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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1|悔難追【上】:你是姑母的親生女兒
為促進農耕與貿易,四代武皇頒布的《英獻大典》簡化了不少自古流傳下來的繁文縟節(jié)。
父母亡,子女守孝以月代年,三月過后,云柔就出了孝期,原本定下的婚期并未受到影響,
昭寧四年的麥月,當?shù)鞠惴鬟^山崗,吹遍了長安城,紀府將舉行了盛大的婚禮。
婚期就在初八日,也就是八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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蠶月,晦日。
無月,只有漫天的繁星。
酉時三刻,晚膳過后,云卿和云柔在府中踱步消食,不知不覺就到了一處精致華美的亭臺中。
新辟的院落已竣工半月,而云柔卻是第一次踏進這里。
“有一件事情,我自作主張?zhí)婺銘铝恕!痹魄溟_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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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三日前,鄭元伽特來府中尋云卿。
“作為云柔未來的夫姐,我有一個要求,與此同時,作為鄭氏的少族長,我也有一樣禮物。”鄭元伽開門見山。
“鄭二小姐不妨直說。”云卿回道。
鄭元伽從袖中掏出一封書信遞了過去,云卿抽出信箋,掃了一眼,嘴唇微抿,心中了然:“推薦信,這份大禮果真厚重,只是不知鄭二小姐所說的要求是什么?”
鄭元伽神情有些凝重,語速放慢了些:“不瞞你說,在我們這一輩人中,鄭氏雖算得上人丁興旺,可元佑是我唯一同母同父的兄弟,也是我父親唯一的兒子。”
“這點我知道,三公子是尚書令大人唯一的嫡子,地位尊貴,將來成了親,紀氏定不會怠慢于他。”
“紀小姐會善待元佑,這點我自然放心。”鄭元伽道。
“那鄭二小姐的要求是?”云卿問。
“一生一世一雙人。若紀小姐能做到,鄭氏定會舉全族之力,保她官運亨通,平步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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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晚風送來陣陣寒涼,淡淡的芍藥香驅散了心頭的燥熱。
云柔捻起一片花瓣,在指尖掐出花汁來,放在鼻尖嗅了半晌后,直到香氣沁了心脾,染了肝肺,才幽幽道:“都說她是個精明人,年紀輕輕就將族內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如此看,這傳言果真不虛。”
“你不怪我不問你的意見就應下了?”云卿問道。
“若是有商量的余地,你會不問我嗎?”云柔用腳撥弄著小道旁的鵝卵石,“況且,用不納側室的條件換一個正五品吏部郎中的位置,還只是眼前的好處。從長遠來說,只要鄭元佑能穩(wěn)坐紀氏族長正夫的位置,只要紀氏未來的少族長有鄭氏的血脈,那鄭元伽對我的扶持便會只多不少,這怎么看都是我賺了。”
“再說,我本來也沒打算納側室的。”云柔的雙眸顯而易見地黯淡了下來。
云卿明白她話中的意思,這也是他想都沒多想便直接答應了鄭元伽的真正原因。
對于云柔而言,別說主動納側室,就算是送到她面前,只要那個人不是千塵,她就不會有半點興趣。
夜色下,云卿提著小燈,光打在云柔臉上,風卷起了她披散的長發(fā),未施脂粉的臉上隱隱顯出了幾分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憔悴和蕭索。
云卿提著燈的手微微一顫,鼻子有些發(fā)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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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見到云柔,是紀嬗回府省親那次。
十四歲的她帶著一身市井氣息而來,心直口快,不拘小節(jié),唯有在見到千塵的時候,才會在意自己那所剩不多的形象。
那時的紀婠認為她不講禮儀,歪門邪道鬼點子多,一直不喜她。直到云柔拿下會試的第一,紀婠的態(tài)度才有所轉變。
他是紀婠的獨子,本該繼承紀氏族長的位置,可是他告訴她,他想要自由,他不想做族長,你替我做這個族長好不好?
她搖搖頭,說她是收養(yǎng)的,沒有這個資格。
他告訴她,只要你埋頭苦讀,拿下殿試前三甲,入朝為官,那族內長老定會同意封你為少族長。
后來她真的做到了,可那個假山上的女孩卻再也回不來了。
不過八年時間,兩千個日夜,她從光陰巷走到了侯爵府,從尚宮局走到了宣政殿,走上了龍尾道,走上了紀氏族譜,從趙云柔變成了真正的紀云柔。
那些不屑的目光越來越少地出現(xiàn)在她的視野里,取而代之的是阿諛奉承的話語。
“云柔,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你。”云卿開口道。
“什么?你說。”云柔漫不經心地采下一朵開得正盛的芍藥,捏在指尖,轉動著芬芳。
“我其實一直不太明白,你為何答應替我當族長?”云卿緩緩道,“我本就是長老們認定的少族長,只要年齡到了,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坐上那個位置。可你卻需要付出非常大的代價,一路披荊斬棘,傾盡一切去證明自己能帶給紀氏的價值,才能讓將血統(tǒng)觀念擺在第一位的老頑固松口。我知道你并非貪戀權力,貪戀地位之人,甚至我能感受到當這個少族長并不能讓你感到半分快樂,可你當時為何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我?”
云柔陷入沉默,云卿并不著急他的答案,靜立在一旁默默等著。
良久之后,她緩緩開口道:“因為你不想當。”
你想要自由,我便成全你。
云卿的聲音有些哽咽:“那時我們認識不過短短半年……”
她放棄安逸,選了一條最難走的路,只為成全他的自由……
“自從被母親收養(yǎng)后,雖然我改姓紀,可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外人。在那些稀松平常的日子里,我每天都被提醒著自己只是一個被收養(yǎng)的人,那時,我走在尚宮局的時候,她們都會喚我‘大人的養(yǎng)女’,我回府的時候,守門的護衛(wèi)只會讓我走側門,還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宴會,我也是沒有資格坐上去的。”
“后來,我拿下了會試第一,又拿下了殿試第一,才被族人認可。可是,這樣的歧視仍隱隱存在我的身邊,不少人覺得我是運氣好,碰上了母親,才有機會在陛下面前拋頭露面,甚至對我成為紀氏少族長這件事情,都是頗有微詞的。但是我不怨恨,從母親能收養(yǎng)我的那一刻,我便已經知足了,我原本只是一個父母雙亡的市井小民,本就不該奢求太多的。”
云柔頓了頓繼續(xù)道:“可是你是第一個沒有因為我的身份而區(qū)別對待我的人。初次見你前我非常忐忑,覺得像你這種世家公子,總會高高在上,即使表面上彬彬有禮,內心也會對我這種市井小民嗤之以鼻。所以那時,我故作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給自己壯膽。”
云柔的眼里噙著淚,繼續(xù)道:“從一開始跟你相處,我就是帶著點算計的。發(fā)現(xiàn)你喜歡看皮影,我便說自己也喜歡,發(fā)現(xiàn)你喜歡看話本,我便連夜去小叔宮里把你送他的話本全都翻了一遍,只是為了下次見到你的時候有話題可說……因為你是整個紀氏最受重視的人,所有人都圍著你轉,我覺得我只要跟你搞好關系,就等于有了靠山。”
云卿怔住了,木僵在原地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在世家子弟中,他算得上是幸福的,他不像昔垚那般從小在各種生意場上打交道,不像千塵那般幾經大起大落,也不像司徒楠那般娘不管爹不疼,更不像慕容璟那樣,日日行走在生與死的邊緣……
直到成年之前,他的世界都是非常單純的,那些所謂的階層,出身對他而言就是一個虛無的概念。
他交朋友,無所謂身份高低,只要有共同話題,興趣相投便足矣。
可是這世間,真正的志趣相投太少了,更多的是刻意迎合。
“但是在這個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做這一切都是沒有必要的。那時的二哥還是你的下人,可你對他從來都是平等相待,我才意識到,即使我不刻意迎合你的喜好,你也不會因為我是收養(yǎng)的而看輕我。你會在別人面前說我是你‘妹妹’而不是‘義妹’,你會拉著我從紀府正門堂堂正正地進出,你會在宴席上給我留位置,甚至讓我坐在你的上首,你雖然私下里總是笑話我、欺負我,可你從不允許旁人輕視我,只有跟你待在一起的時候,我才會暫時忘記我是母親養(yǎng)女這個事實,我才會真正地把自己當紀云柔……”
“也許對你而言,并沒有覺得給予過我什么特別的恩惠,可是對于我而言,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曾經奢望過但不敢奢求的。也正是因為你的這份助人而不自知,才讓我下定決心,不論這條路再難走,也要當上族長,讓你能夠自由地做一切想做的事情。”
“云柔,我有件事瞞了你兩年。”聲音怯怯的,氣息也淡淡的。
“什么?”
“其實,你是姑母……的親生女兒……”
過境的長風將她眼底淺淺的笑意吹散得了無痕跡,她如同一座石像般僵化在原地,只覺得眼前的景物漸漸褪了色,鼻頭芍藥花的香味越來越淡,指尖散出一陣微麻,直到失去知覺,耳邊反反復復回蕩著那句“你是姑母的親生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