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的你 站在這里 臉龐清瘦卻驕傲
在這遠方 沒人陪伴 只有幻想和煩惱
你曾經下跪 這冷漠的世界
何曾將你善待
(摘自“新褲子”《生命因你而火熱》和樸樹《No Fear in My Heart》)
(一)
安靜的辦公室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而且聲音慢慢增大。肖宏杰抬頭看了一眼,已有同事開始收拾桌面,掃一眼手機待機界面的時間,6:02——終于到時間下班了。雖然還有不少事情沒有處理完,但宏杰也果斷地開始整理辦公桌、關電腦。
這個時間下班還真是不習慣呀!整個下午,估計大多同事都無心工作吧。
收拾完畢,同事們也已經陸續步出辦公室,又同時涌向了電梯間,真是罕見!人頭攢動,卻沒有喧囂,只有少數人低聲交談,氣氛也多了一分肅靜和壓抑。宏杰很久沒有這么早下班了,但此時心里沒有愉悅和輕松,他只想趕快坐上電梯,離開辦公室、離開寫字樓,趕緊回到家。
好不容易擠上電梯,狹小的空間大家似乎都憋著一口氣,看著樓層數字一個個地倒數。其實也就十樓而已,卻像有一百層。宏杰心想:快了快了,那么漫長的下午不也熬完了嗎?
出了電梯,暢快地吐了一口氣,緊跟著人流走出了寫字樓的大門。這時,宏杰還是忍不住往大門左邊望了一眼。三四十米遠處,警戒線圍著一小塊四方形,地上鋪了一小塊白布,但周圍隱約還是有一些深色的污跡。兩個穿著制服的人在周圍走動著,夕陽照在光亮的地面上閃著光,很刺眼。是的,就在那里,就在今天下午三四點鐘,一個鮮活的生命就在此結束。而那個人,正是宏杰的同事盧某,就是他從十樓縱身而下。
就那么兩秒鐘的一瞥,讓宏杰突然有點驚恐,還有點愴然!宏杰馬上快步往相反方向走去。陽光有點刺眼,原來六點多的太陽還挺烈的啊!這是他很久沒有體會到的以至于都忘記了的自然現象,他早已習慣的是披星戴月,可惜每晚加完班累成狗的他又有何閑情逸致去欣賞風月?今天能這樣提早收工——不,應該是準時下班——還得“得益”于那位剛剛離去的同事!宏杰突然覺得心里被一塊石頭堵住了。“去!X.X.X!”宏杰心里罵了“三字經”,他心里有點怒氣,但這點怒氣好像又被一層傷痛包裹著,就是難受!
(二)
回到家里,已經快7點了。走到家門口,聽到里面傳來小孩子的聲音。宏杰伸手按了門鈴,馬上就聽到有跑動的腳步聲。“誰呀?”是女兒的聲音。宏杰頓了頓,大聲應到:“是我,爸爸!”“啊?是爸爸?是爸爸!”門啪啦一聲開了。
“爸爸!”9歲的女兒一開門馬上就跳到宏杰身上,宏杰穩穩地接住并摟抱著她,這時6歲的兒子也跑了過來,緊緊地抱住宏杰的大腿!“爸爸,爸爸……”兒子女兒的歡聲叫個不停!宏杰心頭一熱,扔下了電腦包,也抱起了兒子,左邊親一個右邊親一個,臉上展開了開懷的笑容。
“爸爸,你今天這么這么早就回來了呀?”女兒開心地問。宏杰突然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想了想說:“對呀,爸爸今天早點回來,可以陪你們玩了。”“耶!太好啦!……”又是一陣兒女的歡呼聲。這時宏杰的老婆葉欣從廚房里端著盤子出來,“我都沒告訴他們今天你會早點回家,想給他們一個驚喜。看把他們高興得!”宏杰心里突然有點酸楚,從什么時候開始,正常下班回家已經成為給家人的驚喜了?
葉欣穿著居家服,不長的頭發扎成短短的馬尾,白皙的臉上架著一副小巧的黑框眼鏡,整個人看起來文靜中帶著干練。葉欣定定地看了宏杰一眼,像在確認什么東西似的。她看到宏杰的臉上,有些許疲憊,鏡片后的雙眼中有著一種令人心疼的神色,疲勞,傷感,迷茫……兩秒鐘得到了所有信息,葉欣帶著一絲勉強的笑意說:“帶他們一起去洗手吃飯吧!”
飯桌上一雙兒女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葉欣說他們平時話沒那么多也沒那么興奮。是啊,算一下也有一個多月沒有跟一家人坐在一起好好吃頓飯了。上個月去出了趟差,東南亞幾個國家都跑一遍就去了將近一個月。回來后就抓緊寫材料、匯報情況、討論問題解決方案,周末又開會、加班……兒女說說問問,宏杰盡力搭上他們天南地北不著邊際的話,但總覺得有點兒力不從心,總有一道陰影橫在心口的感覺。
吃完飯,宏杰陪著孩子們玩兒了一會兒,然后跟著孩子們一起收拾,督促他們洗漱,最后幫著葉欣把他們哄上了床。宏杰把自己扔在軟軟的沙發里,感覺身體完全癱軟了。葉欣過來坐在他旁邊,沉默了幾秒,問道:“那個同事…救回來了嗎?”宏杰悶悶地說:“說是一開始還有口氣,但……應該沒了,我也不想去問。”葉欣嘆了口氣,說到:“哎,從下午聽說后,我心里一直像什么東西堵住似的……好好一個人,有什么想不開的?”
其實下午出事之后,宏杰猶豫了幾次要不要給老婆發微信,卻沒想葉欣倒是先發來信息問他。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而且是以“5G”速度傳播的。
“你認識他嗎?知道他為什么要……?”葉欣猶豫著問到。“不知道。跟他算不上真正認識吧。”宏杰似乎無力氣地回答道,“公司的員工光我那一層就有一百來號人,工作上也沒有直接關聯。知道有這么個人,也打過幾次招呼,有點兒印象。”
“那公司怎么這么處理的?”葉欣接著問。“一出了事辦公室就有人竊竊私語,氣氛有點緊張,大家都不知道是真是假。過了一會兒公司就給全體員工發了郵件,證實了這件事,同時也禁止私底下討論和傳播這一消息,并讓所有人今天6點下班,不要加班。”宏杰停頓了一下,又說:“哎,人就這樣說沒就沒了,還是讓人一時難以接受。”
宏杰眼前又出現了那個模糊的身影,瘦瘦的,中等身高,帶著副厚厚的眼鏡,35歲左右吧,比自己年輕幾歲。印象中他常穿淺灰色襯衫,看起來挺斯文的樣子,聽說進公司也七八年了。宏杰想著這些,下午那股壓抑勁兒又回到了身體里,身體感覺不停地往沙發里陷似的。
葉欣看了看宏杰,安慰他讓他別多想了。夫妻倆定定地坐著,誰都沒說話。過了一會兒,葉欣又說:“其實下午我收到很多傳的消息,說那個同事參與的項目黃了,多數員工都裁了,剩下幾個也調離了。聽說他就是要被調到外地對接外包的什么服務……但就算這樣也不至于吧?”宏杰無力地說:“這種安排一般都會降職降薪,還會影響績效和獎金,對今后幾年的發展也不利,影響還是挺大的。”葉欣點點頭應到:“也是!我還聽說,他老婆經常跟他鬧。本來在老家省會買了大房子,她老婆還非得還要在深圳買房,而且要買學區房,說是為三四歲的兒子以后上學做準備。他拗不過沒辦法,才剛買了不到一年,借了很多錢,房貸一個月三萬多呢。這樣調走的話,不但收入、發展前景大受影響,還要一家人兩地分離,哎……還聽說他老婆想生二胎,但他堅決不同意,兩個人常常鬧矛盾……”
“你得到的消息還真不少啊!”宏杰打斷了妻子,“但不管這些是不是真的都不要亂傳,這樣不好!”“這個我當然知道。”葉欣又嘆了一口氣道:“哎,他倒是一了百了,留下老婆孩子該怎么辦哪?”
沉默了幾秒后,葉欣重重地看著宏杰,嚴肅地說:“你可要知道,以后不管發生什么事,你都不能……”“你放心吧!不會的!”宏杰淡淡地說,他心里清楚,他不會、不敢也不能做出這樣的事,至少還不至于!
(三)
接下來的幾天,公司一如既往,“風平浪靜”!該干嘛干嘛——這仿佛是這間IT公司的員工的信條。不管是國與國之間的貿易.站加科技.站已波及延到越來越多的行業和企業,還是幾個月前公司的大客戶W集團被某國“制.裁”,盡管涌動的暗流已經消無聲息地襲來,但作為一個普通員工,作為一間普通公司,能做什么呢?該來的都來吧,但該干嘛還得干嘛!
一直都是這樣,不是嗎?公司成立了二十來年,經歷過前期的科技泡沫,也迎來了這幾年的科技紅利,低潮時有人承受不了,快速發展時也有人承受不了。快速成長總是伴隨著壓力,壓力轉換成痛楚,有的人承受得住,但犧牲了健康和家人,而有的人承受不了,選擇了極端的路……
這二十年來,公司也不是第一次有人出事。曾有兩個“戰友”身體不堪重負,轟然“倒下”,再也沒站起來;這次這位承受不了壓力,選擇隨風.而去。此行業中的此類“故事”更是常常上演,只是這次發生在了自己身邊。
每個人好像時代洪流中的沙子,被推著向前、向前,沒有人詢問你是否情愿,沒有人關心你是否跟得上步伐,沒有人在意你是否已被踩踏在腳下。
宏杰想起了小時候,在城鄉交界的老家,那里有一條不大不小的河。每年夏天他都會在那條河里看見一位手持一根長竹竿的老漢,戴著斗笠,坐在岸邊抽著旱煙,時不時地看看河里的百來只鴨子。等到黃昏時,老漢站起身,長竹竿一揮,成百只鴨子識時務地從河里游到岸邊,再隨著竹竿揮動的方向向前奔跑著,嘎嘎的聲音響徹這個河岸。
那時宏杰看著年復一年、群復一群被竹竿驅趕的鴨子,聽著吵鬧的鴨叫聲,想著它們到底是驚恐害怕,還是開心滿足?
幾年后老家建起了開發區,清澈的河水變得渾濁,再也見不到成群的鴨子。三十年前在河邊看趕鴨子,三十年后成了一只被趕的鴨子!
宏杰被自己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跳:從何時起,自己一個IT(理工)直男變得有點"偽文藝"范兒了?何時多了那么多感懷?
(四)
一天快下班時,宏杰收到老魏發來的一條微信,說晚上一起去喝個小酒。老魏是宏杰的頭兒,當初是老魏把宏杰從其它公司拉過來的,對宏杰有“知遇之恩”。宏杰進入公司的這十三四年里,只要老魏升了職,一般宏杰也會跟著往上爬一點。宏杰知道并非自己有多大能耐,不過是“老黃牛”罷了,踏實肯干,只要上面交代下來的任務,都能盡心盡責完成。而技術出身的老魏,特別看重宏杰這一優秀品質。這次老魏約飯,宏杰也不多想,只因對老魏的信任,即便有什么事,老魏也不會兜著更不會虧待他。
三兩口酒菜下肚,宏杰猶豫著,還是開口問了前幾天的那宗“意外”,不知道公司是怎么處理的。老魏作為公司高層,也參與了善后工作。“這事兒嘛,從個人角度來說確實是遺憾和悲痛,”老魏一邊嚼著干筍絲一邊慢悠悠地說道,“但從公司立場而言就只能從法務角度來處理,當然最后肯定也是加上了些‘人.道.賠償’。”宏杰聽了,心里除了感嘆也說不出什么來。
老魏呷了一口酒,繼續說道:“現在公司也‘自身難保’,能咋樣?哎,你要說命也行,運氣也罷,偏偏他上了那個項目。當初該項目剛成立時,多少人羨慕。跟W集團合作開發,不光是有面子,開發成功后更有票子!可誰想到再牛的W集團,被某國卡了喉嚨,幾個月過去了至今沒有一點辦法。這個項目雙方都投入不少人力物力財力,最終也不得不砍哪!”老魏說完搖了搖頭,燈光下他的兩鬢有點白晃晃的,宏杰不知道那點白是光線的反射還是頭發的顏色已經開始變了。
宏杰喝著酒,時不時向窗外望一望。行色匆匆的人們走在街道兩旁,每個人的身體好像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夜里。每個人都匆匆趕回自己的家吧,他們的家各是什么境況呢?宏杰不由地胡亂想著。
“你也要有個心理準備,公司現在的情況不穩定呀……”飯吃到一半,老魏第一次用“正式”的目光看著宏杰。其實這頓飯一開始氣氛就不是很活躍,可能是幾天前的那件事,可能是大家對公司業務的擔憂。聽了這句話,宏杰心里的波瀾倒沒有特別巨大。“雖然出了那件事,但公司的情況你清楚,該進行的‘調整’還是要進行。”老魏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公司也要‘活下去’!”
宏杰哪有不明白,W集團說要爭取“活下來”,他們公司又何嘗不是呢!現在整個高科技行業都繃著一根弦,怕哪天某國的手又伸去卡了自己的脖子或者是關聯公司的脖子。他們公司的業務和項目已經陸續受到影響,再加上全球疫情的影響,想要活下來的,不僅是公司,還有個人。
宏杰回到家,孩子們正準備睡覺,看到爸爸回來,又一陣鬧騰。葉欣嘆口氣說:“哎,你還不如早一點或晚一點回來,他們正要睡覺呢,又被你搞得興奮了,什么時候才能睡著呀!”宏杰抱歉地說:“我不知道他們這個時間睡覺呢。晚上跟同事吃了個飯,沒有加班,所以回來早了點兒。”
飯桌上跟老魏的談話,宏杰沒有跟葉欣說,說不清楚為什么,只是不想說,至少現在。
(五)
轉眼間兩個月過去了,一切似乎如常,除了公司員工在減少。宏杰的部門空出了兩張辦公桌,自愿也好,被迫也罷,總歸是要去喝一頓的。最近出去喝酒的次數的確多了,但總比老是加班好吧,宏杰接到邀約時常常這樣想。
宏杰酒量不大,一喝就上臉,熟悉的同事都知道,技術男們也很少強人所難地灌酒,所以宏杰盡管“滿面紅光”地回家,但是一般都是頭腦清晰、腳步輕快。唯獨這次為自己熟悉的倆同事送別時,宏杰喝醉了。
宏杰被兩個同事架回家,癱軟在沙發上,倆人一面叫著“嫂子,抱歉”,一面“灰溜溜”地逃走了。葉欣沒有說什么,只是嘆了口氣:孩子們剛剛睡下了,現在又要伺候一個大的,還不知道會不會鬧騰到半夜呢。
不一會兒宏杰突然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快步走向洗手間。聽著里面傳出的嘔吐聲,葉欣心里五味雜陳。她很討厭醉酒的人,但想想結婚十一年,宏杰喝醉酒頂多就三四次吧,而且最近又是“多事之秋”,這晚“送行”的對象,一個是他下屬,一個是他十年的同事兼朋友。
葉欣讓宏杰簌了口,把他又臟又臭的外衣外褲脫了下來,去接了半盆熱水,開始給他擦臉擦身體。宏杰慢吞吞地開了口:“老婆,不用管我,你去休息吧。”
“你這個樣子叫我怎么休息?好好坐著別動!”葉欣一邊輕聲埋怨一邊擦著宏杰的臉。溫熱的毛巾在臉上擦了兩遍,居然擦出兩行眼淚,慢慢地往下淌。葉欣不說話,只覺心里難受。
“老婆,我對不起你……”宏杰低沉的嗓音帶著厚厚的鼻音。
“酒后說的都是胡話!什么都別說,有什么明天再說。”葉欣強忍著難受,果斷地打斷了宏杰。
“我現在雖然腦袋有點痛,肚子難受,但我還是很清醒的……”宏杰繼續慢吞吞地說。葉欣沒有打斷他,繼續擦著脖子和胸口。
“老婆,這兩三年你辛苦了,我都知道。為了這個家,為了兩個孩子,你辭去了工作,我知道你心里委屈……”
葉欣沒有抬頭,手上的動作也沒有停下,眼淚卻沒有忍住。
“都怪你老公我沒什么本事,就是一頭老黃牛。公司里最近不斷有人走了,說不定哪天就輪到我了……”宏杰憂傷地說著。
“輪到你就輪到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天又不會塌下來!你好好記住這句話就行了!”葉欣揩開臉上的眼淚,看著宏杰暫定截鐵地說。“好了,你先躺下休息一會兒吧,什么都別想了。”葉欣端起盆子走進了衛生間,眼淚不覺又流了下來。
大女兒出生后,宏杰把父母接到了家里幫忙帶孩子,直到兩年多前出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意外。
一天葉欣的公公照例騎著電動車去接女兒放學回家,誰想在快要到家時,為了躲避一輛小汽車,公公拐得急了點,結果爺孫倆一起從電動車上跌落下來。女兒除了一些擦傷,大腿上劃了一道口子,縫了五針,而公公肘部輕微骨折,做了個小手術。這一事故雖然沒造成很大傷害,但卻讓一家老小受到驚嚇,事后一直心有余悸,心里仿佛也有了隔閡。
公婆心里對宏杰兩口子和孫女兒抱有歉疚,加上一直無法適應南方常年濕熱的氣候,提出了回老家的想法。而宏杰夫婦,自從出了事故后,心里也變得敏感,對老兩口既有一點責怪之心,又有虧欠之意,不愿勉強二老。然而面對一個六歲多,一個四歲的孩子們,必須有人做出犧牲。
葉欣之前在一家外企工作,雖然沒有高職高薪,但人事關系簡單,工作氛圍輕松,薪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挺喜歡那份工作。而宏杰是部門技術骨干,雖然年收入幾十萬,然而幾年如一日的996的工作狀態讓他無暇顧家。不管從哪方面來看,退出職場的只能是葉欣。葉欣心中雖有幽怨,然而她知道公婆為她“負重前行”多年,雖說中間有過一些的小矛盾,但她心中最多的還是感恩之心。
宏杰說,如果實在不愿辭職,就選擇托管吧。然而葉欣始終狠不下心。女兒剛上一年級,兒子上幼兒園中班,本來對兩個孩子來說,父愛已經缺失了,爺爺奶奶也走了,她不想連母愛都無情地剝奪。“等兩三年后孩子大點,我再出去工作吧。”葉欣做出了決定。
回歸家庭后,一開始葉欣很不習慣,也頗多抱怨,對每天事無巨細的雜事瑣事弄得快要抓狂。然而俗話說“為母則剛”,看到日漸長大的兩個可愛孩子,母愛勝過了一切!葉欣有著女性的堅韌,加上多年在外企工作,一些對家庭主婦和教養孩子的異國觀念或多或少地影響了她。慢慢地她將自己所擁有的學識、性情影響到兩個孩子身上,而兩個孩子也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家庭和睦,孩子身心健康,葉欣這兩三年的“成績”是很不錯的,盡管心底多少有些遺憾。今晚宏杰突然對她說出這些話,她一時情緒難以控制。然而讓她難過流淚的,并不僅僅是因為自己,她心疼宏杰。這段時間宏杰承受著多大壓力,雖然他不怎么說,又怎能瞞得過葉欣!
生活不易!簡簡單單四個字,每個字都有千斤重!
(六)
宏杰和老魏在會議室里相向而坐。宏杰又看到了老魏國字臉兩邊鬢角的絲絲白光,這次他確定是頭發的顏色,而非燈光反射。“最近怎么樣?”老魏率先開了口。宏杰心想,能怎么樣呢?但他只是機械地給出了“標準”答案:“還行吧!”
“那我們就直接進入正題吧!”老魏說著,把一個文件袋放在面前的會議桌上,但并沒打開。“公司已經連續兩個季度業務下滑了,而且預計本季度也會持續下滑,這些你都知道不用多說。”宏杰點點頭。“公司做了保守預計,明年業務也很可能不會好轉,畢竟我們的客戶很多都受到海外各種因素的影響。所以這一到兩年公司力爭撐過去,當然,要撐過去,業務方向、人員配置就要做相應調整。”老魏一邊說著一邊留意著宏杰的面部表情。
宏杰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照理說這兩三個月來他心里也有了不少心理準備,但一旦把這層紙挑破說到點上時,心里還是不免難過。“那我……是不是已經‘安排’好了?”宏杰力爭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
老魏點了一下頭,說道:“我先公事公辦地說完。你們涉及技術的部門將和研發合并成一個大的部門,人員也要精簡。合并后,你之前管的技術部門不再是大部門的中心了,所以你的職位由一級主管變為二級主管,向新的一級主管匯報,不再向我直接匯報。薪資方面,從下個月起,所有主管級別的月薪都降薪兩成,年終獎呢……嗯,當然看年終業績,不過這兩年就不要抱太大期望吧。大方向就是這樣,細節方面還有些沒有敲定,敲定后人力資源部會直接發文。”老魏一口氣說完,停下來看著宏杰,又說:“有沒有什么問題?”
宏杰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臉上并沒有太多情緒變化。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或者什么心情都有。是失望還是慶幸?是塵埃落定后松了一口氣,還是對前景不樂觀而心生哀傷?宏杰搖了搖頭,淡淡地笑了一下,說:“暫時還沒想到什么問題。”
“那好,后面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找我。公事公辦說完了,那我們來聊一下私的吧。”老魏把桌上的文件移到了一旁,其實他一直都沒打開過。老魏把手臂撐在桌子上,身體向前傾了傾,聲音溫和說道:“對這個結果感覺怎么樣?”宏杰勉強地笑了笑說:“還沒消化,不好說。”
“沒錯,不好說。哎,我也是很難辦,想要盡力留住你們這些技術骨干,但公司現在的情況又給不了你們很好的承諾。”老魏停了下來,十指交叉扣在了一起,重新抬起眼說道:“我們私底下說句真心話,對你來說,我不知道是留下你好,還是裁掉你更好。”宏杰看到老魏皺起了濃眉,雙眼還是一如既往的有神,根根向上直立的寸發更自帶氣場。
老魏壓低了聲音,說:“我們高層降薪三成,其它的什么獎金、分紅也能猜到會是什么情況。但我已經快五十的人了,折騰不動了,就在這兒耗著吧,耗不動了就提前退休。可是你,畢竟還年輕,你好好考慮一下。如果你另有打算,我給你爭取最好的‘條件’……”
能遇上老魏這樣真心待自己的領導,宏杰十幾年來一直心存感激。然而這份工作,卻變成了“雞肋”,甚至讓自己多了一份“屈辱”。
(七)
宏杰這兩天仍然機械式地上著班,沒有仔細去想工作的調整問題,他知道自己是在有意逃避,他知道他還有時間考慮。當然,跟老魏的談話,沒有跟葉欣提起,他想等自己先“消化”一下,再向她“交代”。
職位降級,降薪兩成,獎金無望。職位暫且不說,實打實的收入呢,估計就只剩下六成了吧。宏杰一有空閑就不由自主地默念著這些,反復地算著加減乘除。這是要逼自己走人嗎?是自己能力不行嗎?應該不是。怪公司無情嗎?公司并未犯下經營不善的錯誤,只是上游客戶遭殃,殃及池魚。
一直以來宏杰都覺得,工作就是老老實實地打一份工而已,沒想到現在卻上升了一個“高度”。“神仙打仗,百姓遭殃。”“時代的一粒灰層落到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大山。”常被人掛在嘴邊的一些“至理名言”,宏杰正在用心一 一體會。
宏杰以前看過一篇文章,寫的是一個中年男人,被裁.員又一時找不到工作,他瞞著家人,每天裝作出去上下班,其實大部分時間在“逛公園”,就這樣過了一兩個月。還有個男人,情況相似,每天西裝革履地出門,家人以為正常上班,其實他在一邊找工作一邊開起了網約車。當時看了文章后宏杰只是笑笑,覺得這些男人真是傻,家人之間有什么不能說的,再說只要有能力、有技能,就算工資待遇低一點兒也總能找著工作呀。
這兩天宏杰總想起那篇文章,卻悲哀地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文中的那些個中年男人,他不知道如何選擇,也無法或無顏對老婆開口談論這件事。他現在是一個人養四個人,還有年老的父母,孩子,房子,車子……生活真是著實地扇了一耳光啊!宏杰又想起三個月前出事的那位同事,他那時的境遇更糟糕吧,家庭、工作,“內憂外患”,萬念俱灰就在一念之間!
(八)
這天下午,原本晴朗的天空慢慢陰沉下來,快要下雨的樣子。宏杰站在辦公室的窗前望向外面,心情跟天空一樣,陰郁沉悶。是期望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還是期待太陽能沖破云層轉陰為晴呢?宏杰突然想出去走走,去海邊走走。
來到濱海公園,這個時間、這種天氣是見不到什么人的。這樣正好!宏杰一邊想著,一邊向海邊走去。天空依舊陰沉,快速移動的灰色云層里,一線亮光時隱時現,烏云和陽光似乎還在進行“搏斗”,勝負還未正式分出。眼前的海水也不平靜,波濤陣陣涌向海邊,拍打著稀稀落落的黑色石頭,潮水層層鋪上岸邊。隨著陣陣海浪聲,咸腥味也撲鼻而來。
宏杰站在欄桿前,望著不甚干凈的海水,不甚洶涌的波濤,意識到望向的正是西南方向——家鄉的方向。父母正在做什么呢?獨生兒子遠在幾千里之外,他們會不會時常感到孤獨悲傷呢?宏杰的思緒一下飛回了家鄉:站在河邊,看著一大群鴨子們在長竹竿的“指揮”下,層層地涌向河岸,“嘎嘎”聲響成一片。記憶能夠穿越時空回到過去,而人卻再也回不去了……
“寶貝乖啊,要下雨了,我們得趕緊回家了。下次天氣好的話我們可以玩兒久一點。”宏杰的思緒被打斷,轉頭看到一個年輕女子拉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兒,疾步往出口走去。風把女人的長發吹起,遮住了面龐,而小女孩圓嘟嘟的臉蛋顯得有點不高興,頭頂扎著兩個小辮兒,一跳一跳的,只四五秒鐘,她們的身影就只剩背影了。宏杰轉過頭,想到了女兒。“可是那個叔叔為什么不回家?”稚嫩的聲音隨著風飄進了宏杰的耳朵,聲音雖遠卻很清晰,宏杰不敢回頭看,繼續盯著海面。
風更大了,浪也跟著大起來,一波一波涌動著,像風中鑲著白色花邊的裙擺。宏杰想到了老婆,想到了女兒和兒子,這個時間這種天氣,他們娘仨應該也是窩在家里吧。想到家里那溫馨的畫面,宏杰鼻子眼睛同時酸了。
他想起剛跟葉欣戀愛時,他的工資只有兩千八,葉欣從沒嫌棄過他,也沒有看不起似半個農村人的他和父母。她知性理性,性格堅韌而不霸道,凡事大小都跟他商量,與公婆相處知進退,沒有鬧過大矛盾。這兩年多在家帶孩子卻少有抱怨,不但把孩子教養得好,自己還考了一兩個證。而自己這些年整天都在上班加班,有幾天好好陪過老婆孩子?不久前葉欣跟他說,有次晚飯后去鄰居家還點東西,發現那兩口子出門散步去了,而且他們幾乎每天都出去散步。葉欣說的時候,嘆著氣,說好羨慕。
宏杰又記起上次喝醉酒的事,他對葉欣說對不起她,他真的沒醉,那是他的真心話。可是葉欣后來對他說:“你有這份心,我領了。但是以后不要再說對不起,這個家我們都有份,都在做貢獻。如果你覺得辛苦,隨時回來,我們娘仨也想過過每天一家人一起吃晚飯,一起散步的日子。”
宏杰眼睛朦朧一片,像被漿糊蒙住了,分不清海水和天空。他只想好好工作,盡力給家人更好的生活……可是……風越來越大,吹得他有點搖晃有點眩暈,卻吹不干蒙住眼睛的淚水。他感覺眼前在晃動,不知道是海浪還是自己,仿佛要跌落下去……
“喂,同志!”一個響亮的聲音在耳邊炸起。宏杰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轉過頭去,原來是穿著制服的保安在大聲喊他,他趕緊抹了一把臉。
保安大哥察覺到宏杰有點異樣,慢慢走近他,聲音也略帶溫和地說:“雨點都下來了,風浪也大起來了,趕緊走吧,站這里多不安全!”隨后又補了一句:“趕緊回家吧,家里最安全!”
宏杰聽了,鼻子猛地一抽,大聲說:“嗯,沒錯,家里最安全。謝謝!”宏杰邁開步子,心里對自己說著:“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