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如我所料,書店開業后生意不怎么樣,可用慘淡來形容。倒不是冷清人少,相反人不少,只是大多因著鄉鄰情分或是好奇,來這里看看,真買書的也就那么一兩個。
清晨我略吃了些粥,便搬來一把搖椅躺在門口,盤算著所剩無幾的余糧,思考著我的謀生大計,順便好好瞅瞅這座我離開了近二十年的小村子的日常。
此時是周末,早上八時,村子里炊煙漸起,人聲漸響。就在我店鋪的東南方向五百米處,有一戶人家,院落建在一座橋頭之上,橋下自然就是這里唯一的那條河。那家人姓田,經營著村里唯一一家雜貨店,在這座以關姓為主的村子里頭,是少有的幾個外姓之一。
隨著一聲狗叫,那家人門戶大開,一個身條細長的小姑娘提著一桶垃圾從房里蹣跚的挪了出來。淺棕膚色,長發過腰,有著一股子村子女孩子粗野的美感。
是這家的孩子,看起來也就十六七歲,但個子卻有一米七。我盯著她那雙又長又直的腿,暗自咬牙,現在的孩子,營養真他娘的忒好。她好像察覺到我在看她,朝我這邊瞧了瞧,目光相遇間,她慌忙低下頭,將垃圾倒在門外的垃圾箱后便閃進了屋。
是個嬌羞的孩子。
這時,田家門前一拐一拐走來了個人,身后還跟著一個。老遠的,那人就沖我揮手大喊:“大孫女,大孫女!”
我覷眼一瞧,竟然是村支書。
我站起來迎上去:“爺爺怎么來了?來喝杯水。”
村支書一身中山裝,頭戴一頂小帽,一柄拐棍摸得是油亮油亮的。
“不了,不了,大孫女,我這次來是找你有點事。”
這村支書,按理應該是村子里頂有勢的,我建這院子沒少找他幫忙,實在想不透他有什么事會找我幫忙。
只見村支書從身后頭拽出個人來:“快,見見你侄女。”
我歪頭一瞧,一個穿著碎花衣服的小姑娘,約莫十二三歲,頭上綁了兩個小辮,粉粉嫩嫩的模樣,看起來好不漂亮。
她看著我,囁嚅了半天,喊了聲:“姐姐。”
我剛想說大侄女好哇。沒想到村支書一個震吼就把我噎了回去:“什么姐姐,叫侄女!”
哪個意思?
村支書看著我笑道:“大孫女,這是你小姑姑。”
我嘴角抽了一抽。
我暗暗尋著族里盤根錯節的親戚捋了捋,發現村支書說的也沒錯。我姓關,和村支書祖上本是一家,只不過我家這脈結婚一向很急,拿我爺爺來說,十八歲娶了我奶奶,二十不到就有了我爹,反觀村支書家,對結婚不緊不慢,每代都比我們家晚出生幾年,晚久了也就晚出個輩分高年齡小的狀況,村支書雖叫我大孫女,實則正兒八經我該叫他一聲老爺爺,只不過三個字太麻煩,就一直喊爺爺。這么一算,誠然,合該我叫旁邊這位小姑娘姑姑。
我爸十幾歲時離家,對老家的親戚還算熟絡,我則只幼時在家呆過幾年,以后也只一年回來一兩次,所以對家里的人盡皆不識,每遇到別人跟我打招呼,也不過根據年齡叫一聲叔伯兄姊,至于輩分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我實在沒那個概念。
大約小姑娘也覺得對著一個比她大十幾歲的人叫侄女太過詭異,張了張嘴,愣是沒叫出來。
我一向不喜歡強人所難,更何況是強小孩子的難,于是趕緊把話轉了:“不知爺爺來這里是……”
村支書呵呵一笑:“這不前兩天在你這買了幾本書,孩子小,看不懂,想著你的書你肯定懂,就讓你來教教她。”還貼心的問我一句:“不忙吧?”
我瞧著小姑娘身側那沉甸甸的書包,唔,那天買的那些書全都是最便宜的兒童讀物,連這都看不懂,智商堪憂。我有些可憐的看了看我這位小姑姑。
但不管怎樣,村支書也是我這浮生店的最大客戶,擔負了百分之九十九的銷量,所以看在我以后指不定就要靠他過日子的份上,這個免費家教我應承了下來。
爺爺樂呵呵將孫女推給我,臨走還不忘囑咐:“跟著你侄女好好學,人家可是大學生呢。”
我聽著這話甚是怪異,笑咪咪對小姑娘道:“小姑姑有什么不會的就問,侄女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小姑娘盯著我,感動的一陣哆嗦。
村支書走后,小姑娘有些手足無措的站在門口,我把她帶進來,指著門口旁隨便搭的一張桌子說:“你來的突然,我這也沒收拾好,你就先在這寫作業吧。”
她打量我這店,我這店除了書,還擺滿了很多我以前收集的頗有意思的小玩意,她沒見過,很是好奇。
我問她:“你叫什么名字?”當侄女的竟然不知道自己姑姑叫什么,我很有罪惡感。
她說:“關淑儀。”
唔,這么文藝典雅的名字,是我那學究村支書爺爺的風格。
“你多大了?”
“十三。”
“上幾年級了?”
她小臉一抬,笑得很是驕傲:“初三。”
我原本以為她頂多就初一,畢竟農村的孩子一般上學晚,沒想到她十四歲就初三了。
“在哪里上學啊?”
她將下巴的高度又抬起許多:“鎮上實驗中學。”
我點了點頭,關家村的孩子一般都是去那所中學。
“小姑姑小小年紀,想不到就這么厲害。”
我這么夸她,讓她很是受用。
我把桌子往門口移了移,讓光更好的照到桌子,小姑姑把書包拿出來,一本本課本被報紙做的書皮包好,面皮干凈的放在桌子上,我看了看小姑姑的書包,是舊時自己用布縫制的,粉色的,一個布兜上縫根長帶子斜挎在肩上,我小時候老媽還給我做了一個。我瞅了瞅她的課本,里面的內容和我那會兒大同小異,這說明雖然世界每天都在變,但總有很多東西走的很慢。
她在寫作業,我則揀了本書躺在搖椅上看,時不時她會問我幾個問題,一開始她臉上還有種好整以暇的惡作劇神態,后來見我都能答出來,臉色就愈漸頹了。
我像她那么大的時候,從來沒認真寫過作業,雖然時過境遷,但我不認為現在的孩子覺悟能提高到哪去,特別是像小姑姑這樣看起來嬌生慣養大了的。
果然她一開始礙著我眼生,還能認真寫一段,后來屁股底下像長了痔瘡,坐不安穩。我挪挪書瞅她:“店里有很多校園小說,你這個年紀應該很喜歡,學累了可以看看。”
她應著,抬頭一瞧,卻是看到了什么,大叫著揮手:“蒙蒙姐!”
我把書拿開,早上看到的田家小姑娘正站在門口搬貨。關淑怡喊:“蒙蒙姐,來一起寫作業啊!”
那邊答:“我要幫我爸媽看店。”
關淑怡不依不饒:“不行,蒙蒙姐,你來,你要是不來我就去拽你。”
那廂遲疑著,自從書店開業后,她就一直盯著這看,我知道她想來卻不好意思,笑著沖她招招手。她看了我一眼:“我跟我媽說一聲就來。”說完就轉進了家門。
我問田淑儀:“她叫什么名字?”
“田蒙蒙。”
小姑姑略略給我講了講田蒙蒙。田蒙蒙是田家的獨生女,在重男輕女氛圍較濃的農村,田家只有這一個女兒,這點很是讓人詫異。田蒙蒙比我想象中小,十五歲,和關淑儀同級不同班,學習不如關淑怡,中游左右,不過田蒙蒙的父母貌似并不看重成績,平時也讓田蒙蒙照看著店里的生意。許是因為這樣,田蒙蒙看著沉穩成熟,卻也不嬌柔造作。
田蒙蒙來的時候手里端了兩碗餃子,粗瓷海碗,份量十足,她說:“剛下鍋的,姐姐嘗嘗。”
村里人的習俗,自家做了什么吃的,鄰里總是要分上一分,雖然現在這種習俗淡漠了,但去生人家里是必然要帶點東西的。
餃子味道和外面賣的很不一樣,芹菜雞蛋的,薄皮大餡,一口咬下去脆生生的,滿口清香,再添點米醋,真真是我自己在這里住以來吃的最好的一頓飯了。
起初我見田蒙蒙還有些放不開,便隨意聊了兩句:“我小的時候總愛拉著我爺爺去你們家買雪糕吃。”
田蒙蒙一下睜大了眼。
“那時候你爸爸比你稍微大點,現在也還認識我呢。”
田蒙蒙嘴里吞了一個餃子:“我爸說過,還說姐姐你學習好,有很多書,可以來找你玩。”
我笑了笑,比我好的人比比皆是,我身無長物,唯一的家當就是身后的院子,這么夸我,我真是不好意思。而且我發現在老家,輩分永遠是個尷尬的問題,我小時候喊田蒙蒙的爸爸做哥哥,這么算來,田蒙蒙應當喊我阿姨。
誠然,我這個人別無長處,但我臭毛病不少,其中一項就是不喜歡別人喊我姐姐和阿姨,太老。我想了想,對這倆丫頭說:“也別叫我姐姐侄女了,你們以后叫我白白吧。”
她們一愣:“伯伯?”
“唔,白色的白。”
小姑姑突然笑了:“你叫關白嗎?”
“哈哈”,我搖搖頭:“我不叫關白,我叫關世。”
小姑姑笑得更厲害了:“觀世?菩薩!”
我很是無奈,當年我出生的時候,不知道我爸哪根勁不對,靈光乍現,滿臉興奮的對我媽說:“叫關世音吧。”
結果我媽一聽就哭了,在病房里扯著嗓子跟我爸嚎:“你說,你是不是嫌棄是個閨女,想要個送子觀音。”
我爸連連喊冤枉,但女人一般是不講理的,而剛生了孩子的女人就更不講理。
我爸無法,只說作廢,我媽卻又不依了,兩相較量,最終取了關世。因這個名字,我從小到大沒少被人喊菩薩,而我如今25歲卻還單身,讓我媽總念叨都是因了這個名字之故。幼時我還想著改名,但大了也就不計較了,因我皮膚較白,好友偶爾會喊我一句“關白”,因此平時對于他人,也只拿“白白”當稱呼,名字嘛,本就是個符號而已。
這廂吃的正歡,那馬路牙子上走來一眾人,一個少年打頭,率領著幾個小弟,有的推著帶橫梁的老款自行車,有的手拿折的枯樹枝,一路嘰嘰喳喳,熱鬧非凡。
“那是誰?”我問。
關淑怡皺眉:“關羽,村南頭那一家的。”
關羽?別又是個被爹的靈光一閃給坑的吧。
我看關淑怡面色不好,問:“他怎么了?”
關淑怡一聲哼:“他可壞了,我倆同班同學,仗著家里有點錢經常欺負人。”
正說著,那群小子走到書店門口,恰看見了我們,當頭的那個叫關羽的,突然沖著我們吹了一聲口號,我這才看清了那小子的臉,白T恤白板鞋,異常干凈利落,清秀的面龐上唇紅齒白的,在村子里倒是難得一見的俊俏少年郞。而現在那個少年郞,對著關淑怡張開了嘴,公鴨般的破鑼嗓子震天一喊:“呦呦,這不是關娘娘嗎?!”
關淑怡的臉蹭的通紅。
關羽掐起嗓子,捻了手蘭花,學關淑怡:“哎呀,快扶本娘娘回宮。”那身姿,那眼神,忒的明媚,要是我知道日后我和他還會有深交,我一定拍下他這副尊容,讓以后的他看看當年他年少時是個什么熊樣。
臭小子們被被關羽都得哈哈大小,關淑怡紅了眼,指著他們怒罵:“小心我報老師。”
關羽吐舌頭:“報啊,報啊,你這個漢奸。”
關淑怡嘴一扁,眼瞅著就要哭出來了,田蒙蒙突然上前,揚聲就罵:“你們幾個男的欺負個小姑娘好意思嗎?”接著手指頭一一點過對面的那些臭小子:“關北京,我記得你上次從我家拿的那只鋼筆還沒給錢呢,關健,上次你來我家打酒,不是你爸讓你來的吧,還有你關金銀,我怎么看到你上次買的筆記本在關甜甜那,你送的吧。”
田蒙蒙家的雜貨鋪是村子里唯一的一家,雖然很多東西在外面也能買到,但田蒙蒙家的便宜許多。田蒙蒙這么一說,那幫臭小子都熄了火,再也支吾不出一句。
關羽見狀卻罵了起來:“田蒙蒙,別多管閑事,別人怕你,我可不怕。”
眼見著這兩邊要掐起來了,我覺得我應該拿出一份長者的威嚴來制止這一切。我使勁咳嗽一聲,表示了一下存在感:“同學們,快考試了吧,要不要買幾本書,我這里從古至今,從中到外,天下地下,應有盡有,來看看嗎?”
關羽看了我一下,張了張嘴,然后像看怪物似的睨了我一眼,大手一招:“走!”于是一行人便呼啦啦掃蕩至別處了。
事后我和小姑姑、田蒙蒙探討過這個關羽,關羽家在村子最南頭,截至到他爹為止,家里代代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據說關羽的爹從小互打亂鬧不著調,喜歡到處跑,還是熊孩子的時候就只在村里跑跑,隨著年齡漸長,一跑就跑到了村子外面。跑的多了,世面也見得多了,于是關羽爹生出了個偉大的夢想,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不過但凡夢想,實現的道路上總是有諸多障礙,關羽爹的障礙就是關羽他爺爺。
關羽爺爺當了一輩子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他覺得人最重要的事業是自己的土地,人賴以生存的也是地,所以當他知道自己兒子要離開生養他的土地,去追求什么不切實際的夢想時,關羽爺爺一個嘴巴子就呼了過去:“逆子!你要是敢踏出這道門一步,就別回來了!我就當沒生過你!”
關羽家一脈單傳,能說出這種話,可見關羽爺爺是真動了氣。關羽爹退讓了,暫時把出去的想法壓了下來。不過壓下來不等于放棄,他還在暗暗等待時機。
俗話說姜還是老的辣,知子莫若父,關羽爺爺知道關羽爹賊心不死,便想了個法來栓著他,給他找了門親。
姑娘是臨村的,樣貌品性遠近聞名,關羽爺爺可是出了血本去談的親,他想,哼,老子把十里八鄉最好的姑娘給你說來,我看你還走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