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說,二十一年的效勞能改變什么?
? 志向、信仰,亦或是其他?
? 從初平二年到建安十七年,整整二十一個年華,改變的是歲月的痕跡,天下的格局。而變不了的是我的初心——生為漢臣,心系蒼生。
? 動蕩的亂世依舊如此,傾頹的王朝護不了這天下黎民。世人說,我有王佐之才。如今看來,不過一言笑談。我不過就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在大亂之中的一個螻蟻而已。他要我活,我便是居中持重的荀令君。若是,他要我死……呵,我又能如何?
? 記憶已經有點模糊,近五十年的記憶突然糅雜在腦海,讓我一時間混亂起來。我漫步大漢北方山河,隨軍鐵騎踏向一座座城池。洛陽、許都、下邳,還有……潁川。
? ? 縈繞在腦海的有片桃花林,紛紛擾擾的花瓣飄落在地,如同胭脂點綴了女兒嬌顏般為林間增添生機。我還記得,那是潁川學子最喜歡的地方。談古論今、溫書擊筑,世家勛貴也好,寒門子弟也罷,在這桃林之中,總是恣意瀟灑。
也只有那片桃林能讓我們瀟灑半刻罷了,也僅僅只有半刻,士族兒郎肩負著家族興衰,寒門子弟亦要一展宏圖。桃林雖好,卻只能容我們一時。
? 那年,董卓之亂還在繼續,四世三公的袁本初的聲望依舊在頂峰。而那時的我,卻毅然離開袁紹投入丞相麾下。
記得那時,那個細眼長髯的男子拉起我的手,朗聲笑道:“吾之子房也。”
我不知道那時的我是以什么斷定一個將少勢微的宦官之后能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于將傾。我只知道,就這樣一言,我便為他傾盡二十一年心血。
他愁救駕之弊。
我勸,奉天子以令諸侯。
他點頭,自此挾天子以令諸侯開創梟雄霸業。
他急殺父之仇。
我言,此乃驅虎吞狼之計。
他信任,我固守城池冒死借兵終退呂布。
他憂謀臣之少。
我云,鐘繇、 荀攸、 陳群、 杜襲、 戲志才、司馬懿、 郭嘉皆是多謀。
他開懷,知人善用所向披靡。
他懼本初之勢。
我曰,袁紹有四敗,公有四勝。
他笑允,決戰官渡力挫袁家。
他,欲加九錫。
我道,曹公興義兵是為了匡朝輔國,本著秉忠之誠,退守避讓之實。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
他……不語。
我抬頭望向他,他終是避開了我的眼神。
“咳咳,咳咳……”自此來到這壽春后,這身體卻是大不如前了。
“就你們讀書人事兒多,荀先生不就去壽春勞軍嘛,過幾天就回來了。你們啊,跟個生離死別一樣干嘛。荀先生,快些回來和俺喝酒啊。”那日,仲康擠開送行的人笑著對我說道。
我還記得,我離開的那天。悲傷、憐憫、嘲諷的情緒在同僚眼中浮現。只有那個虎癡呀,一如既往的純粹。不過那般也好罷,人生在世,就這樣簡簡單單為了忠于一人而活,只可惜,我卻是做不到如此。
仲康,只怕,彧無法兌現你的酒約了。
腦海中的人影清晰了些。丞相、仲康、文和、仲德、元常、長文、子揚、仲達……還有公達。
“長幼有序,汝該如何稱呼彧?”
“……”
“叫叔父。”
垂髫之時也曾如此逗弄過他,后來……
是我誤了他,誤了荀家罷。
丞相帳下,只能有一個世人皆知的荀文若,又如何,能讓穎川荀氏獨大?
牢獄的折磨,宦海的浮沉,輾轉的顛沛,讓歲月的痕跡更顯滄桑,不僅臉上,更有心里。連丞相都嘆息公達不復往日瀟灑,而我……那時的我,只想著為丞相招攬賢才,一紙書信,將在荊州的公達召喚而來,卻從未問過他的所愿所想。
潁川荀氏,終是沒有瑯琊諸葛的決心,敢于讓兄弟相殘卻保諸葛家于天下榮之。
十二奇策,傳于當世,卻不得流芳。
身為謀主滿腹經綸卻只能謹慎寡言。
公達,你可會怨小叔的恣意妄為拖累了你?
屋內的香氣漸漸減弱,我召喚侍從點起熏香。他笑道,世人笑談:令君過處,三日馨香不斷,最近令君熏香更是勤了。
我淡笑不語,就算當年丞相的禁香令都未曾改變我熏香之好罷。只是記著,當年那個帶著病容的俊俏輕佻男子,聞著我的熏香味道咳嗽不止。
“罷了罷了,你不點也沒用,嘉現在看著你就要咳嗽!”他佯怒道。
記憶清晰起來,那個男子總是一襲單薄青衫,帶著玩世不恭的笑容。他好酒,亦好色,不拘于禮法,不梏于世俗。他在時,長文整日說他行為放蕩不知悔改,他不在了,長文每日嘆息若郭奉孝在此,又當如何。
“嘉獨好酒,主公若要賞嘉官職,不如就祭酒罷。”那人任性道。
主公笑允,自此大漢官職中增設一軍師祭酒。
先生,先生,可要飲酒暖暖?侍從的問話讓我回過神來,看著酒,我急忙道,快收起來!若奉孝見著了,定然要搶了過去!他身子不好,可絕不能——
話還未必,我不由停了下來,垂著的手不禁放了下來。
那個嗜酒如命驚才絕艷的男子呀,已經不在了啊。
“江東美周郎,江北荀令香。文若呀——”
“郭烏鴉你能不能閉嘴!”
“彧有一言,紹有四敗,公有四勝。”
“嘉亦有一言,紹有十敗,公有十勝。”
“丞相自當為漢室江山佐帝。”
“主公自當為曹家天下——”
不記得和那人發生了多少次口角,他總是如個孩子般胡攪蠻纏,最后只能笑著搖頭拿他沒有辦法。
我是羨慕他的,羨慕他的姿意瀟灑,羨慕他與主公的知己之交。而我,身為荀家子,終是不可能做到如此。
我飲下一杯酒,暖在口中,終是暖不到心中。
恍惚中,我都以為我只是做了一場大夢。卻被侍從遞過的食盒拉回了思緒。
接過食盒,空空如也卻不讓我意外,面上的波瀾不驚卻掩不了內心的苦澀。君臣二十一年,就要如此了結嗎?
盒中無果,請君自裁。
丞相,你果真容不下彧了嗎?丞相,你
可知你若稱帝背負的可是萬世罵名。丞相……
揮退侍從,從書架中找到從到壽春來的那一刻就準備好的□□,緩緩倒入酒中。
我面向北方,跪了下來。閉上眼睛,任由淚水流淌。我輕輕道:
穎川不肖子孫荀文若,自恃其才,險毀荀家基業,愧對荀氏列祖列宗。望先祖有靈,佑荀家基業,護公達無憂。望社稷有靈,平丞相稱帝之心。望蒼生有靈,保天下黎民不再受這亂世之苦!
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一杯酒,像是卸下我全身的力氣般,我靜靜坐在椅子上,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文若,文若,穎川的桃花又開了,我們快會去看看吧。”一襲青衫,手拿折扇的奉孝出現在我面前。他還是當初的模樣,而我……已經老了。
我笑了,奉孝,是你來接我,真好。? ? ? ? 我們回穎川,回到年少的模樣,不識曹阿瞞的日子。
“好。”我笑著伸出手,卻不自覺的倒下了身子。
不聞荀令香。
我撫著頭,不斷的頭疼打擾了我的思緒。提起筆來,竟不知寫些什么。
主公,荀令君求見。侍從報道。
我吸了一口氣,笑道,怎么可能,若是荀彧來了,怎么可能聞不到香味。
侍從猶豫了一會兒,慢慢道,主公,現在的荀令君是公達大人……
我遽然驚醒,手中的筆也掉落了下去。是呀,文若已經死了,被我……親手逼死。
文若,孤不想這樣。可是你為什么執意效忠這無能的漢室,倘若你只是普通人也就罷了。可你,偏偏是能左右朝堂的荀令君,背后還有一個荀家。你若不死,孤怎能威懾世家,怎能把控朝堂。孤……也不想如此。
我沉下心來,靜靜看著向我上報事宜的荀公達。同樣是一絲不茍的匯報,文若永遠是帶著微笑,甚至有時和我爭執一二。而公達,有的只是淡然與聽從。
我知道,公達是恨我的,整個荀家都是恨我的。可因為權勢,他們不得已屈服于我腳下。為了荀家前程,不得不效忠于我。
公達,我叫道,你說,文若為何這么執著。
這是我第一次和他聊起文若,他面上沒有任何波動,常年的謹小慎微已經讓他徹底帶上了面具。他的確太聰明,我也很喜歡這種聰明。
文若非是為漢室,而是為主公,為天下。他冷靜道。
我冷笑,誰都知道荀令君至死效忠漢室,公達何出此言。
若是主公稱帝,則是背萬世篡位之罵名,這是其一。主公一旦稱帝,漢室不再,這天下不知再有幾人稱帝幾人稱王,叛亂不斷,倒最后,受苦的卻只有百姓,這是其二。
我沉默,文若,你真是如此思慮?
公達,我欲稱帝。我抬頭望向他。
荀公達沒有半分猶豫,拜道,今漢室無能,主公理應取而代之。
我大笑,揮退了他,滿朝文武,敢忤逆我的人,也只有荀文若。
可這天下,也就只有一個荀文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