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個郵筒。
我出生在新東路的北口。綠皮方筒，標準的高度和腰圍，我們那一批的孩子都長得一樣。
我們背負各自的使命被安置在城市不同的角落，他們說，我們是天使。是所有投遞的信件飛往各地的命運旅途的起點。
?你要知道一出生，我就沒有同伴在身邊。再怎么努力眺望和呼喊，也看不到熟悉的身影。
我多少開始理解，我們其實是孤獨的天使。
幸虧，我還有信件朋友們。
八九十年代寄信是多么平常的事啊。也是多么重要的事。因為還沒有互聯網，沒有伊妹兒，沒有手機短信，微信……你想對一個遙遠的人說話，要么老不容易去打一個不便宜的電話，要么，就老老實實寫信。于是每天都會有不同的人，從我嘴巴里塞進來各式各樣的信。白色信封、土黃信封、粉色信封、重的、輕的、明信片……當然還有一些無良的人塞進來一些垃圾，我沒所謂，但是苦了肚子里的一堆信件。它們都有著自己的使命，親情、友情、愛情……傾訴、聆聽、互勉、打氣、埋怨、仇恨、逃避……盡管里頭的故事總是不同，但是至少，沉默的它們都有著自己的使命，或大或小，一旦進入我體內，就有著特殊的不可逃脫的方向，
我時常會幻想，等待它們的將是怎樣的一種命運。是幸福地期盼和等待，還是厭惡地拋棄和唾罵。不管怎樣，我都希望守候它們的是更美好的一種。那樣，多少會讓我覺得自己生存的意義所在。
日曬雨淋，日復一日，生活就這么簡單地走著。我已經不太能記得具體的時間了，總之身上的皮膚被重新粉刷過3次，路上的車越來越多，城市的天空越來越多霧霾，經過的人越來越匆匆，還拿著一種叫手機的小電話隨時隨地可以打給別人……而慢慢的信件也越來越少。
他們說，現在不流行寫信了。
那他們怎么交流啊？我問。
用伊妹兒啊，上網。
對于我來說，這是有點難以理解的。見字如見人的感覺，永遠都是那么真實。信的一筆一畫，一字一句，都那么用力，那是心的力量，刻在紙上。讀著信的時候，你能撫摸出情緒。
那種伊妹兒，可以嗎？
?
我覺得世界越來越陌生了。
而我的信件朋友也越來越少。甚至一個星期，都可能沒有一封……
你會在孤單中忘記了自己生命的意義。
漸漸的，我已經不太記得我作為郵筒的使命是什么了。
因為我沒覺得自己再重要過。對誰都是。
我只是一個不起眼的綠皮郵筒。一個老了，開始出現裂縫和孔隙的綠皮老家伙。
?
2.
這是一個6月，
熱辣的季節，最容易讓人昏昏欲睡的時節，尤其是午后。
在朦朦朧朧間，忽然哐地一下，嘴里吞下一個白色長條信封。長長的信封噗地一下砸在空蕩蕩的肚子里，一下將我驚醒了。有信了噢。
瞥了一眼信封表面，本市收的地址，不過是在城市的西邊另一頭。最近同城信件更加少了，不少人都是寄的同城的公務函，直接在郵局就辦了投遞，多數不會在街道上投到我們的肚子里。因此可以判斷這多數是私人的信件。郵票是倒著貼的兩張8角，嗯，這要在以前，是代表我很想你的意思。莫非這是一封情書？已經好久沒見過了耶。但干嘛同城要貼兩張八角，蠢死了。信封上的字跡清秀，只有收件人地址，寄件人的地址是公司抬頭的打印體。背面還有四個潦草的小字，瞧了半天，原來是“謝謝郵差”。
有意思，我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笑？”
突然一把聲音在我肚子里空蕩地回響起來，嚇了我一跳！
環顧左右上下，毫無人煙啊！真是大白天見鬼嗎？
“我問你笑什么笑呢？”
我定著眼，豎起耳朵再認真聽聽，發現對我說話的竟然是倒貼一塊六郵票的信！！
“是……你跟……我說話？”我有點驚呆了。30年了，沒有一封信件對我說過話！我覺得它們就不可能說話！
“廢話，不是我難道是鬼啊？”一塊六露出很不屑的眼神，鄙夷了我一下。
“怎么可能！？……我沒見過信能說話的！”
“怎么不可能？沒見過不代表沒有。”
我快瘋癲了！！
“別傻了吧唧地在那流口水，你這里頭好熱啊，我都快暈過去了。”一塊六的紙質偏硬朗，但是也已經看到周邊有幾絲折痕。里頭的信似乎有點厚。
“你……是……從哪里來的？”
“哥你能不能不抽風啊，這不明擺著剛剛從里嘴里進來的嗎？”一塊六有點受不了。
“噢噢，對對……那你要到哪里去啊？”
“……你又不近視，你能看到地址的吧……哥……”一塊六擺出無奈的投降狀。
我已經思維短路ing，汗。
“你是情書吧？”雖然屢屢被一塊六秒殺，但我還是忍不住八卦起來。
“嗯……不算是。”
忽然剛才一直很鄙視我的一塊六聲音變得害羞起來。明顯一絲紅暈從它臉上飄過。
“噢……”
要知道一個孤單那么久的八卦佬，一旦發現有新鮮的故事，那它是停不下來的。何況遇到一封會說話的信！這簡直就是奇跡中的奇跡！而一塊六也更愿意跟我討論這個話題，于是很快就把它的來龍去脈給整個一清二楚。
它主人是一個跟我年紀相仿的男人。一個有著復雜生活經歷背景但是卻……依然活得跟個傻X一樣的人。這是一塊六的原話。因為感情屢遭打擊，主人已經不太相信愛情，也覺得沒有能力擁有愛情了，并且打算就此一個人生活下去。心無所愛，無所掛，自然慢慢會無所恐懼。最后會忘記了恐懼。一塊六說到這里的時候，看了我一眼。
其實我能理解那種孤單的感覺。你覺得人生的使命，消失殆盡了。
而我覺得一塊六看得出來我的孤單。
“結果就在我主人覺得一切都成為定數的時候，他意外地遇到一位很特別的女孩。”
“喔？不會吧，還有人能打動他？”我很好奇。
“用他的話來說，一個有著‘豐盈飽滿’靈魂的人！特別特別美好的人。”一塊六眉毛都揚了起來，很驕傲的樣子，“你知道嗎，當你遇到一個好的人，它會發光。你會看得到！”
光……我似乎一直沒看到過有光出現。對于一塊六的這句話，一時難以理解。
“所以我是他的使命！”我覺得一塊六已經自豪得快跳躍起來了。
使命……忽然想起當年的自己。那個愣頭青，每天等待擁抱著無數信件的自己，保護著它們，送走它們，那就是我最大的樂趣和安慰……那是我的使命……也是最單純，最開心快樂的時光。
看著我發呆，一塊六的興致被打斷了，擺了擺手，打個哈欠就睡了過去。留下我一個人，頭腦空白。而就在一塊六沉睡的下午時分里，凝視著它安靜面龐的我，忽然忍不住笑了。
是的，一塊六，要不是遇到你，這個古靈精怪的你，我已經忘記了這個世界上什么是郵筒的使命，更忘記了那些美好的情感，其實原本就沒有遠離你我。最深邃的愛和希望，總是會在最深深的絕望里升起。因為我已經看透了世間的繁華喧囂，已經了解了自己的所思所想，歷經歲月洗滌的我才能更用更純粹的心去理解什么是愛的使命。
?那道光。我想，我開始懂得它的意義了。
?
3.
還差一個半小時，郵差就來取信了。有點不舍得一塊六。卻也為它的使命而感到快樂。我不能留住它，它屬于那個美好的女孩。
?忽然，烏云在無聲無息中聚攏在天空里。四周忽然刮起了莫名的狂風，門窗亂想，行人們紛紛開始奔跑逃離。沒一會，暴雨傾盆而下，根本來不及給漫天的灰塵任何喘息逃避的時機。
瀑布般的大雨唰地拍打在我身上，有點疼。這場雨好大啊！
?當我還在看著雨水沖刷路面的時候，忽然發現，糟糕！！我頭罩的側面出現的大裂縫已經開始往肚子里灌水了！大雨絲毫沒有憐憫我的意思，直接沿著筒壁內側留到郵筒底部，直接浸濕了一塊六的腳。
“嘿你快起來！有雨水進來了！！”我緊張得大喊起來。
一塊六猛地驚醒，才發現這個世界突然變得跟它入睡前截然不同。
?“怎么辦……我怎么辦，郵筒？！”一塊六驚慌失措，已經不知道如何是好，而這時候雨水已經浸濕了它的腰。我更加驚慌失措，根本沒有任何辦法阻止雨水的滲透，怎么會這樣！怎么能發生這樣的事？
?哇地一聲，一塊六開始嚎啕大哭，“郵筒，我不能被淹死的，郵筒郵筒，我……很重要！”
我也沒忍住，跟著一塊六開始嚎啕大哭，束手無策的兩個人任憑著雨水的浸泡，而大家的呼吸、哭叫聲在外頭雨水的拍打聲中越來越不可聞。
?雨水已經泡過了一塊六的下巴！它將頭努力浮在水面，已經哭不出來了，聲嘶力竭的它用最后一口氣對我說：“筒……我是……主人寫的第六封……信……”
我鼻涕眼淚快瘋狂地滴答在一塊六臉上，“你別說了，你別說了！你不能死！”
“我……也是……唯一 一封表白的……內……容……如果我……沒有……送出去……他會以為……別人拒絕……”一塊六已經撐不住了。
“所以你不能死！！笨蛋！！”
“他……很……就我……知道”
?瞬間，一塊六沉入水里……
?
4.
當我恢復意識的時候，雨水已經停了。天空被徹底清洗過，西邊露出了淡淡的夕陽余輝。
?剛才我已經暈厥過去。
?肚子里，積著5公分的水。白色倒貼著兩張八角郵票的它，面容上的字跡早已化開，郵編、地址、名字，都已經暈成一團團水墨的痕跡，無法辨識。唯有象征思念的兩個八角的郵票還跟它擁抱在一起，至死都沒有分離。
?再一次，我不省人事……
?5.
這一次醒來，已經不知何日。
我甚至以為，這是世紀之外。或者我根本就不愿意再醒來面對真相。
肚子里的一塊六，已經不見蹤影。
積水早就抹干。
頭疼欲裂的我發現頭罩已經整個進行了替換。沒有了裂縫。
而我的心，永遠都被撕開了一道裂縫。深不見底，再無辦法修復。
?
從那時，我祈禱不要再接到任何一封信。我不想見到任何一封信進入我體內。我不想失望。我曾經無法保護那最美好的一塊六，我曾讓它那么樣地死去，我曾讓一段無比困難才萌芽的新生情感就此夭折……每多想一下，就都仿佛像給自己的心射入一顆顆子彈，鮮血四濺。
如果郵筒的使命，是保護所有最真摯的心聲，最簡單的愛戀，那最動人的思念……我已經可以自刎了。
一塊六的離去，將我所有生的希望，帶走了。而我最不能想象的是，這一場郵筒里的生離死別，或許將很多人的希望，一并泯滅了。
6.
哐，噗。
一封長長的白信封塞進我嘴里，飄到筒底。
我閉著眼。該死，為什么還有呢。
“嗨，你好～”一把很卡哇伊的可愛女聲在筒里回蕩。
這是第二封對我說話的信！
我猛地睜開眼，盯著這個長條女孩。
還是那個字跡，黑色墨水，兩張八角的郵票倒貼，地址還是那個地址，收件人還是那個收件人，背后還是四個潦草的小字，“謝謝郵差”。
-完-
文/老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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