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創(chuàng)首發(fā) 文責(zé)自負
粉紅灼灼幾樹桃花，金黃燦然一片油菜花田，新雨過后的鄉(xiāng)間清新如洗，微風(fēng)徐來，新泥味的空氣中有一股盎然往上的生命力量。
他蓋著毛毯，獨自一人坐在土屋門口，凝望遠處淡淡云霧籠罩的青山，心中凄然無以言述。
再過些日子，花兒就要謝了，要活到那個時間嗎？無限悲涼的心境和日漸衰竭的心力磨滅了求生意志，啞然無淚的他似乎接受了現(xiàn)實，如何體面地死去，是他最想清楚的事。
人生太短暫了，對于謝小芒年輕的生命，世間不足三十年。
一、
新近幾年常以優(yōu)秀青年作家身份在各地開設(shè)講座，發(fā)售新書，名聲漸旺的謝小芒，是在第一次接近死亡的那一刻，參透了些許人世真相，爾后在不甘命運的奮筆疾書中，寫出大量優(yōu)秀作品，獲得了不少榮譽。
“這是天生的室缺，隨著患者年齡長大，風(fēng)險也逐漸增加。”
在大學(xué)校園運動會比賽中狂奔三公里后的謝小芒栽倒在終點上，此前二十年，不甚活躍的他身體從未出現(xiàn)異常。
“有生命危險嗎？醫(yī)生！”
“缺口比較大，即使去上級醫(yī)院手術(shù)，死亡風(fēng)險也很大，他還年輕，建議觀察。”
被同學(xué)老師緊急送到醫(yī)院急救后，他聽見了父母和醫(yī)生對話。
原來自己的人生，是活在某種不確定的風(fēng)險之中，隨時都可能死去啊。
年輕的生命總是想著無數(shù)可能的未來，沒有哪怕片刻會對死亡產(chǎn)生恐懼，他很快便從茫然無措中掙脫出來，怎樣活著才能在突發(fā)死亡的那天不后悔呢，他思考的是這個問題，而不是如何避免死去。
當每日沉思活著的意義，如同大腦的結(jié)構(gòu)發(fā)生顛倒性變化，曾讓他焦慮的問題變得無足輕重，而那些原本無關(guān)緊要的生活細節(jié)卻顯得彌足珍貴了。
他迫切地把點滴觸動記錄下來，文字自然流露成直白而清澈的詩篇，每次投稿都會被采納，兩年間就合編成冊被出版。
“原來這便是我的人生使命”，認定人生方向的謝小芒，尚未等到畢業(yè)沒有通知任何人便輟學(xué)回了農(nóng)村。
他白天游歷山水，晚上潛心創(chuàng)作，有時一整天就呆坐在那山谷中，田埂上，大樹下看著往來忙碌的人群，思考他們與飛禽走獸活著的區(qū)別，即使在農(nóng)忙時節(jié)，也從沒幫家里分擔半分農(nóng)工。
既然自己年歲無多，周全自我就是對余生最好的交待，年輕的他在這種觀念下追求著自己的下一部作品，用文字打造屬于自己的理想國。
省吃儉用供他上學(xué)，日日辛勞盼其出息的父母，不曾想他竟放棄學(xué)業(yè)回家啃老，疼他先天有病也沒多話，但日子長了，鄉(xiāng)鄰關(guān)于他讀書讀傻了的傳聞四起，父母臉色日漸難看。
“進城去找個活干也好，在家悶著傷了身子，”收割一天稻子的父親顯得更老了，農(nóng)人特有的飽滿肌肉此刻變得松弛，他拿起酒瓶佝僂著移動身體坐到門口，等著廚房的母親端菜上桌。
悶熱的黃昏一絲風(fēng)都沒有。
“沒事呢，最近寫的文章不少獲獎了，”體虛的謝小芒穿著外套，因為對禾芒過敏，地坪上曬的稻谷一次都沒翻過。
他凝神望著幾只沒有夜視能力的母雞搖搖晃晃地找著棲息地，試圖切入它們在陰暗中慌不擇路的視野，以期猜測它們對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類有著怎樣的看法。
“你那行要能當飯吃，能討老婆，我和你媽也不會叨嘮半句。”
他的作品有文學(xué)價值，卻鮮有經(jīng)濟價值，些許稿費尚不夠補貼家用。
原來是在嫌棄我，他內(nèi)心凄然一笑，對父母的傳統(tǒng)和淺薄感到失望。
“生命降生于世，原本就不屬于任何人，也不應(yīng)被任何事物約束，何況我將要死去，思想將隨風(fēng)消散。”自我憐惜的他，第二天就告別了家鄉(xiāng)。
二、
“我生于農(nóng)村，無論擁有怎樣的志趣，即使能稍微突破凡人思維去創(chuàng)作作品，卻只有農(nóng)民父母給的這副皮囊和平凡大腦，這就是我的命運。”
作協(xié)和書商同仁邀請他參加了書城開業(yè)儀式，聚餐后他和慕名而來的讀者女孩在星空下河堤上約會。
“就像這魚，無論它們多么強大，終究只能在這河道中游來游去，它們不可以離開水，也無法適應(yīng)海水，這便是宿命。”
看著河面大魚逐食，小魚飛竄，炸起的水花惹起一片月光潾潾，想著自己注定要英年早逝不免覺得悲涼。
“但人也擁有突破局限的辦法，只要善于調(diào)用大腦的無限思維，就可以創(chuàng)造世間的一切，塑造新的思想也許是我的天命。”
草叢中傳來一些窸窣的聲音，蟲鳴消失了，時近午夜，空氣有了絲絲清涼。
“但自從遇見你，我似乎不再能支配自己的思維，因為你充斥在我腦海里。”
美麗的情話讓這位原本仰慕他才華的女孩墜入迷霧之中，眼中愛意泛濫如山洪崩發(fā)。
白天去單位上班的女孩，晚上鉆進臨時租下的公寓里和他待在一起如膠似漆。
兩個陷入瘋狂愛情的青年，遇見了人生難題：女孩懷孕了。
是攜手走向婚姻，又或者放棄這意外的生命說分手？謝小芒猶豫了。
在他的精神王國里，他描繪的戰(zhàn)亂時代的英雄俠客，講義氣重感情，心懷家國匡扶社稷，把曠世之美的女子當成溫柔驛站卻從不止步。英雄的終點和墓碑，是高舉大義的慷慨赴死，是捐軀獻國和戰(zhàn)死沙場。
女人要的卻是耳鬢廝磨兒女情長，她們更想將英雄肉身溺于胯下，將英雄氣魄禁錮在虛幻的愛情牢籠里。所謂英雄美人的故事只不過是文人墨客市井百姓不堪歷史蒼茫，不愿直面一生枯燥而作出的美好遐想。
現(xiàn)在的他著作未成，英雄夢未了，如果被婚姻和家庭束縛，想要沖破宿命約束的自由靈魂將更加飛不起來。
“你不想娶我嗎，如果你不想，我不會強求的，”女孩不但沒有要求，甚至愿意還他自由。
激情迷人的愛情，溫柔包容的戀人和愛的結(jié)晶，這一生何德何能，得到上天饋贈。
在思想掙扎中，他對所有人隱瞞了自己病情，倆人成了婚。
搬進老丈人豪宅的謝小芒變成了鄉(xiāng)親們眼中的倒插門，父母拒絕參加婚禮，只有堂兄作為家中代表出席，自那時起他對父母的感情就淡了。
愛女心切的岳父母一開始沒有計較新郎的孤僻性情，任其關(guān)門創(chuàng)作深入簡出，不作家務(wù)沉默寡言，但時間長了也頗有微詞。
建立在仰慕基礎(chǔ)上的感情可以突破重重阻力，卻在雙方親友世俗眼光的磨礪下，變得粗糙艱苦起來。一開始，這些于他而言都無所謂，但當他因此喪失了創(chuàng)作的靈感，便無法再將就下去。
無條件支持的妻子毅然拿出全部積蓄，離開父母告別鬧市，將新家安在了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偏僻小區(qū)的二手房中。
三、
新生命降生，簡陋的二居室變得擁擠雜亂起來。他那個不會帶孩子，不會洗衣服做飯，手忙腳亂每一天的妻子，一心一意地愛著他，既不埋怨生活艱苦，也不曾想過可以擁有更幸福的生活。
他看著在啼哭聲中，咿咿呀呀學(xué)語的小生命，她不識人間疾苦，不知生活憂愁，只是每天哭鬧，吃喝，嬉戲中長大，他似乎明白生活真實的樣子，與自己構(gòu)建的精神世界幾乎沒有相似性。
他開始放下紙筆，掃地做飯，照看女兒，偶爾給父母去個電話，開始融入這人間煙火，任由理想世界漸行漸遠。
但他卻忘了，上天不會一直眷顧，讓他不會有病痛。
這是個不太愉快的春節(jié)，只身回鄉(xiāng)看望父母，又隨妻子回娘家拜年遇冷的謝小芒，正籌劃著要重啟寫作。
帶孩子買菜回家路上，他突感胸悶，陣陣窒息痛感來襲，渾身無力的身體往下墜去。
看著從自己手中掙脫，睜著大眼盯著自己的女兒，在世界漸漸昏暗中，第一次感到了強烈的恐懼。
在他從喉嚨中努力擠出救命兩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不知過去多久，身體忽然變得輕松了，他緩過來了。
如果不手術(shù)，死亡將隨時發(fā)生，這是他偷偷一人在醫(yī)院里檢查的結(jié)果。
緣何他會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那勇敢猛烈一往無前的思想去了哪里，他思索著。
也許是因為過去縹緲的信仰和獨自一人了無牽掛，現(xiàn)在的愛和責(zé)任讓生命變得如此真切。
原來，一個人即便覺得自己看見了真理，悟透了人生，仍然不過是在茫然未知的叢林中行走，等到即將跌落黑暗時，任誰也無法超脫于絕望之外。
“作協(xié)要舉辦一個巡回簽售會，我在邀請名單中。”他試探著妻子的態(tài)度。
堂兄老家的房子空著的，他計劃去住一段時間，在生命凋零前，努力完成自己最后的作品。
“要出去了嗎，待多久呀？”
“是，一兩個月吧，還沒確定。”
“那我?guī)Ш⒆踊丶易∫欢螘r間吧。”
面對從未有過猜疑，辛勤撐起全家開支的妻子，他無限虧欠地流下眼淚。
然而，獨自一人在鄉(xiāng)間住下的謝小芒，大部分日子文思枯竭，偶爾靈感來了，也因朝不保夕的三餐加上大量吃藥而無法長久持筆，稍縱即逝的靈感和日趨羸弱的身體讓他所剩無幾的生命顯得蒼白乏力，一頭黑發(fā)變得粗糲花白，形銷骨立得不再屬于這盎然的春色中的一部分。
就選擇自縊身亡吧，冥冥中，他想用這個辦法，保留最后的顏面。
在作品接近完稿之后的好幾個油盡燈枯的晚上，他寫下了遺書，第二天又將其撕碎，他仍思念妻女，不舍就此告別人世。
可當想到她們一直蒙在鼓中，所有痛苦都源于自己的欺瞞，又再次喪失面對她們的勇氣。
無盡煎熬下，看到真情欄目電視故事而深受觸動的他，撥出了熱線，決定傾訴自己的身世，懷抱遺作向人世道別。
四、
“小芒！小芒……”一個溫柔美麗的女子，踉蹌著跑到小屋前叫喚著他的名字，順著記者和攝像機的方向搜尋，當她看見自己的男人，眼淚刷刷往下掉：“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在熱線中傾訴后準備迎接死亡的謝小芒，不曾想到第二天迎來了采訪，熱心的導(dǎo)播更將他的全部情況直接通知了他的妻子。
看著奔倒在地，悲愴凝望自己的妻子，看著屋外穿著紅色小棉襖邁著小腳步奔他而來的女兒，即使面對記者與鏡頭，他再也克制不住放聲痛哭：“對不起！對不起……”
此刻，他曾用心構(gòu)建，原以為任何人都無法涉足的精神王國徹底坍塌了。
原來信仰不應(yīng)該是指引我們通往來世，而應(yīng)在無論如何艱苦的環(huán)境中都勇敢擔當?shù)鼗钪?br> “人所悟透的人生，如果脫離凡塵，便是虛幻的，唯有這真實平凡的人世生活，才是人應(yīng)該全心投入的真實啊，”他的生命，此刻方才全然覺醒。
他決定接受手術(shù)，即使將更快迎來死亡，即使結(jié)局跟原來并沒有任何不同，他也要緊緊抓住這一丁點機會，去直面“宿命”。
活著，才有機會享受愛、給予愛，回報父母妻兒，還有身邊所有善意的人。
當他凝望屋前景色，一切都沒有變，但他發(fā)現(xiàn)：原來花的凋零，是全然地準備著，為迎接生命的果實與豐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