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宏將脫下來的外套、毛衫、圍巾一件件放到床上,轉身問肖瓊,“還要……繼續脫嗎?”
肖瓊停下手中的動作,抬頭望向還剩一件襯衣的楊宏,從口罩里篩出細細的聲音,“脫光,就是一件不剩。”
楊宏其實明白剛進活動平板室時肖瓊的指令——上半身脫光——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覺得留一件也不會妨礙檢查。
肖瓊用蘸了酒精的棉球準備擦拭檢查部位,當楊宏赤裸的胸膛呈現在她面前,她的手停在了半空。很明顯,是那道難看的,因為肖瓊而留下的傷疤,發出了它慣有的威懾力。
楊宏怕她尷尬,“沒事兒,都半年了,早不疼了,你盡管擦。”她沒有像其他女孩那樣驚慌,也沒有說話,而是熟練地操作著,擦拭,貼電極,接導聯線,綁血壓袖帶……
楊宏低頭看著肖瓊的臉,也許是暖氣太熱,她的臉粉里透紅,她仍然低垂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地顫抖著。
楊宏和肖瓊是初中同桌,在那個同桌的桌上通常劃著三八線的年代,他們的桌面就像和諧的廣場。
肖瓊長著一雙大眼睛,但她長長的睫毛常常低垂著,遮蓋了大眼睛一半的光芒。除了眼睛,其他都是小小的,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小小的臉龐,小小的個子,小小的聲音。
她似乎不大愛說話,或許開始不是這樣的,她說了,然后別人總是反饋過來“你大點聲,沒聽見”的信息,所以后來她干脆不怎么說話了。
只有楊宏沒有說過聽不見,他喜歡趴在桌子上跟她講話,這樣他就能看到她美麗的大眼睛,就能看到她小嘴巴的動作,就能猜到她在說什么。他給她起了個外號,叫“肖小小”。
音樂課考試時,老師點到的人要站在講臺上,和著老師的音樂唱歌,她細小的聲音甚至被音樂聲完全掩蓋。
唱完后,老師說唱的還可以,就是聲音太小了,下面的同學是不是都沒有聽到啊?同學們的回答中有一個異常響亮異于旁人的回答——“聽見了,好聽!”大家哄堂大笑。
從此,他們總被人指指點點,漸漸地,肖瓊便和他也很少說話了。
初中畢業后,成績優異的兩人,雙雙考入市一中,卻沒有分在同一個班級。
肖瓊很慶幸沒有人再說起他們的閑話。楊宏卻總是在課間活動時,在打掃校園衛生時,冷不丁地出現在肖瓊的眼前,或嬉皮笑臉地,或含情脈脈地,喊出那兩個字——“小小”。
肖瓊開始躲著不見他。
肖瓊高中的新同桌叫申飛,每當楊宏來敲窗戶時,肖瓊便厭惡地扭過頭。坐在窗邊的申飛都會站起來替肖瓊阻擋楊宏的身影,斬斷楊宏的視線,屏蔽楊宏的聲音。
很久以后,那扇窗戶再也沒有傳進來過關于楊宏的一切消息了。
申飛長得比楊宏帥,他的一字劍眉,他的雙眼皮眼睛,他的筆挺的鼻梁,他的薄薄的嘴唇,他折射著栗色光澤的頭發,都令班上的女同學心生情愫。
這群高中時代的孩子,已經對“誰喜歡誰”,“誰和誰好了”之類的字眼不再諱莫如深。甚至一些外班的女生都寫了情書給申飛。
申飛不以為然,他和肖瓊之間已相當默契,誰也不說,誰都明了對方的心意,由于他們是家長和老師心目中的好學生,所以他們只把某些東西藏在心里。
肖瓊喜歡這樣含蓄的感覺,也喜歡同樣含蓄的申飛。
直到有一天學校貼出了空軍招飛公告,申飛報名了,他婉轉地說過他的理想,肖瓊也崇拜著他的理想,如果他是空軍飛行員,她就考軍醫大。
再一次經過招飛公告時,肖瓊駐足凝視,她和他的夢想此刻都因著一張公告而變得清晰和偉大起來。
身后傳來一個女孩兒的聲音,“你想好了,真的要報名?那我以后想見你一面都難!”“是啊,小小,要不你換個人算了!”這聲音聽起來那么熟悉又那么刺耳,伴著嘻皮笑臉,說得那么無心又好像那么走心。
肖瓊回頭望向說這話的人,迎著她的大眼睛的,是許久未見的楊宏射過來的冷冷的目光,他的冷漠中仍然透著股放蕩不羈。
肖瓊那因為聽到“小小”兩個字而突然柔軟的內心又被厭惡頃刻覆蓋了,她迅速轉過身邁著斬釘截鐵的步子走向自己的班級,那里是屬于自己的班級,也是自己的歸屬,因為那里有一個和自己共同描繪未來的人。
申飛順利通過招飛,如愿以償的去了吉林,肖瓊沒有報軍醫大,而是聽從申飛的意見報了吉林大學,這樣兩個人可以呆在一個城市。
到吉林后,申飛幾乎沒有和肖瓊聯絡過,起初是上交了通訊工具,然后就是非常重的體能訓練,總之在兩年后的寒假才算是見了面。
申飛的模樣已經變了很多,皮膚黑了,頭發短了,身體壯了,連說話的語氣也生硬了。肖瓊有一些失落,但她仍然保持著崇拜的心理和高尚的情懷。
兩人沒有普通大學生戀愛時的程序,也不再有高中時代種下一顆愛情的種子然后看著它萌而不發的喜悅。這個寒假的最后一次見面,申飛甚至說出讓肖瓊不要再等他的話。
那天天空陰沉沉的,傍晚便飄下了雪花。肖瓊落寞地走著,她的眼睛大而空洞,她開始胡思亂想,她認為他們的美好,都只存在于這個不南不北的城市,當兩個人非要把一切都搬到那個北方城市,就像埋下的種子換了土壤,不會再發芽。
大五的肖瓊,選擇了回家實習。在一次同學聚會上,她期待見到申飛的愿望又一次破滅。
聽到一個男同學說申飛和一個部隊首長的女兒即將結婚,她感覺自己沉重的眼皮再也抬不起來。聚會沒有結束她就提前離開了。
走出KTV時,外面燥熱的空氣撲面而來,讓她有些眩暈,她沒有發覺身后尾隨的小偷,手提包被搶走了。
她追了幾步便開始哭,包里沒什么值錢東西,卻有一張申飛穿著軍裝的照片。
突然,馬路上走過來的兩個人竟然替自己追起來。她還沒反應過來,小偷已經被撲倒在地,他扔掉提包爬起來就跑了。
但趴在地上的人卻許久沒有站起來。她跑過去后發現居然是楊宏,正呲牙咧嘴地沖她笑。
扶他起來時,肖瓊才看到他左胸的傷口,小偷手里居然有刀!
肖瓊帶他去醫院做了處理,還好只是劃傷,傷口并不深。她對楊宏說對不起,楊宏說沒關系這是他職業習慣。
楊宏告訴她,他在高中時代的所謂戀情,在那天肖瓊斬釘截鐵地走后,就被他斬釘截鐵地結束了。
他招飛失敗后,奮發圖強,考上了中國刑警學院。本想著都在東北,離肖瓊挺近,誰知除了上課就是訓練,沒時間出省看她,也沒膽量冒然過去。一晃四年后,打聽到申飛快要結婚的消息,他比申飛都高興。肖瓊默默地聽著,沒有說話。
半年后,公安部門的體檢在肖瓊的醫院進行。
楊宏做完平板運動試驗后,終于鼓起勇氣,“晚上下班后,我在醫院門口等你。”
坐在咖啡廳的二樓,肖瓊安靜地看著窗外,楊宏趴在桌子上,看著她長睫毛下的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巴……
突然,兩行淚水從肖瓊的小臉龐迅速的刷下來,她用手捂住了臉。
十年前的他們太年少,他們的相遇也許太早。
因為太年輕,所以怕傷害,因為怕傷害,所以在那個清新的年紀里,居然沒有學會珍愛。
他的喜歡就是防不勝防地出現在她的左右,她的害羞就是一意孤行地逃離他的身邊。
肖瓊聳動著肩膀,她很小聲地說了聲,對不起。
楊宏坐過去,邊替她擦眼淚,邊說他對不起她。
他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她的耳朵貼在他胸口的傷疤上,那里跳動著一顆少年的心。
或許,只有時間才能夠教會我們生活,只有時間才能夠治愈我們的傷。
咖啡廳的音樂響起——
那時候天總是很藍,日子總過得太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