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眠

01

寫字板上夾著兩張網格紙,繪著黑白素描場景。女人跨進一道掛著橡膠鎖的雙開玻璃門,及膝的毛呢大衣下擺上揚,紙面右側鏡頭呈現出半隱的螺旋樓梯。我往下翻動,另一張,女人倚著拉扣設計的牛皮沙發,捧一本《夏日永別》。

我拉開鋼夾,將兩張紙取了出來,折疊成方塊夾在日記本中,呼吸滾燙。似乎,線條構成的女人缺乏過去的概念。2月4日,我畫她的第13次,也是我成為大霧圖書館館員的1年零2個月。

我拿起棕皮日記本,放在松木桌下的隔板上。何喻煙正倚坐在大廳正前方,辦公桌后方的白墻上,綠底、焦糖色邊框的圓盤鐘滴答走著。順著我嘴唇溢出的氣體,凝成白霧。

蓋著灰色麻呢毛毯的大腿有些發冷,我坐直身子將堆滿褶子的毛毯理了理,毯子兩端,纏成麻花的流蘇墜在大腿兩側。我點擊松木桌上的無線鼠標,登陸了圖書管理系統,查閱了今年1月份的借閱記錄。

管理系統每一橫欄的借閱信息都顯示為0,我挨著日期從1號翻下去,在3號借閱欄里面發現的確存在借閱記錄,可信息欄右上角處的統計數字顯示不出來。

1月3日的借閱欄頁面顯示,何喻煙當天借閱了史蒂芬·金的《閃靈》。借閱欄末尾標明已歸還,具體到2月1日上午7點整。再次確認無誤后,我深吸了一口氣關閉了顯示屏。

同時出問題的不只是數字統計了,圖書歸還時間上也產生了誤報,即使是快餐時代,系統的質量也不至于這樣吧。

立春意味冬藏結束,可這天卻越發凍人。我在腳上裹了兩層粗線襪,毛毯從不離身。二樓大廳里,排列著黑色的烤漆書架。這層樓陳列的主要是社科類書籍,小部分音樂和繪畫相關書籍,而文學、小說類書籍則在三樓。

其余樓層是長條木桌配硬質直背椅,因此讀者傾向于在二樓的櫸木框架的牛皮沙發上看書。我的辦公桌就位于二樓大廳的頂后方,松木質地的辦公桌左側還有一臺銀色的,附帶36L儲物柜的飲水機。

雨姑不是什么大縣,況且又位于南方,毗鄰四川,公立圖書館里未配備空調等電器設備。霜一降,老少讀者也都回家越冬。

松木桌上的華碩一體機顯示,現在是下午13:20。我環視了圖書館二樓一圈,除了坐在兩書架之外的何喻煙,再沒其他人。當做“作案”地點的話,無可挑剔。傷害?我無意傷害任何人。

凡事不都有先后,工作優先。

根據管理系統的客服聯系方式,我給配置系統的“至尚”撥去電話,并詳說了系統存在的漏洞。工作人員先是進行遠程維護,并說未發現任何的問題。我移動管理系統頁面至9月3日,將問題截圖發給他。

客服回復,沒有從截圖中發現我說的問題,明天下午3點左右會讓雨姑負責和大霧對接的工作人員來檢查。我想不通,明明是一個很明顯的問題,為什么對方就無法理解?既然連基本的漏洞都解決不了,那我干嘛指望客服能解決日期上的問題。

處理完系統問題,我打開左側的不銹鋼檔案柜,取出褐色封面的記錄本,開始核對新進書籍位置和圖書管理系統的錄入情況。這次進購了91本書,其中包括一本2017年由湖南文藝出版,史蒂芬·金創作的《重生》。

一體機顯示屏泛著暖黃的護眼光,我滑動滾輪的食指,逐漸慢了下來。史蒂芬·金在我腦子里打轉,除了布拉德伯里外,莊姣最喜歡的作家。我不怎么感冒,倒也是在她的威逼利誘下看完了《閃靈》《重生》還有《魔女嘉莉》。

莊姣是我以前的女朋友,大學里認識的。

想來,我已經畢業1年零8個月了,成為病患也滿了兩年。第一次產生“素描現實”癥狀的時候,頻率不高,持續時間也不長。發病的具體表現大概為,腦子里被各式黑白圖片堆砌,整個人處于喪失知覺的狀態。

往后,稍嚴重些了,我在成都市一級乙等霞光綜合醫院進行了檢查。我記得拍了腦電圖,做了頭顱CT等,最后表明神經系統和腦功能都正常。精神科室的趙晴主任懷疑是由心理創傷引起生理機制的失調,建議住院觀察。

持續了兩個月的治療后,病情穩定下來,發病的頻率維持在了每周2到3次,每次持續的時間30min左右。我沒有繼續治療下去,出院了,一方面也是因為我受不了醫院那股84消毒劑的味道。

畢業的時候,我向莊姣提出了分手。

我害怕,一個殘缺的人,能帶來一個完整的家庭嗎?

在1月份,她來過一次,還給我帶了一瓶CRO木質馥奇調淡香水。CRO品牌中的經典中性香—漆黑書屋,前調稍顯苦澀的木材味,中后調夾著書卷氣。最初,這款香水也是她推薦給我的。

我給她接了一杯溫水,兩個人就坐在大霧二樓靠窗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見外庭的女貞群和不遠處的圍著石制外欄的越澗河。那天,她穿著淺灰的毛呢大衣,模糊的臉上始終留著標準的微笑,剪了短發。

“你說,小妹所認為的現實是真實的,還是她溢出的噩夢是真實?”

莊姣說。

“不知道,”我搖搖頭,“我們大概會讓符合自己邏輯的事物成為現實,然后就有了別人看來不符邏輯的故事。”

我盯著玻璃桌金色的邊框,不再說話,桌的四角支柱頂上方,鑲嵌著金色圓柱形的裝飾物。這段靜默持續了估計20s,我的余光瞥見了她的臉,線條柔和的臉,她摸出手機看了一眼,然后順了順身上的灰色毛呢大衣。

“5點了,我也差不多該走了。”

我點點頭。

在這個夢里,我的余生多半不會再有她了。

隨著時間繼續向前,她的臉只會越加模糊,如今只剩一個輪廓,再遠些,輪廓也沒有了。

02

小地方的公立圖書館平時挺閑,上午8:00開館,開館之前,館員會給新上架的報紙等刊物蓋上館章,貼上防盜磁條。如果前一天看書的人多,館員還要負責整理書架。大霧目前只有兩位館員,采取輪班制,上一天休一天。英姐請了產假,我也就一直加薪干下去。

父母是醫務人員,在20年的新冠疫情中去世了,留下我和妹妹。妹妹剛上高中,目前寄宿在大留鎮的姑媽家里。我不太想打擾別人,索性搬到了圖書館四樓的員工宿舍。

處理好印章問題,我回到二樓喝了口水,坐在辦公桌上發了會呆。

桌角的阿爾忒彌斯樹脂半生像側著臉,望向半開的提拉窗戶。窗戶上錯落的木質方格外是橢圓廣場。我用手背帶著疤痕的右手摸了摸阿爾忒彌斯的頭發,塑像似乎存在一種彈性,但又牢固的形成某一特定形狀。

時間又約莫過了10分鐘的樣子,我看了看顯示屏右下角的時間,顯示是15:35。還有差不多5分鐘的樣子,圖書館二樓或許就會迎來今天最后一位顧客。15:40的時候,一樓通向二樓的鑲著銅箔片的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大爺握著簸箕和掃帚登上了最后一級階梯。

在大霧打掃衛生的大爺不是義工,礙于經費,外派員工的活全攬到館員身上。

大爺首次露面距今約一個月,老是在二樓晃悠。仔細掃完一圈后,他會木愣愣地立在堆放舊書的藏書室門前,往后又立到面向大霧外庭的一排滑輪窗前,東望西望。

可大霧外庭能有什么呢?一片枯黃的草地,草地上栽種著稀落的常青女貞,紫色的花序,卵型的葉片依舊是綠色的。一條長滿青苔的石板路縱貫高低起伏的敗落草坪,與紅色的橡膠主路匯合,再往前就是越澗河。

好幾次,我認為他在找東西,試著詢問,可大爺從不說話。

我仔細觀察過他的臉,近似一張抹布擰在起。頭顱上黑發居多,夾雜少量白發,與皮膚狀態多少不符,估計是染過。木偶一樣的眼神,來回打轉,呈現出一種失焦的味道。

說實話,我厭惡他,沒由來的厭惡。

大爺剛走,我起身去到松木桌左側,立在面向大霧正門的格子提拉窗前,將半開的窗戶推上去。

橢圓形廣場上沒有大爺的身影。石制的球狀阻礙物呈環形圍在月牙廣場邊緣,廣場旁,十字路口的紅綠燈柱的矩形框中,信號由黃轉為綠,6路公交輕微的剎車聲響起。

按他的步速,估計沒出大霧,我轉身接了杯水繼續等著。3分鐘過去,大廳里回蕩著紙頁翻動的聲音。我實在等不下去了,踩著螺旋樓梯下到一樓。一樓是一處類似于走廊的小隔間,一眼望盡,沒有人。

螺旋樓梯左側,佇著一扇同二樓藏書室一樣的法式鋼制門。這門的鑰匙還在,放在松木桌下的隔板上,由兼顧圖書館各個房門鑰匙的金屬環串著。從這里看來,藏書室鑰匙的毫無緣由的丟失,顯得離譜。

大霧的內部房間都是白色的法式鋼制單開門,門上每個鎖的鑰匙都是統一的銀色、十字槽制式。為了區分,所有鑰匙的頭部圓坑中都烙印一個編號,通往外庭的門編號是2。

我走上前壓了壓門把手,牢牢鎖著。

那這大爺到底去哪了?

裝著臆測,我回到了二樓。中途我偷瞥何喻煙幾眼,她不再坐在大廳正前方,轉而移動到東邊靠窗的位置,支棱著下巴望向窗外,背對著我的辦公桌。我估計她是在放松。

回到了辦公桌旁,我接了一杯水,一半開一半冷,倚在窗戶旁喝完后坐回了椅子上。

吊式的白色喇叭燈從大廳頂層打下黃白的光,大廳左下角,一扇封著舊書的200cm標準高度的白色法式單開門牢牢鎖著,4號鑰匙在1個月之前處理大霧舊書的時候搞丟了,鎖孔泛起了銹色。

老人去哪了呢?

窗腳下,大爺的老北京布鞋似仍烙在原地,刻印著玫瑰花的地板緊挨著。地板仍泛著同一光澤,玫瑰花是淺橘色的,簇擁在一起。

從大爺的事情里面脫身出來后,我的思緒紛飛,多是關于何喻煙。我左手拿起橢圓形透明玻璃杯旁的0.5mm的金屬制鉛筆,從松木桌下面的檔案盒里又取出了一張網格紙。

輪廓、陰影、線條,數分鐘的時間我將何喻煙的過去再次畫了出來,同樣是剛開始那兩張。我嘆了口氣,起身去飲水機旁接了杯水,大口喝下,隨即轉回大廳的辦公桌。

“素描現實”發作的時候,黑白圖像的內容,由我視野里的對象決定,顯示的是他們的過去。生活不就是故事嘛,即使你們正看著我寫下的這段話,多半也當我是瘋子,這世界上的瘋子已經夠多了。

那時,我倒寧愿她只是個幽靈,這樣對大家都好。

類似霍格沃茲的海蓮娜·拉克文勞,追求者“血人巴羅”男爵將她刺死在了阿爾巴尼亞森林,因愛生恨吧。

我對她越發好奇,怎樣的人才能沒有過去呢?世界固然是一張網,大小事物之間存在一定的聯動性。連續的偶然性事件,從中,我們是否可以牽引出一根主導關聯的紅線?

再次打開借閱系統的查詢頁面,除了9月3日的借閱欄出現誤報,其余月份的全正常顯示。也就是說,她的身上出現三個偶然,機器誤報不就存疑了?全局來看,大爺是怎樣一個角色?后者與前兩者存在什么關聯?

“素描現實”是否起到了推動作用?

16:10,核對完圖書錄入信息。我拉下大腿上的流蘇毯,搭在松木椅的靠背上,起身接了杯溫水。

接完水我回到座位,喝了一半,放在鍵盤的左邊。

我檢查了一下手心,沒有汗,還是習慣性從旁抽出幾張Face面巾紙使勁揉擦,確保沒有一絲水分;然后,拿起一體機右下角的糖罐,打開橙色蓋子的六邊盒,取出一顆七彩糖豆放在舌頭上。

糖豆有指甲蓋那么大,呈橢圓形,顏色各異,且每一顆的味道都有差異。盒子側邊的菱形貼紙上印著阿立哌的字樣,一串細小的廣告詞印在名字下方——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么!

不過我可以打賭,下一刻發生的事,無聊的概率占80%,驚喜占1%,其余的就是反復重復的枯燥。

16:15,離開座位,我首先去到了圖書館四樓。途經三樓的時候,寂靜,讀者已經走完了。

四樓主要包括員工休息室、會議室和電子閱覽室,電子閱覽室里面還有一個小房間,用來儲存監控信息。攝像頭主要放在一樓、二樓和三樓,每個樓層大概3個左右。我調取了一樓的歷史畫面看了看,隨后關上。

正要離開,我又看了一下二樓的監控畫面。何喻煙仍舊坐在靠窗的沙發上,支棱著下巴望著窗戶,透過Ethan牌的長條玻璃制桌可以看見她白色的闊腿褲,外庭黯淡的光穿過了空空如也的玻璃桌面。

那本《夏日永別》孤零零地放在大廳正前方的玻璃桌上。

離開四樓的監控室后,我立馬去到了三樓,這會的三樓幾乎已經沒人了。樓層空蕩蕩一片,紫色的塑料假花插在淺藍的細口花瓶里面,點綴著長條木桌。

走了幾圈,我在外國小說書架停了下來,視線停留在14架的2列3、4排,瞥見了雷蒙德·錢德勒的書系:《長眠不醒》《重播》《高窗》《小妹妹》。每本書的側面都嶄新一片,書頂卻斑斑點點。這就是為什么圖書館進書少,且每本書都只進一冊的原因了。

“以為今天一如平常,誰知道人生就此謝幕。”

菲利普·馬洛的結局。

我繼續往前走,在5列3排處取下史蒂芬·金的《重生》。下樓的每一步我都盡量輕緩,石質階梯異常堅硬,階梯上嵌著的銅黃箔片發出的陣陣回響,不由得讓人神經拉伸。

二樓同樣只有何喻言一個人。

她左手倚在牛皮沙發的邊緣,背靠方枕;穿著灰色的毛呢大衣,一雙CRO白色低幫板鞋,鞋的進腳口邊緣圍著蕾絲褶邊;胸前還掛著整體呈鷹狀的冠冕狀吊墜的銀飾。

我放輕步子走到了她旁邊,書頁翻折的聲音猝地響起,我的視線越過她煙草棕色的齊肩短發,望見了書頁頂上方用印刷體印著“The High Window”的字樣。我將身子略一傾斜,瞥向前廳的玻璃桌上,上面什么也沒有。

“《重生》,“我輕拍她的肩膀,”你上次不是沒找到嗎?新進的書。”

她轉過身來眉頭微皺,放下手中的書,搖頭說并沒有借過《重生》。

“您多半是記錯了。”

她歉意地一笑,露出了四顆潔白的上牙,面頰稍紅,不知是情緒的原因,還是妝容的原因。“一顆紅心,兩手準備”這句話不是沒有道理,

借著她手上的《The High Window》,我拉起了新的戰線。

效果不錯,敵方主力節節敗退,我方奇襲部隊直取敗方指揮部。

交談后了解,她和我一樣就讀于成都西川大學,且都是在23年入的學,無人機流動專業1班。我則是低空環境管制專業,兩人同屬于低空改造工程學院。莊姣也是無人機流動專業23級1班,我問起她的時候,她直說對莊姣沒有印象。

中途我們聊起了雪莉·杰克森的《鬼入侵》,準確的說是我引導的話題,起先完全是出于無意的話題延伸。談及里面的經典臺詞的時候,她說”溢出的夢”這個象征很有意思,夢和現實的邊界因為“溢出”這個動詞一下子模糊起來。

“你見沒見過一個老頭,“我說,”經常在圖書館打掃清潔,然后不怎么說話。”

“沒印象,”她搖頭。

“怎么會呢?他每天下午都來,一般圍著整個大廳走一圈,拿著個掃帚和簸箕,你不可能看不見吧?”

她摸著呈M形的劉海又想了想,還是說沒有,又聊了一會,她說5點了差不多該回去了。走的時候,她勞煩我把書放回書架,我點頭答應了。在三樓書架處,我發現了與她借閱的書籍一模一樣的書,館章和編號都一樣,可以說完全是同一本。

我回到二樓的大廳前部,沒有發現那本《夏日永別》,于是查詢了書籍的位置,回三樓檢查時,發現它安靜地放置于書架上。細微的灰塵在書的書籍底部圍成矩形的條框,沒有破壞的痕跡。

03

日暮正在死去,他的喘息成了最后的風。我拉上黑色皮質襖的拉鏈,手上拿著兩本《高窗》,立在廣場邊沿一球狀障礙旁。大霧的橢圓廣場前有一十字路口,往前移些,林立各式快餐店。時間接近5點半了,來往車輛增多,人也多。

等了一會,一個女人從街對面朝大霧的小廣場走來。她穿著卡其色的風衣,右手拎著一個白色的塑料袋,塑料袋上印著綠色環保的標志,裝著幾份盒飯。

女人穿過馬路,踏上與弧形廣場相接的人行道,沿路往下。等她經過我身前,我將疊在上方《高窗》扔在了她腳下,女人徑直跨過去,頭也沒回。輕呼一口氣,我的肩膀放松下來。

摸了摸下巴,我沒再搭理地上的那本書,離開了圖書館,朝十字路遠處的餐館走去。

回到大霧后,我用橡膠鎖從里面鎖上了大霧的雙開玻璃門,從二樓的松木桌下取走了棕色皮封的日記本,依次關上了二三樓的燈,順便將手上的《高窗》放回了書架。回到宿舍,我給至尚的客服打了個電話,希望他們能派兩名員工來檢查系統。

“您放心,我們這面與大霧對接的維護人員還是小吳。”話筒那方傳來悅耳的女聲,專業的腔調。

“小吳當然沒問題,”我說,“我館這邊要確定一些事情,可能事關接下來的合作,您覺得呢?”

至尚那面最終的決定是,除了小吳之外會另派一名工作人員,時間還是明天下午3點左右。掛斷后,我拿起床沿邊的棕皮日記本,來大霧之后我養成了寫日記的習慣。日記本的來歷我倒是記不住了,某朋友送的也不一定。

翻開日記,日期起始于去年3月2日,往前的頁面是被撕了,留下鋸形的豁口。上面多記錄的是圖書館的瑣事,我任意翻了幾頁。

9月2日 小雨

劉尹英回去養胎了,得干兩個人的活咯!希望她生個大胖小子。

12月3日 晴

至尚的小吳來大霧幫忙安裝了升級的圖書管理系統,人不錯,技術也先進。

棕皮日記本內置的紙頁是常見的線格子,一個日記往往只占一兩排。1月之前的日記的字跡出奇的潦草,與我規規矩矩的字體還是有些差距,剛來大霧可能很忙吧。

2月5日 陰

順利完成了圖書館的基礎工作,與至尚溝通了系統的問題。不過,總感覺一些地方出了問題。

第二天上午大霧依舊冷清,直到中午12點也只零星來了幾位閱讀日報的老人,日報區在三樓,且報紙固定。中午12點到下午1點20是休息時間,我鎖了大霧的玻璃門,去雨姑的小吃街點了一碗酸辣粉。

回來后,我喝了一杯水,往后拿走松木桌隔板上的鑰匙串,下到一樓。在鑰匙串上找到了2號鑰匙,我打開了通往大霧外庭的法式鋼制門。開門時,我發現嵌合處因為磨損的原因,外層的保護漆刮落大片,泛起銹渣。

跨過鋼門,剛入外庭就聽到一陣水流聲,空氣中流動著不同于室內的濕氣,很清涼。我四下看了看,只有起伏的雜草,泛黃的、新綠的。往后又去到橡膠路上,光禿禿一片。

繼續向前走,來到河邊。越澗河的石制圍欄上雕著造型簡單的浪花浮雕。我趴在圍欄上往下看,河水很清,不急,倒影在其中搖晃。可以望見河床,多是細碎的砂石,靠著圍欄的底部生著綠色的苔蘚類植物。

我掃視著光影交錯的河床,期望發現什么,至少還是能發現一些東西吧。

這時,遠處兀地響起了鳴笛,在我耳里嗡鳴。一聲高音,一聲低音,然后停頓。水流高低不齊地流動著,匯入更大的河流。我雙手搭牢石質圍欄,意識同河流一起遠離軀體,河流中的于佐在瘋狂搖曳著......

這次的耽擱的時間異常的長,等我清醒過來發現已經兩點半了。我跑回圖書館,打開了玻璃雙開門,上樓的時候,我瞥見2號門敞開著。圖書館也該灌些新鮮空氣了,我扭頭上了二樓。

趁著腦海中的黑白圖片還算清晰,我回到座位,拿出一沓網格紙和金屬鉛筆。等我畫完的時候,時間已經是下午3點10分了,我扭了扭肩膀,揉了揉發疼后頸,然后按照記憶順序將黑色的素描圖片排列在了一起。

圖片的信息是零碎的,大概畫了20張的樣子。內容的主體,毫無疑問以我為中心,莊姣在其中閃現。畫中出現一間狹小的房間,屋內只有一張床鋪,靠窗邊有一架電腦桌,電腦桌后面就是靠墻的的衣柜。

我饒有趣味地解讀著網格紙上的黑白線條,松木桌被咚咚敲響,我抬起頭看到一高一矮兩個年輕人正站在那里。我趕緊砌好紙堆,放在松木桌的隔板上。來的兩人是至尚的維護人員,高個子那位就是小吳,戴著圓框黑邊眼鏡,斯斯文文。

去年12月3日小吳來幫忙安裝過一次系統,對于他,我的印象不是太深。前一天見過的人都可能忘記,別說兩個月之前了。我點擊了桌面的書本圖標,打開系統,翻到出現異常的地方。

“這里,”我指了指屏幕說,“9月3日下面的信息欄右上角的統計數據顯示為0,往下的信息列表里也沒有消息記錄,對吧?”

兩個人似乎不太明白我在說什么,猶豫一下,先后點點頭。既然系統本身不存在任何問題,我想,那么日期正確與否也不重要了,或者說,錯誤的數據恰巧是一種暗示。通過錯誤的結果來按暗示錯誤的過程,由此,事件錯誤的開端反而昭示了正常。

我坦言是自己搞錯了,系統從來就沒有出過什么問題。小吳問我了有關合作的事情,我說還是等英姐回來再商量這件事,顯得老成的矮個子在離開時頻繁皺眉,不過這也是應該的。

我將他們送到了門口。

“張可叔不在這工作了嗎?”小吳轉身說,“上次我來的時候他還在。”

“你搞錯了吧!”

小吳的瞳孔微擴,“當時就是我幫張可大叔裝的嘛!他個子不高,有些白頭發。裝完系統,我們還一起去吃了飯。”

矮個子拉拉小吳的衣角,小吳向我道別。兩人朝雨姑城內走去,腳步聲在廣場地板上嗒嗒作響。我深吸了一口氣,看到廣場邊緣的方形雙層石臺,石臺中央是一根旗桿,不銹鋼外皮的它一直向上延伸。

04

黑白素描畫中,張可沖進了25樓狹小的房間,一把刀子插在了莊姣的身上,鮮血滲進了線條衣柜的縫隙。于佐捂著脖子倒在門口,他的右手留下一道豁口,從無名指貫穿手背一直到拇指的根部。

于佐回到了雨姑,封閉了自己。關于那件事,于佐的回憶只剩下鋼架的抖動聲,一面白布,用來蓋死人的白布。

在大霧,于佐遇到了張可。他去十字路口附近一家五金行,花了20元買了一把木柄的料理刀和一塊棕剛玉的雙面磨刀石。磨刀這件事,花了于佐3天,即使這把料理刀在購買之初已經足夠鋒利。

一切結束后,于佐把張可的尸體的拖進了藏書室,鎖上了法式的鋼制單開門。在松木桌下,于佐找到了4號鑰匙,他將鑰匙從金屬環上取了下來,順著二樓大廳的滑輪窗,扔進了大霧外庭。

我摸了摸脖子,光滑,沒有任何的疤痕或者說不整齊的地方。難不成,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我又去做了整容修復手術。下午5點30的時候,我關上了大霧的門,回到了宿舍,沒有任何胃口,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咖啡。

喝完第六杯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異常興奮,思緒不斷地跳躍。起身,我將印有星巴克標志的杯子放到了床對面的書桌上,折回,躺在床上。

我拿出手機給莊姣撥了一個電話去,顯示是空號。查了一下本地的門市,發現并沒有CRO的線下營售店,過于小眾了吧。我打開淘寶的購物車翻閱了歷史記錄,在12月13號的時候找到了100ml漆黑書屋的訂單。

我想,回憶中的輪廓變得模糊,不代表她就不存在吧,至少我是在某個地方見過她。關上手機的顯示屏,我半瞇著眼睛看著蛋黃色的日光燈,日光燈的輪廓出現重影,估計是3個,還是4個?我記不清了,等我再次意識到這片燈光,已經是第二天了。

上午9點,何喻煙來到我的桌前遞給我一把鑰匙,說是在大霧外庭散步的時候找到的,我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忘記關2號門了。作為她,她是能夠找到的,從她出現的那一刻起,我就應該知道。

“你噴了香水?”她雙手支著松木桌,俯下身子,“CRO?”

“對!不是你最喜歡的嗎?漆黑書屋,”我也低下頭,嗅了嗅,木料場的書庫味道飄進鼻尖。它足夠溫柔,讓人踏實,正如我掌控自己的人生,知道自己是誰的那種安心。

“我的天哪!你怎么知道!”她聲調上揚,夾著鼻音。

她灰色的毛呢大衣下方的鷹狀銀色冠冕的銀飾來回晃著,蕩著大廳紙質外殼吊燈的光。我喜歡莊姣線條柔和的臉,激動時上揚的聲調,有著濃厚的鼻音。我一度以為自己忘記了她的模樣,結果只是記錯了而已。

我笑了笑,“我還知道你的吊墜是《哈利波特》里面的,沒錯?”

她剛想說話,我打斷了她,“假如你不是真的,可你自己卻以為自己是真的,該怎么辦?”

“自己是不是真的難道要由別人決定?如果我認為自己是真實存在的,那我就是真實存在的,關別人什么事!”

“即使你只是別人回憶的產物,而這回憶,它的所有者都不能確定它是否真實。你所見的一切都只是現實的投影。一切的客觀存在都是海市蜃樓,而你主觀的思維存在定式,這定式隨著所有者的回憶改變而改變。生命沒有意義,追逐的全為投影。”

她皺起了眉頭,“你瘋了吧?干嘛說這些!”

“瘋狂不是絕對的,是相對的,相對于社會正常的標準。”

“白癡!”

她轉身離開了,伴著金屬箔片的脆響,按照我塑造她的方式來看,她多半不會回來了。即使回來,也只會成為另一種形象,一種符合我頭腦內在邏輯的形象。于是,對我而言,這故事才又真實起來。

我看了看鍵盤一旁的黑色方塊形的玻璃瓶,正對我的一面刻印著白色的CRO-BLACK字樣,同樣是呈方塊的木質蓋,蓋上有著木身縱切面的條紋。輪廓是會模糊的,直到某天,在波形圖即將歸于一條直線的時候,我聞到某種味道。那就是她的味道,也是我們年輕時候的樣子。

本來想送給她,如今這機會也沒有了。

時間到了下午15:40,大爺沒有再出現,她也是。

自從昨天在越澗顯現“素描現實”后,他再也沒有出現,結合空白的攝像頭,一切又清晰起來。我想,屬于他的東西我也該還回去了,無論是鑰匙還是尸體、日記。大爺尋找的,我占有的。

到了晚上,我關上了大霧的門,從宿舍取出一本棕色封皮的日記。二樓的法式鋼質門鎖生了銹,我費了好大勁才將4號鑰匙插進去。門咧開一道口,一股腥甜的氣味伸進我喉嚨的深處。

光柱分割的地方,粘黏著深紅的固狀體,那深紅中泛著褐色。門再稍開大些,深紅泛褐的固體中央蜷縮著一個人,他的頭部是黑白交錯的發絲。我知道胃液正在向上翻涌,將4號鑰匙夾在了日記中,扔到黑影的身上,發出紙頁的嘩啦聲。

砰!

4號門被關上了。

我沖向廁所,半途,吐了出來。淺橘玫瑰簇擁的地板被嘔吐物覆蓋,液體沿著地板及其縫隙流淌,很濃稠。這是不同于腐敗的酸臭味,夾著胃酸和體液,包括食物殘渣。我二次嘔吐。

來到廁所,漱了口,我用冷水洗了一把臉。方形鏡面中存在一位消瘦的男人,我告訴自己,他才是于佐。耳蝸內又是一陣嗡鳴,一聲高音,一聲低音,然后停頓。在視線完全消失前,我意識到,那是救護車的聲音。

警察說,現場只有三具尸體。

黑白圖片的線條開始扭動,素描畫里莊姣沒有再出現,或者說,她從來就沒有出現在于佐的生活中。濃稠的煙霧升騰,車窗的玻璃劃破了他的手。那一刻,于佐哭了,夢和現實的邊界開始模糊。

我想了一下,還能聯系誰,除了姑媽之外——沒有人。

我去到二樓的松木桌前收拾了一下,將所有的素描畫拿到外庭燒了,石板路上剩下塊塊黑色的紙屑。我還在想,當初我是把鑰匙扔在哪里了呢?為什么我來外庭沒有找到而只有她找到了呢?她是我的記憶,同時分割了我的記憶?

從外庭回來的時候,我起了個心眼,關上了2號門。關門時,銹渣又抖落一片,落在門腳的地板上,會有人來掃的,我們就是為此而存在的。螺旋樓梯又響起了腳步聲,于佐回到了辦公桌。

阿立哌糖豆的六方盒呆在一體機右下角,糖豆已經被吃了多一半了,我扭開多邊形的蓋子又吃了一顆。這顆是苦、澀的。其實所有糖豆都是這個味道。我將阿立哌扔進了桌下的垃圾桶。

清理完松木桌,我走到螺旋樓梯旁,按動一旁白墻上紅色的圓形按鈕,卷簾門降了下來。面向橢圓廣場的格子窗外,雨姑城內的霓虹燈連成一片。我關上了二樓的燈。

仰頭看著熄滅的木藝吊燈,我想,它們會到達使用年限,等待他們的是粉碎、重塑。新的姿態,承載著獨一無二的使用價值。人也是這樣,所有物質都于分解中長眠,經驗則在回憶里永生。

在大霧樓頂,我寫下了這個故事。

其實,我一直想為她寫個故事。

臨死的時候,我忘記了你的臉,但我記得你身上的味道。

? ——《長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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