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有些事總是要做的。比如復(fù)仇。

阿飛到礪劍山莊學(xué)劍之初，便是帶著仇恨和復(fù)仇的使命來的。十年了，沒有須臾忘過，甚至沒有須臾淡過。

仇恨的力量很強大。同樣強大的還有阿飛的武學(xué)天份和他家傳的遁一劍法。所以，十年后的阿飛，練就了一身好劍法。

阿飛不知道自己的劍法有多好。他只知道，短時間內(nèi)他已很難練到更好。所以他覺得，復(fù)仇的時候到了。

阿飛沒跟任何人說過這份仇恨，因為他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誰。他知道自己的仇人這十年里掌握了多么強大的力量。

誰不知道他呢？純陽劍客謝千秋。一手神乎其技的純陽劍法和屢敗強敵的戰(zhàn)績，讓他成為近十年江湖上風(fēng)頭最勁的人。

他在青州創(chuàng)建的純陽劍派，只論名氣，已是能與礪劍山莊相提并論的存在。

阿飛不關(guān)心這些。下得山來的阿飛，只想知道謝千秋在哪。

02

謝千秋在喝酒。

每天入睡前，他都要喝酒，十年來未曾變過。

他喜歡在純陽殿的屋頂上——整個劍派中最高的地方喝酒，因為這里視野最開闊。在這里他可以看很遠，遠到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心。然后，他便可以安然入睡。

白天他不用遠眺，因為忙碌是更好的解藥。他幾乎把全副身心都撲在了劍派事物上。也正是他這份近乎偏執(zhí)的勤勉，才讓純陽劍派短短十年的時間便從聲名鵲起走到了如日中天。當然，還有他治派的嚴苛以及由此帶來的，江湖上的有口皆碑。

純陽，聽名字就是正派。實際上更是。行，無礙于身；臥，無愧于心。是純陽劍派的第一宗旨。據(jù)傳，這十個字是謝千秋立派之初便刻在劍派山門處的。

前者對劍，后者對人。

03

阿飛從不喝酒。

從十年前的那個夜晚開始，他便發(fā)誓此生滴酒不沾。

他喜歡喝茶，不全是因為母親的囑托。茶能讓他安靜，讓他克制沖動，讓他從那晚的火光中暫時抽離出來，從父母倒下去的身影中暫時抽離出來。

他早就知道純陽劍派的名聲不錯。但直到在茶館中親耳聽到江湖中人的言談，他才知道這個不錯，到底有多不錯。

但這與他無關(guān)，與他要找謝千秋復(fù)仇也無關(guān)。

他不關(guān)心這些。他只關(guān)心謝千秋在哪。

04

“阿飛，不要學(xué)你爹喝酒哈。來跟娘學(xué)茶道，優(yōu)雅、斯文。”

“練武有什么好，就知道打打殺殺。聽娘的話，好好讀書，將來考取個功名，一生富足無憂，多好。”

“考不上也沒關(guān)系。娘養(yǎng)你。但是不許習(xí)武。我和你爹好不容易才從江湖里脫出身來。”

……

“傻孩子，爹沒有不開心。爹就是想給你們娘倆一個安穩(wěn)的生活。再說，爹沒有什么武學(xué)天分。爹這樣的，在江湖話本里都活不過兩個章回。”

“上次那些馬匪？他們不算江湖中人，他們就是有一把子力氣和兇狠，爹要連他們都打不過，也對不起這些年下過的苦功啊。”

“你就安心讀書，我和你娘還等著享你的福呢。”

05

“七師弟也被罰了？”

“是啊。據(jù)說是在城外遇見幾個官兵作惡，沒有出手制止。”

“他只是不想給門派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吧。”

“是啊。但是師傅不管這些。”

“唉。要是都按師傅說的做，先不說會不會像五師弟那樣身遭不測，早晚也會給門派引來禍事啊。”

“誰說不是呢。但是又有什么法子？大師兄上個月倒是多說了幾句。結(jié)果呢？現(xiàn)在還下不了床。”

“你們就是這么在背后編排師傅的？”

“大……大師兄！”

06

謝千秋有些苦惱。苦惱的謝千秋自然在喝酒。

酒是個好東西啊，謝千秋曾無數(shù)次這樣感慨。但今天，他只覺得苦澀。

最近一段時間，門派弟子的抱怨越來越多。但他不想再對自己妥協(xié)。

他把純陽劍派當成另一個自己。一個始終堅持原則，行無礙于身、臥無愧于心的自己。

他知道，有些口子一旦打開，就很難再合上。

但是很多人不知道。七個弟子中，知道的也許只有老五吧。

可惜啊，老五死了。

07

阿飛很快便趕到了青州。

當一個人心無旁騖做一件事時，效率很難不高。

阿飛關(guān)于復(fù)仇的想法很簡單——直接找上門來，一決生死。

阿飛沒有想過自己輸了怎么辦，因為他有必勝的決心。沒贏，那就是死了。

阿飛知道，謝千秋無法拒絕自己的挑戰(zhàn)，因為他是聲名顯赫的純陽劍客。

名和利一樣，既是財富，也是負累。

自己的父母呢？又何嘗不是累于聲名。

08

那是一個淳樸寧靜的小村莊。

在黑山的一隊馬匪發(fā)現(xiàn)它之前，一直都是。

等阿飛劍法有成的時候，他才真正明白母親為什么不讓自己習(xí)武，又為什么不讓自己喝酒。

能力越大，責任越大。這甚至是一種無關(guān)善惡的本能。

而喝酒容易沖動。沖動，便壓制不住這種本能。

阿飛的父親在酒后趕走了馬匪。為絕后患，也為了防止馬匪報復(fù)性襲村，他甚至追進黑山，狠狠警告了匪首。

村子恢復(fù)了平靜。它似乎未曾變過，除了阿飛一家獲得了村民們格外的尊敬。

正是這份尊敬。使得換了匪首的馬匪再次襲來時，他們不得不再次挺身而出。

09

阿飛不怪村民的怯懦，他知道他們沒有反抗的能力。

他們能做的，也只有在馬匪焚屋的火光中克制恐懼，堅持不供出自己。

他也拒絕了村民善意的撫養(yǎng)，他同樣知道，他們給不了自己復(fù)仇的能力。

他的仇人不是馬匪。因為馬匪早就死光了。阿飛知道，那是謝千秋殺的。

江湖中人也都知道。謝千秋單人一劍剿滅了很多馬匪，黑山正是其中之一。

江湖中人不知道的是——黑山，是謝千秋剿匪之路的第一站。

阿飛的仇人是謝千秋。

10

阿飛終于見到了謝千秋。

不出所料，謝千秋答應(yīng)了阿飛的挑戰(zhàn)。

生死戰(zhàn)。

讓阿飛意外的是，謝千秋見到自己時很平靜。那是一種不該出現(xiàn)在一個酒鬼身上的平靜。因為這份平靜異常清醒。

“你還是來了。”

“也許我應(yīng)該叫你一聲謝叔叔？”

“哈哈哈哈”，謝千秋笑得有些莫名的苦澀，“我是真沒想過還能聽到這個稱呼。”

“我父親也沒想到你會那么做。”

“但我知道你會來。”謝千秋頓了頓，聲音變得低了一些，似乎不是在對阿飛說，而是在自言自語，“報應(yīng)不爽啊，該來的總是會來。”

“什么？”

“沒什么。我是想說，你來的正是時候。”

11

謝千秋死了。死于一劍穿心。

一劍穿心是一種死法，也是一招劍法。是遁一劍法的最后一式，也是謝千秋賴以成名的絕招。

阿飛劍訣一起，謝千秋的漸趨暗淡的眼神猛得一亮。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真的錯了。

他早就做好了贖罪的準備。但他從不認為自己偷走遁一劍法有什么錯。他贖的罪，只是因為自己的藥酒，恰巧讓阿飛的父母死于非命。

但是這一刻，他知道自己錯了，大錯特錯。

12

謝千秋自覺是個武學(xué)天才，但是天才的他沒有得到配得上他天分的功法。

恰巧，他的好友有。他的并不天才的好友，擁有一套家傳的絕世劍法。

他在多次的酒后，向好友吐露過自己對好劍法的渴望。他覺得，好的劍法就像一把好劍一樣，永遠不該蒙塵。

但是自己的好友，已經(jīng)決定退隱江湖的好大哥一直沒有松口。

所以他決定自己去取。他去了大哥隱居的村莊。他和大哥開懷痛飲。他在酒里下了軟筋散。

他確實是個天才。天才的他很快練成了遁一劍法。

他想去找大哥，向他證明自己是對的。

但是，他已經(jīng)什么也證明不了了。

13

謝千秋臨死前，知道自己真的錯了。

他確實什么都證明不了。他是個狗屁的天才。阿飛才是。

至少，對于遁一劍法來說，阿飛才更像個天才。

那最后一式的芳華，是他此前從未曾接觸到的領(lǐng)域。

臨死的謝千秋笑了。

“為什么？你不應(yīng)該躲不過要害。”

“我說過的……因為……報應(yīng)不爽。”

“什么？”

“你來之前，咳……咳……我的好徒弟……給我的酒里……下了藥……”

“……有件事我本不想告訴你。”阿飛沉默了一會才接著道，“你偷走的劍法，是我娘早就抄好的副本。我爹說，等你來時給你。他還說，你早晚會來。”

謝千秋眼睛猛得一瞪，像是想看清什么，但最終只看到阿飛的臉——和他父親有些肖似的臉，變得越來越像他的父親，卻又越來越模糊不清。他想說些什么，卻被頂上喉頭的血，梗得什么也說不出來。

謝千秋用力地咳出幾口血后，卻是再次平靜下來。他最終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拼命地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臨死的謝千秋笑了。

十年了，他似乎從未笑得如此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