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一官匍匐在地上,緩緩地從諭使手中接過朝廷頒發(fā)的“委任狀”,內心深處激動不已。
誰說不是呢,自從隆慶開關以來,自己一直都殷切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這些年,自己長期漂泊海上,客居于日本平戶,雖然早已在異鄉(xiāng)娶妻生子,而且還將海上的營運業(yè)打理得蒸蒸日上,不過卻無時無刻不翹首企盼著重返同安,和親人團聚。
鄭一官是當時縱橫整個東海的倭寇,矢志于成為一代海賊王,在他的地盤上,就連荷蘭人也得照著規(guī)矩來辦事——不過,他今天選擇了接受中央的招撫,以堂堂福建總兵的身份名正言順地擴張自己的勢力。
德川元和十五年,在福州站穩(wěn)了腳跟以后,他又把妻子田川松子、兒子鄭明儼接回了老家。
回到中國以后,鄭明儼同學深受程朱理學的熏陶,逐漸被安利了忠君愛國的理念——或許,正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他和父親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十四歲那年,鄭明儼考上了秀才,隨后又到國子監(jiān)學習,師從東林黨的揸fit人錢謙益。按其發(fā)展勢頭,不出意外的話,就算日后不能在朝中謀個一官半職,至少也能像顧炎武之流一樣,著書立說,終成一代大家。
只是,在太平的表象之下,歷史的車輪其時已悄然發(fā)生了偏轉。
崇禎十七年,闖軍淪陷北京城以后,吳平西又縱使?jié)M洲人入關,自此,神州各地干戈不斷、屠戮不止……
不過,幾乎是在同一年,鄭明儼毅然投筆從戎,與父親舉兵擁立唐王朱聿鍵為帝,改元隆武,不遺余力地聯寇平虜,與清兵展開了對峙。
出于表彰鄭氏父子的擁戴之功,隆武帝敕封鄭一官為南安侯,又賜鄭明儼“朱”姓、名字“成功”。
事實上,在南明諸帝當中,朱聿鍵是最給力的一個,縱觀隆武一朝,君臣上下一心,昔日廷堂之上兩黨相爭的局面早已蕩然無存。
只可惜,當洪承疇的鐵蹄迫近仙霞關的時候,所有的這一切,基本都要狗帶了!
洪承疇和鄭一官同為福建老鄉(xiāng),崇禎年間的時候,他在遼東戰(zhàn)敗被皇太極俘虜到盛京,當時大家都以為他壯烈犧牲了,崇禎皇帝都親自為他寫好了悼詞;結果轉眼之間,他就剃了額發(fā),領著八旗兵反過來攻打大明。
“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洪承疇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于是他派人到福京約見鄭一官。
“鄭同梓,如今明室已是日薄西山,你又何苦徒作掙扎,逆勢而為呢?”洪承疇循循善誘,再一次使出了忽悠人的本事。
鄭一官細細地品著茶,沒有作聲。
“同梓,只要你肯歸順我大清,我必定奏明圣上,將浙江、福建、廣東三省悉數劃到鄭氏治下,不知你意下如何?”
“嗯,倘若如此,我即刻撤回布置在各處關塞的官兵,恭迎王師入駐!”鄭一官早前就曾謀劃過取明朝而代之,現如今正好可以借旗人之力,盡早割據一方,營建屬于自己的商貿帝國。
在巨大的“利潤”面前,一官同志果斷地投降了滿清。
至此,隆武一朝再無可御敵之兵,朱聿鍵,終究還是無法成為明室的中興之主。
隆武朝滅亡之后,清廷突然翻臉不認人,把鄭一官軟禁了起來,接著又派兵圍剿鄭府,田川氏亦因不堪其辱自裁而死。
而當這一切發(fā)生的時候,鄭明儼尚屯兵于金廈之間,聞知從同安傳來的噩耗,悲憤之余,終于同清朝走向了對立。
作為報復,他厲兵秣馬,伺機攻取了南靖、漳浦、平和、詔安四縣。
東南的戰(zhàn)報傳來,清廷大驚,趕緊找人去跟鄭明儼做統(tǒng)戰(zhàn)工作。
“鄭將軍,皇上發(fā)話了,只要你愿薙發(fā)臣服,就詔封你為海澄公,知任泉州,如此措置,將軍可有異議?”來使恭敬地說道。
“泉州一府實在太小了點,他日清廷不是允諾將三省盡封予我父親嗎?只要朝廷能夠兌現承諾,我自當行臣子之禮!”鄭明儼跟使者討價還價起來。
講真,鄭氏的胃口也著實挺大的,想著要把東南沿海一口氣都給承包了,當然他也清楚地知道,京師是絕對不會答應自己開出的條件的,于是抓住跟使節(jié)周旋的時機,又一舉奪下了漳州、舟山,并將朱明宗室依次遷到了臺灣。
隨后,他又緊鑼密鼓地遣人到日本搬救兵,雖然最后幕府將軍委婉地拒絕了借兵的請求,但還是饋贈給了他大量的甲胄、火銃等軍械輜重。
一切準備就緒,在永歷十三年,趁著貴州的大西軍拖住了清軍的主力,鄭明儼聯合盤踞在舟山的張煌言,集合八十三營十七萬水陸大軍出師北伐,鄭軍一路勢如破竹,攻陷了大半個江南,直抵金陵城下。
而另一邊,身在北京的順治帝驚聞前線的士兵紛紛敗北,慌忙收拾好行李,準備跑路到關外避避風頭,只不過最后被他老娘孝莊太后訓斥了一頓之后,又乖乖地待在了北京。
長江之畔,鄭明儼望著這支肅穆嚴整的閩南勁旅,一時間慷慨激昂,詩興大發(fā):縞素臨江誓滅胡,雄師百萬氣吞吳。試看天塹投鞭渡,不信中原不姓朱。
浩浩蕩蕩的大軍固然士氣正盛,然而鄭明儼忽略了一點:放眼中華五千年歷史,真正能夠北伐成功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明太祖朱元璋,而另一個,則是他的后來者蔣介石。他似乎也忘記了,紫金山下見證了多少的得而復失,又有多少的流血孤忠只因這座城池而起。
鄭軍將南京圍困了數日之后,不出鄭明儼所料,兩江總督郎廷佐總算出來請降了。
“鄭將軍,今日義師造訪,我身為華夏子裔,深有傾慕之意,奈何八旗軍中早有定制:大軍圍城,守將唯有御敵滿九十九天,方能確保百姓無恙,否則,滿洲兵勢必戕害平民,血濺金陵。”郎廷佐的語氣十分懇切。
“可恨,韃子竟將城內的無辜百姓當成了人質!也罷也罷,百日之后,我自當兵臨城下,光復故都!”顯然,小鄭同學還是圖樣圖森破,沒有看出這是對方的緩兵之計。
國內的局勢每天都在急劇發(fā)生著變化,未過三旬,滿洲鐵騎在平定了西南以后,又一批批地轉戰(zhàn)到江淮、湘贛。
擺在鄭明儼這只海軍陸戰(zhàn)隊面前的,是數十萬久經沙場的騎兵,此刻,戰(zhàn)爭的天平再一次滑向了滿洲人的一邊。
七月,清軍從西、北兩路對鄭軍發(fā)動了總攻,戰(zhàn)爭的結局可想而知:十七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沒,鄭明儼手下的大將也全部陣亡殆盡。
“一朝胡騎如云合,百戰(zhàn)雄師涂地傾!金陵城,城下未歇酣歌聲,蘆葦叢中亂尸橫;咫尺孝陵無人拜,人意參差天意更!單咎不能知彼己,猶是常談老書生。”經此打擊,眼看著興復大業(yè)再無可能,鄭明儼每每登上海崖,望著潮漲潮落,無不悲從中來,甚至數度想過輕生。
直到有一天,他再一次駐足崖頂,看到不遠處的一座小島礁,不由地思緒萬千——
他想起了父親曾經載著一船又一船的貧農往臺灣島上移民;
他想起了西漢初年,田橫誓不仕漢,帶著三百壯士遷徙到孤島的傳奇事跡;
他想起了遼朝滅亡前夕,契丹貴族耶律大石整合從前線潰逃下來的將士,向西征服了西域諸國,并建立了西遼,為遼朝續(xù)命;
他想到了很多很多,那一刻,他忽然來了興致,想要到海峽的對面實現自己的抱負。
此時,荷蘭人打敗了駐扎在淡水河畔的西班牙衛(wèi)隊,在臺灣確立起自己的殖民統(tǒng)治。
從旗人手中失去掉的東西,那么就從荷蘭人身上找回來好了,鄭明儼心里邊這樣子想著,同清軍正面交鋒有時難免力不從心,但論起海戰(zhàn)來,自己還從來就沒有怕過誰。
況且,數十載以來,東海上就只能有一個主人,那就是他們鄭家!
在澎湖短暫停留幾日之后,鄭明儼借著潮汐的動力越過了鹿耳門水道,完美地避開了荷軍的炮火,直接進入到臺江內海,緊接著又擊沉了來犯的敵艦“赫克托”號。
面對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中國軍隊,當時的殖民總督揆一一面暗中命人向東印度公司請援,一面派遣通事同鄭明儼交涉。
“將軍閣下,如若你們肯退出臺灣島,我們愿意獻上十萬兩白銀以犒勞您的士兵。”
“這可不行,臺灣島向來就是我們的領地,絕不容許外人插足進來!”鄭明儼同學跟他的老爸不一樣,他明白,有很多東西是不能拿來做交易的。
送走那位通事以后,鄭明儼令士兵稍作休整,隨即統(tǒng)率各路水軍猛轟防御力量較為薄弱的赤嵌樓。
經過數個小時的激烈戰(zhàn)斗,鐵人軍攻克了赤崁城,接著鄭明儼又命令全部水軍將安平堡團團圍住。
戰(zhàn)爭進入了相持階段以后,鄭明儼抽出一部分的士兵縱深到島內開墾荒地、種植糧食,以保證糧草的供應;而此時城內的荷軍已是人心惶惶……
鄭明儼知道荷蘭人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于是又切斷流向城內的水源,并在城墻四周挖了一道極寬的壕溝。
與此同時,澎湖島上的鄭軍俘獲了從“厄克”號上落水的荷蘭士兵,并由此得知巴達維亞援軍的兵力狀況后,鄭明儼很快便做好了部署,以逸待勞,準備好好重創(chuàng)他們一番。
不久,荷蘭人的船只終于出現在了臺江海面上,鄭軍各艦立馬對準它們火力全開,一個鐘頭后,損失慘重的荷艦駛離臺灣,往南逃竄。
突圍失敗以后,安平堡里頭的荷蘭人頑固地堅持了兩個多月終于還是扯出了白旗,鄭軍從他們手中接過這座“王城”,并將其打造成為新的大本營。
接下來的日子里邊,鄭明儼開始全力經營這片新的領土。臺灣確是個世外桃源,這里遠離硝煙,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在這片土地上重新樹立起來,包括一個沒落的政權,一個正在遭受災厄的民族。
也許就是因為這一點,臺灣光復以后,陸陸續(xù)續(xù)有不少的漁民遷移到了島上。
忽然有一天,在延平王府外來了一個農民,他要求見鄭明儼一面。
鄭明儼從來都是來者不拒,他在廳堂前接見了這一位農民。
“王爺,小人原本乃呂宋島上的平民,顧自耕種,不問外面的事,可是自打佛朗機人來了以后,就無時不盤削禍害我等,小人這次好不容易逃了出來,只是父母兄弟尚在紅毛的壓迫之下,故特請王爺出面為我們做主啊!”說著說著,徠民聲淚俱下。
“實在是囂張!”鄭明儼憤憤然,轉而對左右說道:“傳令下去,整編三軍,不日啟程南征!”
借著平定臺灣的兵鋒,鄭明儼同學想要一舉鏟除紅毛,擴大自己的勢力圈。
這一天,他在海邊檢閱士兵的操練,突然跑來了一個從廈門過來的探子。
“王爺,康熙帝下令將從山東到廣東沿海的居民內遷四十里,片板不許下海,還聽從黃梧的讒言,將太師誅殺于寧古塔。”
話音未落,鄭明儼眼前一懵,倒落在了地上,從此一病不起。
永歷十六年,鄭明儼在承天府逝世,長子鄭經承襲延平王的爵位,在臺灣建立起東寧王國,當對岸人人結著金錢鼠尾辮,深受文化專制而渾然不知的時候,東寧國上上下下依舊是一身華夏衣冠,廣袤的大洋就是他們的外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