。
? ? ? ?一盞昏黃的汽燈,晚霞還未完全褪掉顏色,晚風徐徐吹來,洗澡歸來的幾個人席地而坐,或斜倚著麥草捆子,幾杯燒酒,幾片腌黃瓜或咸魚干,微醺后,他們會找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開始講一個故事,說是鄰村一老漢,趕集的時候在賣螃蟹的攤上撿了一只螃蟹夾子,回家的時候,在路邊的小賣部,花一角錢打了一碗散裝白酒,喝一口酒,咂一口螃蟹夾子,等喝完最后一口,咂摸了一下螃蟹夾子后,順手塞到墻上的一個裂縫里,說是等下一次趕集再來;老家那里是每五天逢一次集,現在也還是這樣,這老漢也是逢集必到,回家的時候就來這家小賣部,花一角錢,買一碗散白,就著那個螃蟹夾子,完了還是把螃蟹夾子塞到墻縫里;轉眼間,夏去秋來,螃蟹夾子早就被咂摸的沒有了原來的樣子和顏色,但老漢依然是逢集就來,還是一角錢一碗酒,螃蟹夾子咂幾口;后來有人惡作劇,用一根大小差不多的麥茬換掉了那個早就沒有了絲毫味道的螃蟹夾子,然而,老漢并不知情,依然用這個麥茬喝了一個冬天的燒酒。
? ? ? ?這個故事在我的記憶里,被重復講了太多次了,故事并不需要一個什么樣的結局,更無須考證其真實與否,因為每每講到此時,半酣的幾位都會伴隨著開心的大笑,喝上一大口散白,狠狠的咂摸幾口手中真實的螃蟹夾子,一天的疲累仿佛也就煙消云散了。
? ? ? ?麥收時節(jié),村里的小學和鎮(zhèn)上的中學都會放幾天假,叫“麥假”,主要是到收割完的麥田里去撿拾麥穗,城里長大的孩子大概很少知道這個假期的,其實秋收的時候還有個“秋假”,但這些額外的假期最終都會從暑假中扣除,所以,我們的暑假就顯得特別短暫。
? ? ? 整個麥收季節(jié)的所有收成都不會浪費,小麥自不用說,那是整個農家最重要的口糧,麥皮,也就是糠,是雞鴨和豬的一整年的飼料,麥稈和留在地里的麥茬都是農家的主要燃料,炒菜燒水烙煎餅都靠它,還有一部分麥稈會被刻意保留下來,打成柵子,柵子是那個時代的主要臥具,加上秋天的高粱桿或蘆葦織成的席子,是床上唯二的用品,這兩樣物件也早已消失不見了,現在回憶當年的生活,總感覺雖然辛苦,但幾乎所有的收成都剛剛好,誠然,那是一個物質極其匱乏的時代,人們總是活在匆忙和饑腸轆轆中,但在傍晚的晚霞中,坐擁一個打麥場的收成,而此時一個螃蟹夾子,一碗散白,其悠然亦不復他想了!
? ? ? ?我二十幾歲離開家鄉(xiāng),輾轉來到了島城廈門,整個島幾乎就是一座海鮮城,各種螃蟹隨處可見,雖然我?guī)缀醪怀匀魏魏ur,但,看到活的螃蟹,我還是莫名的喜歡;也經常在飯桌上看各種不同的螃蟹,而且吃法也千變萬化,但我獨對那兩只大鏊感興趣。
? ? ? ?去年底開始畫蟹,畫了有幾百只了吧,但從來也沒買過一只蟹,一方面是我?guī)缀跛厥常硪环矫妫抑幌矚g活著的蟹,于是,我經常去菜市場,去看活蟹,去看它們揮舞著兩只大鏊,像極了堂吉柯德面對風車的大矛,有些螃蟹擁有巨大的鏊,但身體卻極小,這也像極了傳說中被砍去頭顱依然揮舞斧頭的刑天;同時,也讓我想起了當年離開家鄉(xiāng)踏進大學校園時的幻想:不顧一切,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
? ? ? ?二十多年過去了,打麥場早就從故鄉(xiāng)的風景中消失無蹤了,甚至是沒有人家愿意再種小麥了;我2013年五月回了趟老家,這個時候正是小麥穰花的季節(jié),然而我在記憶中的農田里走了幾個小時,也沒有發(fā)現一片麥田,曾經常去洗澡的黃泥溝,也早就成了死水塘,水的顏色是黃色甚至紅色的,雜草叢生。
? ? ? ?后來,我把當時拍攝的視頻素材整理了一個記憶短片《尋找麥田》,因為我知道,我現在看到的故鄉(xiāng),依然在快速的變化著,最終,將變成我完全不能認識的樣子。
節(jié)選自非虛構作品集《生活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