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滾圓的肩膀和平坦的背部在他看來好像一道白墻,在火光的照射下發著光,他看見了墻上掛著定著基督的十字架。士兵轉過臉,對同伴說著一些無關痛癢的話,子彈還剩多少,怎么樣保證安全越過這條街道跟上大伙,他面無表情,語氣平淡,但他的同伴不安的心絲毫沒得到撫慰,他們落單了。
一個有著蛋形臉的小孩躲在門后,漏出四分之一的身體在往屋里窺探,筆直的目光像一條寬敞的大道,轟鳴的火車從大道末端的隧道深處駛來,士兵極力從雜亂無章的思緒中抽離出來,令人失望的黑夜霎時間侵入眼瞼,冰冷的雪落在粗糙的滿是胡渣的臉上。
四下漫射的子彈在耳畔發出咄咄逼人的聲響,燃燒的彈藥染紅漫漫無邊的暗夜而后又消失,士兵撿起掉落在地上的煙頭猛地吸了一口,和同伴一起離開掩護他們的報廢的坦克,向不同的方向分散跑開了,他們要在街道前方的學校回合——學校被大火燒得只剩下一堵墻了。
女人的背影又出現在了眼前,她發自內心的不愿意看見他,一點都不像一個為兒子送行的母親,沒有人體諒她做母親的私心,這個國家不行,但是上帝可以,她像往常一樣做著禱告,祈禱任何力量能阻止她的兒子去打仗。桌上為他踐行的飯菜香氣他現在還能聞到,香腸,蜂蜜,土豆,牛肉……士兵突然覺得他還在家里的廚房,想呼喚他的媽媽。
我向她保證說我會活著回來,我會盡力不讓自己受傷,她表示她擔心的不是死亡,她擔心的僅僅是我去那邊。我說,那兒更接近上帝,更接近真理。她說,我幫助不了你,上帝也是。那片土地不歸上帝管轄。
雪花垂直飄落在他的眼前,他躲在墻后望著廣場圍墻后的敵人,二十多個左右,在往他們的方向來。哭訴,哀求,都往肚子里在咽,你殺的人多了就喪失了求生的權利,你能做的只是祈禱和等待。他有些傻氣的不到二十歲的同伴經受不住了,他不停摳著系在腰間的寬皮帶,臉上帶著氣惱,可笑極了,仿佛在說,我要的不是勝利,我要的是回家,我還沒有碰過女人,我還是我媽媽的寶貝。士兵被同伴的窘相逗笑了,只是心里的笑,他感到震驚此刻既然還能笑得出來。
聽著,沒什么,這種情況多了,士兵用眼神向同伴示意,做了一個從左側繞行的手勢,左側的圍墻破損的無法很好做隱蔽,所以我們需要安靜,快速,明白嗎?
這不是最糟糕的情況。
2
父親對于士兵來說是個迷,他一直呆在他的書房不出來,盡管里面沒有任何娛樂,他望著勛章時的目光是死的,他喝著白蘭地下象棋,他坐在書桌前望著窗外發呆,他還是那個父親,只是不出門,不說話,從戰場上回來時一直是那樣。
士兵記得更早的時候,在父親還沒像母親說得那樣“已經回不到從前”,他們三個人一起去海邊玩,小男孩光著的腳丫踩著光滑的鵝卵石,冰涼而舒適,在他毫無防備間,他的那雙腳瞬間離開了地面,他像海鷗一樣在空中左右蕩漾,父親結實的肩膀架著他不停的旋轉,旋轉,旋轉……他不禁咯咯的笑了起來,波瀾的大海和蒼茫的天空,滿是鵝卵石的沙灘都在他的眼中變換,交錯,但他就是想不起來父親的臉和臉上的表情,它們藏在陰影里。
他想,快樂總是容易被遺忘。
我希望你可以幫我把鹽拿過來,傻小子。這是回來后父親對他說得第一句話,讓他有些手足無措,父親好像意識到了什么,做了一個無能為力的抱歉的手勢,轉頭問母親,他多大了?父親一直忽略他的存在,顯然那不是故意的,就像他對母親的冷漠一樣,是來自靈魂深處的疲憊,然而這比故意做的過分的事更加傷人。
士兵的步伐迅捷而悄無聲息,現在他已經27歲了,是個老兵,他的肩膀被子彈打穿過,但在醫院得到了很好的治療,還有腦震蕩,根本不值一提,他在醫院看到有些人裸露的骨頭,被灼傷的皮膚,殘缺不全的肢體,聞到了皮膚燒焦和傷口腐爛的氣味,通向地獄的途徑不只有死亡,活著也一樣。而他身后的小心翼翼的少年,神態中帶著天真和驚異,黃褐色的眼睛像秋天的麥田。雪停了下來,周圍一片寂靜,他們放慢了步伐。
聽說打仗之前照相的人,還有把家里人的書信放在身上的人在那場戰役中就會死,是有這個說法嗎?我今天就把信帶在身上了,我媽媽寄來的,我還要在戰場上呆上幾年,你認為戰爭什么時候回結束呢?
說不好,這不歸我管,士兵說,心里為同伴的母親難過,我對局勢一無所知,但今天晚上,在這里,誰都不會死,我們不說這個字,以后不要再說了,傻里傻氣的。
3
士兵的母親開始是活躍而積極的,像每一個丈夫從戰場平安歸家的妻子一樣欣喜若狂,感謝上帝眷顧了他們,但等過了一段日子,她發現一切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她無法讓丈夫回復往日的模樣,更可怕的是,她發現自己也被陰霾所吞噬。父親總用沉默去應對母親柔軟的心和敏感的神經,以至于造成與她真正意義上的失去聯系——他們成了陌生人。
某天的夜晚,父親眨巴著半開半閉的眼簾,迷迷糊糊的走了幾步,來到了寬大的窗前,撩起厚厚的羅莎窗簾,橘色的路燈將朦朦朧朧的燈光投射在人的身上,照出了變形的影子。
他說他整夜都在殺人,鼻腔里是火藥和鮮血的味道,黎明到來是件美好的事情,可他看見的都是黑夜,夜里不好的回憶會肆虐,母親抱著他做禱告,相信禱告能驅散一切,而父親,他死死的盯著自己的雙膝,他說他需要離開家去工作,在另一個城市軍隊的某個部門,他向母親保證,他是愛著她的。
母親牽著我的手是顫抖而冰涼的,而我望著父親的目光是不解的,他消瘦的臉上無精打采,身上套著洗的舊而又舊的軍大衣,凌亂的頭發在黑夜的寒風中飄揚,坐上了呼嘯的紅皮火車。母親眼角掛著淚水,對她愛著的不再相關的靈魂,道了一聲再見,永別了,永別。
他們在一戶被轟炸得只剩一半的住宅外面,士兵想可以躲一躲,沉重的實心木門打開了,發出一種厚重的聲響,那是士兵沒有料到的,槍聲突然響起了,他們暴露了。
一分鐘也不能耽擱了,必須立刻逃離這里,嚎叫聲從他戰友的嘴里發出來,變成了長久的刺耳的呻吟,不妙,他捂住了同伴的嘴,別叫,你哪里受傷了?
他腹部中了一槍,士兵讓他捂住傷口,他無聲的照辦了,士兵例行公事般抱起他,抗在肩上,他感覺到淚水打在了他的肩上,士兵沉默地加快了腳步,他們是這個土崩瓦解的世界上兩只互相依靠的動物,關系僅僅靠對死亡的恐懼維系。事實上他可以拋下他,這樣存活的幾率會增加,在這場該死的戰爭中存活嗎?如果強尼還活著的話,他倒樂意活著,但他也不在了,士兵麻木的心又跳動了一下。
4
強尼是他見過的最出色的戰士,誰說不是呢?開槍的時候他就進入了狂熱的狀態,只有他統計他殺死的人的總數,當后背嚴重灼傷時,他疼得抽搐卻面不改色。
最殘暴的一場仗義往往是最初的那場,就好像晴天霹靂一樣落在乳臭未干的新兵的頭上,我們回到營地,半個連的兄弟掛了彩,還有缺胳膊少腿的,有人在夜里用床單勒住了脖子,掛在最近的樹上,被還沒有入睡的戰士救起,懦弱的哭泣聲在樹林時斷時續,沒有人去安慰他,大家都沉靜在恐懼與悲傷中,有人報告了連長,他說,一切都是多此一舉!
是仇恨而不是恐懼在強尼的心中深埋,他說那與在社會上生存是一個道理,只不過爾虞吾詐變成了真槍實彈,他只認一個道理,欺負他和他的人,他要讓他們付出代價,他自稱是戰場上的牛虻,而沒有多少人理他,連長笑稱他會是最早死的那一個,但他愿意沖鋒,愿意面對死亡。
后來我們作為空降兵到達了沙地支援,那是一次毫無組織的戰役,預先埋伏著的敵人像捏死耗子一樣殺死我們的人,他們的士兵裝備精良,而我們的士兵們哀嚎,沒有子彈了,我們是幸存下來的少數人,那時,他問,我為什么要殺人呢,我為誰在流血犧牲呢?他近乎瘋狂,見到什么人都問,但沒有人能回答。
他苦笑道,他不愿意再多殺一個人了,他朝那些士兵發射的子彈都原封不動的送回來,打在他的心上,千瘡百孔。
而我更相信上帝的存在了,我每天做著禱告,在面對苦難和絕望的日子里,腫脹的大腦無法再思考人生,干涸的眼睛無法再流出眼淚,麻木的心無法再被感情打動,我依然做著禱告,感謝生命和它賦予我的一切。我告訴強尼,我們都是上帝的奴仆,他對我們做的任何事都是有寓意的,只是我們還沒有發現。
他對我報以抱歉的笑容,他說他不信教,他只知道,仇恨就像紅色的罌粟花開滿人的心田,以至于麻痹了他們的神經,讓他們無法學會思考,等他們想起來,已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我說,不,這是早就決定好的了,這片被上帝拋棄的土地其實是他在俯視著的,即使是地獄。
我真的是受夠你了,他說。
那是最后一晝夜,他沒有沖上第二日皺巴巴的山丘去阻擊敵人,他望著發號施令的連長瘋狂的大笑著,目光中帶著視死如歸的決絕,朝自己的太陽穴開了一搶,大家都以為他瘋了,但我知道那是他打的最后一場戰役。而我,我只是不停做著禱告,戰爭讓大部分人死了,還有一部分人瘋了。
4
士兵在一處走道的墻角坐下了,放下了他的戰友,他身上還是溫熱的,呼吸越來越微薄,意識已經游離,黃褐色的眼睛望著黑夜變得暗淡,士兵拍打著他的臉,但他不說話。
士兵看到了他左胸口袋里漏出的信,那個像詛咒一般的玩笑,他把它拿了出來。
“親愛的約瑟夫……我每天都在祈禱……我晚上做的是你最愛喝的紅甜菜湯……”
士兵想到了他的媽媽,我不會跟任何人講這里的事,尤其是媽媽,但我想她在就從爸爸的身上知曉了。
突然,一種細碎的腳步聲從士兵倚靠的墻后傳來,在士兵眼睛盯住黑夜不動了,嘴唇緊密,豎起了耳朵,有一個黑影出現在他視線剛好觸及到的地方,他警覺的捏緊了手中的槍,他的拇指撫摩著它,像對一個朋友,那難以名狀的黑影離他越來越近,優雅而輕盈地那樣朝他逼近,他突然感到一切都像是無法挽救,對于世上所有的苦難,死亡不就是最好的避風港?于是他放棄了,手臂垂在了身體兩邊。
扣動扳機的聲音清脆而有力,劃過夜空,他下意識的用手捂住胸口,感覺身體像一根羽毛般滑落在地上。一個花苞穿過他的指縫,在胸口綻放成艷麗的玫瑰,記憶中純真美好的童年如萬花筒在眼前旋轉,每一個場景歷歷在目,追逐真理的道路突然顯得愚昧無知,最后,他不知道自己嘴里嘟囔的是禱告還是悲鳴,他不過是上帝給人類揭示真諦的犧牲品,父親的謎題已經解開,在迷宮的盡頭耀眼的光芒灼傷了他的眼睛,一切都歸于黑暗。
“我祈禱任何力量能阻止我兒子去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