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今天下雨。有陣子下得挺大。當時我們正在親戚的葬禮上。親戚在一個小盒子里,盒子放在一把椅子上,下面鋪著、上面蓋著紅布。葬禮開始的時候我們擠到陽臺上,陽臺跟院子有玻璃墻間隔,屬于兩個空間,但是都能看到。院子里也不是露天的,上面都有玻璃的幕頂,看上去很厚,上面覆蓋一層黑紗網,看不到天空。因為整個院子都是搭了頂棚的,所以我們不知道下雨。我和姐姐的身后有兩個久未見面,或者此刻之后也不會再見面的親戚,在互相熱情和大聲地說話。這些聲音干擾了院子里教友的發言和禱告的聲音。我想聽聽那個聲音,我是第一次參加基督教徒的葬禮。我伸手指指院子里說話的人,想讓那個身后大聲談笑的人意識到場合的性質與行為不當,那陌生的女人聲音壓下去,但另一個女人的聲音又大起來,在跟一個耳聾的八十歲老頭談幾十年前的事情。我便離開了他們,往前走了幾米,穿過人的縫隙站在門口。這時二姐往旁邊拉了我一下,手掌捂在口唇上,附在我耳邊低聲說,你不能站在門口。
門口外就是院子里的那把唯一的椅子和上面的骨灰盒。所有人分兩邊站著,東邊是死者生前的教友,西邊是死者所有的子侄孫輩。按照教友的話語和表情,我覺得在他們的世界,我大姑已經脫離了塵世的罪孽和勞績而升入天國,而且那個天國因為他們的眼神,語氣,表情,而一定在某個冥冥之中的地方存在。我是拜佛的,所以內心意識到是否對自己信仰的不敬。佛祖是兩千多年前的一個年輕人,因看不得人世的苦難,所以在密林中的一棵樹下參悟眾生的解脫之道。而信徒,則感覺到那種冥冥中宇宙深處的存在之真的存在。我的信仰跟眼前的不同的信仰,有沖突的地方,兩個無形世界重疊交織,并存于同一個有形世界,想到這一點讓我稍微不安。我調整一下內心,來秉持信仰的誠敬。此刻也許兩個神在宇宙的冥冥之中,在下著雨的天空的深處,在茫茫的空漠中存在著,在站在一起的我們的意識中存在著。其實他們互不相擾,各自安慰著各自的信眾。那么二姐說不能站在門口,也許是按照鄉間的禮俗,死者此刻將,并正在,離開她原來住的屋子,通過門口到盒子處,通過盒子到道門樓,通過道門樓到墓地。那樣她的亡靈便真正地離開住了大半輩子的家園,去了人類生活和社會之外的天國。
死者九十三歲。我聽到主持的人念到李玉榮老人出生于1932年,我才曉得大姑比母親大三歲。我母親今天沒來。剛才來的路上,在車里,哥哥說了幾次母親應該來哭一下大姑。兩個姐姐都說沒有必要,一個九十歲的老人沒有必要在一個下著雨的盛夏的一天出現在另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的葬禮上。我母親已經糊涂了,告知她大姑的去世,她點點頭,嘆息兩聲,兩分鐘卻問你們要出門去?是去哪里?她的記憶比魚的記憶還短。人活到這個年紀和狀態,也是一種生命的存在,有一天也是我的現實嗎?想到這一點我覺得有點憂慮。
我已經有三十年沒有見過大姑了,我從來沒有過來探望過她。我們家孩子多,她家也孩子多,我二十歲后就開始了離家在外的自己的生活。剛才午飯的時候,一桌子人有半桌子不認識,但都是大姑的親戚。有叫她妗子的,有叫她嬸子的……我們都是因為大姑的緣故此刻坐在一起。吃飯到一半我忽然想起四五歲時的一個清早,在祖母的大炕上,我,祖母,大姑,夜里并排睡著,我聽著她們講話。醒來的時候祖母已經去燒火做飯,大姑還盤桓在炕上,看我醒了,找來我的棉襖,一手提著衣領,一手展開一條衣袖,讓我方便將手臂探伸進去。衣服穿好了,大姑又找了梳子,給我梳小辮子。她說你看有個小閨女多么好,我卻只生了一堆小子。我平生第一次得到這樣的待遇,后來也再沒有得到過。我還聽說過小時候母親一堆女兒,大姑五個兒子,所以到最后商量要將最小的一個交換,就是我和五表哥。如果交換過了,也許今天的我的個性,環境,狀態,都會有所不同。但周圍這些人都不曉得,或者都忘記了,曾經在家族之間有過這樣的可能性。想到另一個可能的我,我便停下來吃飯,對身邊的姐姐開口講,我五歲的那年,大姑回娘家,在嫲嫲的大炕上,早上起來……大姐低頭剝著一只蝦聽著,聽了一半去回應二姐的話,桌子另一邊的人也在禮讓著一只滑嫩的鱸魚,熱情得都讓對方先吃。我的話便也打住,曉得那個四五歲的清晨將永遠在時間的盡頭,只屬于我一個人了。這是我對大姑唯一清晰的記憶。而面前這一屋子的人,沒有一個人談起大姑的生前,沒有人再談論大姑的事情。大姑在一個還沒有送走的盒子里,但是已經消失,從這個世界上遠去了。我們代表娘家,對大姑的幾個兒子兒媳表達他們對于老人晚年的付出,他們代表大姑的后人,對我們表示招待欠周的謙虛。大家熱熱鬧鬧地說話,大姑的長孫女回答大姐,說大的今年高考。于是都問成績,說六百多分。我們都驚呼一聲,孩子學習真好。又說,六百五十三分。我們再一次驚呼,可以連山大都不必去了,可以去武漢大學,或者同濟。沒有人談起大姑,大姑最后的兩年,據說已經不認人,最后的半年,據說頭歪著,說不出話,但是喂進去食物,還能自然地下咽。就這樣又拖延了半年,終于于昨天午夜停止了呼吸。想到大姑最后的這兩年中這樣的存在,我竟然一次也沒有來看過她。是曉得她過世,我才來了。是在院子里的教友們的悼念中,我接連三次聽到大姑的名字,才知道她原來叫李玉榮。我一直就是叫她大姑。
大姑是跟著舅媽長大的,她知道那養大她的是舅媽,而親媽是我的祖母。她后來出嫁也是舅媽那邊的陪送。我以前聽說是她舅舅的第一個孩子死了,舅媽難過得活不下去,我的祖母便將自己的第一個女兒送給了弟媳來養,安慰她失子的痛苦。所以大姑跟她舅媽一家算一家人,作為娘家來往,出嫁之后,我們家也是作為娘家來往了。這么多年,兩家都把大姑當做親戚走動。她的葬禮,她舅媽的兒媳和孫子也都過來,但看到她舅媽的孫子時,已經在儀式的中間。舅媽有三個孫子,沒有女兒,分別叫大慶,二慶,三慶。就是第二個,叫二慶的,前些年先去往我哥哥家,預約動員入股,又去我大姐家,預約動員入股,他們都沒有入。二慶多年間一直在南方沿海,做過進出口走私生意,闊的時候出門有豪車,出入皆高檔場所,都是我們見也沒有見過的,那時大家也都見不到他。前兩年他回來了,從哥哥和大姐的家里出來,又打聽著找到二姐——我不曉得他最后怎么凈盯上我們家,因為親戚中比我們家人有錢的,有的是。他那陣子跟二姐夫婦打得火熱,這么多年從無走動的親戚,一下子成了熱絡的親戚。他開著蘭博基尼拉著二姐和姐夫去城北工業園的一個工廠巡查,說這是他在本地的一個分公司,要入股的就是這個地方。他還是一個老板的派頭。我二姐和二姐夫向來喜歡結交地方上的顯貴,為了結交這些人物他們付出很多財物精力,當然這些結交也為他們那些年的生意帶來利好。二姐夫婦出手闊綽,大人孩子都一身名牌,那時我們開著第一輛夏利帶著孩子去她家,姐夫帶我們去縣城里唯一的五星級酒店吃飯。這也太耗費了吧。二姐夫說,沒辦法,賬都要不上來,只給了一把消費券,家里還有一大摞。得趁它倒閉前都花掉。外甥高考不到本科線,家里拿了錢去澳洲讀本科,又讀研究生。據說澳洲的經濟來源,其中重要一項就是國內有錢人的孩子留學的交費。年節相見,錦衣玉食。這樣的日子也許可以繼續的,如果他們沒有遇見二慶。
我是在大姑存身的盒子被抬著出了道門樓,跟著浩浩蕩蕩的人群走出村莊,聽一個表哥說你們不用跟著去墓地,光你哥哥去就行,你們回去吧,然后返回道門口避雨的時候,聽大姐正在動員二姐去追趕二慶。二姐說你一起去嗎?我看著那些冒雨而不打傘的去往村外的一隊送葬的背影,看著雨水噼里啪啦打在他們的肩背和頭頂上,就覺得濕氣也往自己骨節中滲透進去。然后即將變得腫脹,疼痛。有幾年我不得不跟骨節里的濕氣寒氣做斗爭,一家一家的醫院做抽血化驗,拍片檢查,艾灸針灸,后來也終于好了。我說,我沒有跟著去。二姐說不是,是我剛才看到二慶了。大姐說我說呢中午怎么三慶進來給我們布菜,怎么說也不應該他今天做這個,是替二慶進來放風踩點呢,看我們家都有誰過來,好做防備。我說二慶在哪?二姐說他們家人在我跟二慶有過一個照面后就一個都不見了,大概忽然回去了。我說那怎么樣?我們現在去追?大姐說一定要去追。二姐說追上了錢就能回來嗎?大姐說不去追那錢就永遠回不來。二姐猶豫沉吟著。我說要是他們肯給,也不至于官司都打贏了,現在還聯系不上,見不到人。大姐十分生氣,情緒有些激烈,我同事的那一筆,就是我跟你姐夫一直追到威海,每天在樓道里堵他,開了門就在他家不走,一整夜不讓他們睡覺,才拿回來的。我才知道大姐也曾經有過追債的經歷。
院子里一開始張羅的大總管,正在客房中陪人喝茶。我從窗口看到了他們,這是葬禮上來幫忙的左鄰右舍和村莊理事會的干事們。大半天的來來往往,我只記住了背有點駝的大總管,在我們剛剛進入胡同的時候,他站在門口喊一聲娘家人到,子孫出來接客(ke發音為kei)了,也是他安排每屋就餐的人員組成,娘家人,婆家親戚,村里人,教友會的人,桌椅板凳和飯店訂的午餐。十個豐盛的盤子擺滿了方桌,他安排幾個表哥在我們動筷前先伏地磕頭。我保留以前參加鄉村喪葬儀式的印象,是都吃白菜燉豆腐,只有這一種菜,大鍋里燉了,一碗一碗舀上來,擺滿了院子里外的長席。那席是放倒的門板首尾相接,底下兩頭墊了兩摞半米高的磚。前些年不再是白菜豆腐,都成了訂餐的大包子。大姑的葬禮上卻是跟鄉村喜宴差不多的那種豐盛酒席,最先擺上來的就是一白一紅兩瓶酒。我說怎么葬禮也這樣豐盛,旁邊一個大姑的內侄女,看上去也有七十多歲了,頭發已經全白,她說這兩年都這樣了。但是中國的傳統,不是長輩去世都戒食酒肉的嗎?也許是我的誤解。但現在的葬禮,一些細枝末節的講究,又不能錯得分毫。
那些喝茶的人除了大總管正從屋里魚貫出來,走過院子和我們身邊,然后往胡同里散去,只有兩個人打著傘,雨水噼里啪啦打落在他們的頭頂和肩背上,出了道門樓很快濕出了地圖的形狀。那些墓地上的人此刻大概正用鐵锨往墳坑里撒土,也許不撒土,而是將盒子放在地洞后,上面緊密的蓋了石板,這一場聚集的活動就接近收尾。那些我認識而不熟悉的嫂子們還要哭,但是下雨,就不能坐在地上哭,遍地泥濘。我第一次參加葬禮,是祖母去世,她的干兒媳也作為兒媳過來幫忙,推著她媳婦說哭啊哭啊,得哭出聲來,才是那個樣。那時跟現在相同的,是每次有辭靈客進來,院中左右兩排跪著的都額頭觸地,而屋里年長年少的婦人們也按照各自的關系齊聲哭者對死者的稱呼。我沒有淚,一到了大門口,看到眼前肅穆的景象,和整齊出現的哭聲,眼淚和悲傷都立馬被催化好,進入了節奏。我跟在姐姐們的后邊穿過兩排跪地的人中間的過道,一邊往靈堂里走,一邊發自肺腑的跟別人一樣哭出了我的親姑啊親姑啊,一邊又再一次在這樣場合想起祖母的干兒媳那一句,做啥就得要像啥,哭得哭出聲來才是那個樣。
現在那些人都散了,姐姐說,那就再等等你哥,等他從墳地回來我們一起去。我說你們往里面退一退。她們都往門里退了一退,躲開了門外越來越密的雨點。一個夏天都是干旱的草木垂萎,莊稼從稍上黃了葉子,有些夾道樹木也漸漸如國畫暈染的黃了半個樹冠,遠遠看去,一層淺黃雜在綠樹叢中如秋后的氣象。擱在古代,這樣的大旱是出去逃荒的年景,現在能抽取地下水,所以人的生活用水都是沒有妨礙的。而大姑的葬禮上卻忽然下起來這樣大的雨。密集的雨點和透過雨點的胡同對面郁綠的灌木叢,不知讓姐姐想到什么,她忽然決絕地說,我是寧愿呆會的路上難走一點,也讓普天之下的土地得到這一場大雨灌溉。神氣頗有一種悲壯,似乎她已真的為這場大雨做出了某種犧牲。
一大早接到哥哥的電話,說大姑半夜去世后,我給姐姐電話問隨多少份子。姐姐說你哥哥說出一千,咱們不用出了。我又電話問二姐,她說我兒子才結婚,結婚的時候人家都來了,二哥給了兩千,三孩兒給了五千。小五也給了三千。紅白事不一個標準,那我也得上六百。我又電話給姐姐,說二姐姐說她兒子結婚,二哥給了二千,三孩兒給了五千,小五給了三——姐姐說你二姐給三孩兒的更多!我說給了多少?她說我不知道。我說小五也給了三千。姐姐說小五還有兩個孩子在等著要賬。
我們都站在道門樓里,大表哥的家是村里僅有的幾棟平房,可以保留這樣一個院子,如果都拆遷去了新小區的樓上,剛剛這么多的人到哪里進行儀式?當年大表哥拒絕在拆遷書上簽字,村里都上樓后,按照鄉鎮的指示給他斷了水電,有一次哥哥嫂嫂來探望大姑,說是屋里像三十年前,點的是蠟燭。哥哥以為大表哥實在沒有必要跟官方對抗,沒有任何好處,人家孩子結婚都娶進樓房,大表哥的兒子,婚事遲遲定不下來,都是給大表哥的固執耽誤了。都是三孩兒當了官,讓大表哥肆無忌憚。我不曉得大表哥的拒絕拆遷到底什么原因,此刻大家都在他堅持留下來的這個重新裝修過的房屋和院子里,來來往往,出出進進。
二姐一直不說話,卻忽然說我看到有東營那邊的人要走,我得過去打個招呼。姐姐很帶情緒的說我看你就免了吧,有什么用。二姐姐立時有些進退不定的躊躇,仿佛腳跟被什么阻擋著了。我說是生意伙伴,你就去嘛。二姐姐說那我就過去?大姐姐說那是什么人?管啥的?二姐說就是三孩兒那邊的一個經理,我都是跟他對接。大姐說那你就去吧。一副我不管了的神情。二姐撐開一把米色方格的傘,急忙跑了過去,那邊落下車窗,大概雨點落進了車窗里,二姐的傘往車窗的上邊移過去一點,頭也稍微低伏,在說著什么。后來她跟車里擺手,看著車窗落下,轉身回來站在我們旁邊,解釋似的說,我是要他看到,我跟三孩兒的親戚關系,這樣回款的時候痛快一些。姐姐說,你有用就行。二姐說有用。姐姐說這大半天了都沒看到三孩的老婆,沒來?二姐維護地說,她膝蓋剛做了個手術。姐姐說她那手術做了都一年了。沉默了幾分鐘,又說不來也正常,當初她每次來,大姑都是往外推往外趕的,擱誰也得記仇。大姑說她就配不上我三孩兒。我三孩兒一個名牌大學生,她小中專也行啊,連個非農戶口都沒有,憑什么進我家門。我也記得的,那時大姑還在我現在的年齡,每次去娘家,都會談到三表哥那個初中處的女朋友,一直散不掉,女孩子每次聽說三孩兒放假,都提前去車站接,她在面粉廠上班,每次歇班,自行車載幾十斤掛面送到大姑家來,大姑往外推,她往里進。大姐說要不是三孩兒的身份壓得住,老三家的只怕一輩子不理咱大姑。
三孩是我們所有親戚中身份最高的一個,管的是淄博的一個壟斷性質的龍頭企業。二姐夫婦唯一跟他往來多,公司會客廳的墻壁上掛著他的字,每次都給來人介紹,寫字的是自己表弟,如今在哪里,做著什么。她那邊的業務伙伴,酒肉朋友,沒有人不曉得她有一個廳級的親戚。二姐夫當年也是一路梟雄,盤了城東的幾十畝地,搭了鋼結構板房出租給外地打工和生意人,還開著加油站,投資著一個鹽倉。有一次跟多年盤踞菜市場的東北人發生沖突,他一呼百應起一支隊伍,威風凜凜包圍了對方住的客棧和門頭周圍。親戚間誰吃了小地痞的虧,就跟他講,請他來擺平。有一次我忘記為什么事找他,他聽了卻哈哈一笑,何必跟人家計較那些。剛上班的第二年歇班時我去西安游蕩,順路到他在那邊批發市場久租的地盤,看到他正在鎮吼兩個當地人,是從他手里批發蔬菜的幾個菜販,人見了他一副不想招惹的樣子。那時姐姐總說,就老二家那位,錢賺得來,氣也爭得來。十分贊賞的表情。到二慶的事情出現,姐姐跟我說,別看你二姐二姐夫,一輩子生意場上混,一點心術都沒有,擱不住兩句恭維,就著了人家的道。一副怒其不爭的口氣。她極力攛掇下,二姐起訴了二慶,官司贏了,錢一分也沒要回來,還搭進五六萬的律師費。
大姐總是對我們怒其不爭,因為不可能達到她的要求,小時候我曾有很深的犯罪感,憎恨自己為什么只能成為自己。她是副高職稱退休,大姐夫正高,什么都不做二人一年下來二十多萬。她每年都給我兒子最大的紅包,有時也給我買衣服。三姐身體不好,常年不出門,姐姐從熟人處買的代購的澳洲奶粉,給三姐孫子喝。說,花了我一萬多塊。三姐說我讓春生給你,他一直沒有給你嗎?大姐立時生很大的氣,手指著三姐氣勢洶洶說你就是這樣,不敢給你說個事。她現在怒其不爭的,是二姐剛剛為什么不立即拿住二慶,竟然還跟他打招呼后放他走掉。二姐說這是什么場合?我們是來做什么的?大姐姐不再說話,一臉凝重地看著門樓外的雨。
我想起一件事,有一年春生去菜市場賣菜,莫名其妙被人打了,派出所卻鎮吼受傷的春生尋釁滋事。是二姐夫找到他在公安局分管刑偵的朋友,將老實的春生從里面撈出來。那時候二姐夫在我們眼里,仿佛有呼風喚雨的本領。一個月前,他的小兒子拿了文憑,帶著一起留學的女友回來結婚,他賣掉了住房之外的最后一套房子,體體面面給他辦完了這件大事。按照他曾經有過的最高規格。據說那個公安局的副局長,也剛剛已經退休。
我們在等著哥哥從墳地回來,一起去追趕二慶。大姑的骨灰盒估計已經下了葬,那雨水大概正沿著土層的縫隙滲漏下去,淹沒著大姑的尸骨和灰燼。但我不曉得大姑村莊的墳地,是像我們村一樣統一了墓碑的公墓,還是以前那種土饅頭。父親的和祖父母的墳墓,前年按照老家村里統一的規劃,做成一面簡潔方正的石碑,碑上鐫刻著父親的名字,旁邊鐫刻著母親的名字。母親的名字上涂著紅色的油漆。盡管如此,八十八歲的母親在聽說新公墓完成后跟著我們一起前往的那個清明節,看到墓碑上自己的名字,還是一句話不說,轉身到公墓外的樹叢里哭罵起來。她哭罵的什么,沒有一個人聽得明白。我后來想了很久,猜想也許是她還活著呢,怎么名字已經就鐫在了一個死人的墓碑上。姐姐嫂子門當時只覺得母親神經質,我們沒有一個人明了母親當時的心情。不知大姑夫的墓碑上,是否也為了現在省事,而于多年前即鐫刻上了紅漆覆蓋的李玉榮三字?
哥哥一行終于出現在了胡同拐彎處,他跟大姑的子侄孫輩一起冒著雨回來了。那么我們就一起,盡快趕往大姑舅母所在的韓家村,去圍追堵截那個難得在家鄉驚鴻一現的二慶。2024.7.2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