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不在家,時間多到可以睡個午覺,多出來的覺睡的很累,不時沉到一個又一個短暫的夢里,掙扎著醒來又睡過去,仿佛被魘住了。
夢里身在家鄉的老屋,滿滿一院子的燦爛陽光,娘在屋子里和鄉親敘著舊,我在另一間聽她們嘮著家長里短,睡意朦朧,不時聽見這個來了,那個走了,門哐哐哐的響,然后就看見她了,從大門口一路腳底生風的走過來,看到她滿臉的笑沐著陽光,就象那年大門口盛開的金黃的菊花……
然后,我就醒了,再次陷入深深的自責中。
如果我不強把她接來,現在她還會在那個院子里笑的就象花兒一樣吧?院子里有她養的雞,有她喂的狗,進進出出有她認識了快一輩子的人,她會走東家串西家扯個閑話,還會每逢“一”逢“六”打扮的油光水滑去趕個大集,跟遇到的每一個熟人熱情的客套一番,最后買些便宜的瓜果回來……她一輩子幾乎都是這么過的,直到有一年,那個她帶大的孩子說,你體諒體諒我吧,一起走吧,我知道你親我。
記得她猶豫了那么一瞬。然后就一起來了。離開那片生她養她的土地,到了一個近乎陌生的地方,周圍是陌生的樓房,陌生的街道,陌生的面孔,滿眼的人,滿耳的噪音,住的房子在三層,離地很遠。
剛來,自己不敢出門,因為不會開門鎖門,也怕丟。后來,能自己出去了,也只是在小區的廣場,看人,偶爾也扯著鄉音跟人聊天,不知會不會雞同鴨講。有時,就坐在樓房外背風處的暖氣管上,那里會有一片暖暖的陽光,冬天,她總是穿的很厚,棉襖棉褲,包著頭巾,跟在老家的墻根曬太陽一樣,不同的是,只有她一個人。
她的兄弟姐妹都很長壽。身體好是她得意的本錢。快九十了,黑多白少的頭發總抿得一絲不亂,臉上皺紋不多,紅撲撲的臉腮,怎么看都只有七十出頭。小小的個子,老了有點兒駝,腿腳比年輕人都靈便,記得有一次來,陪我逛臺東,我快走癱了,她跟得緊緊的,都不帶上喘的。一輩子沒進過醫院,最大的毛病是偶爾咳嗽,每一咳嗽,總會煞有其事的找藥吃,好讓大家重視一下。耳不聾眼不花,特愛打聽事兒,也特愛傳播事兒。就這么一老太太,最喜歡別人夸她身體好,我就老哄她,您怎么也得活到一百二呀。她聽了,就有總繃不住的得意,一張臉滿是羞澀的笑。
其實,我心里也是這么想的,沒病沒災的,一百二沒問題呀,我怎么也沒想到,在她虛齡九十的時候,在青島,倒下了,一個月后,就走了。
在那之前不久,是五一節后吧,我還帶她出門逛了逛。出門坐的228路,她很少坐的公交車,一路上她很新奇的東張西望,喃喃自語,一車人都在看她。逛了五四廣場,音樂廣場,奧帆廣場,她背著手左看右看,不時指指點點,一時看不到我就立住腳緊張的大聲喊我的乳名。在音樂廣場,她很熱絡地跟一個頭發雪白的奶奶攀談,問人家年齡,哦,八十啊?然后很驕傲的告訴人家自己九十了,還能跑得動呢!在漢堡王吃的中飯,我在點餐,她在很大方的問鄰桌幾點了,就是這么見過世面的老太太呢!后來說漢堡的肉餅咬不動,給我了,慢慢地把面包和薯條吃掉了。再后來,打個滴滴回去了,她端端正正的坐在車里,戀戀不舍的看著窗外,那些景致都是她平時遛彎見不到的。
那次,逛的很急,仿佛打了個轉兒就回來了。我以為以后還有的是機會。拍了很多照片,她和大海,她和輪船,她和五月的風。她最喜歡照像了,一照像就一臉喜滋滋的表情,還有點兒少女的嬌羞。早些年來青島拍的照片都鑲在她房間的鏡框里,我以為她喜歡青島,她喜歡搬來這里。
五一之后是端午。那天上午她還出去遛彎,中午回來就站不太住了,然后就躺下了,再沒起來,后來,回到老家,睡在她的房間里,靜靜地走了。
她走的時候我沒趕的及送行,我到家她已經在小匣子里了,透過相片微笑著看我一直哭一直哭,我把自己哭成了“祥林嫂”,見人就說“都怪我”。
都怪我接走她吧?要不是因為被連根拔起,也不會這么快凋零吧?會在這塊陽光普照的黃土地上創造又一個長壽的記錄吧?
把她接來,卻沒能更好地照顧她,沒能更有耐心地聽她嘮叨,沒能更多地陪她看看這個城市,明明知道她好熱鬧,可就把她那么孤單放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離老家那么遠,不象那些年她領我走親戚,七里八里,走著走著就到了。
人老了,都是要走的,這我知道。爺爺,姥姥,姥爺先后都走了。當她躺在床上,對我說她該走了,爺爺都等了十多年了時,我還不敢相信真就這樣了。
然而,也真就這樣了。
我不知道她怨不怨我,我只知道自己永遠過不去這個坎兒。兩年了,我努力不去想她,不去想那個讓自己導壞了的結局,甚至都不肯夢到她,欠疚太深了吧。
幾天前,是她的祭日。今天中午,她就那么燦爛的笑著推開了我夢里的門。我想,她一直是親我的。
是嗎?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