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年八月，我跟我哥大吵一架后，負氣離家出走。
他怨我好吃懶做，我惱他多管閑事。其實我知道，他說我的那些話都是對的。七月份離校，我畢業即失業，老爸托人幫我找了個電子廠質檢的工作。干了不到一個月，實在扛不住那些生產線上嘴碎大姐們的念叨，加上心不在焉，工作出了點紕漏，被小組長訓斥了一頓，一怒之下我就辭職不干了，然后就是整天窩在家里打游戲。
其實我離開的很重要的原因，其實是對自己當下渾渾噩噩狀態的一種厭惡。在出走的那一刻，我發誓，混不好堅決不回家。
爸媽大概也受夠了我在家喪志，隨后打電話囑咐我多照顧自己，絲毫沒有勸阻我離開的意思。
沒有方向，我根本不知道該去哪里。排隊等待的時候，聽到前面那位要去青島，于是我也就稀里糊涂地來到了這個海濱城市。
在網吧窩了半個月，看著空空如也的錢包，不得不鼓起勇氣去找工作。在人才市場擠了幾天之后，我終于清楚了自己的定位，一個一無是處的廢物。想想之前自己的眼高手低，還真是可憐可恨可笑。
餓了三天之后，我實在扛不住，直接找到網吧老板，要不要網管，給錢就干。大概他看我把網吧當旅館住，也是怕出事，猶豫了半天答應了。上十二休十二，一個月一千二，前提是我不能繼續在網吧睡覺了。
我把身份證壓在他那里，預支了半個月工資。找了個拉面館，胡吃海喝了一通，終于掙扎出餓死邊緣。然后又在城中村找了一個平房單間，泥墻泥地面，只有一張床，但勝在便宜，一個月才一百五，水電費自理。
總算是安頓下來了，看著鏡子里面色蠟黃的自己，覺得生活真是夠意思，懶惰的下場就是餓肚子。
2、
青島是個典型的旅游城市，物價虛高。每個月我會存五百當做應急資金，那么即便是在沒有其他開銷的前提下，每天十幾塊錢的伙食費對于一個二十出頭餐啃一頭牛的小伙子來說也是相當苛刻的。
因為通宵后需要補覺，那么我每天只吃兩頓就可以了。貨比三家，我最終選定一家名為“六元小炒”的小餐館作為我的長期據點，沒有別的原因，他家飯菜量最大，而且十元以下的菜目多，西紅柿，土豆，白菜，我仿佛又回到了吃食堂的年代。
不是沒考慮過自己做飯，但房東的廚房不肯外借，前期的鍋碗瓢盆電磁爐購置又需要較大資金，況且在油煙味里入睡想想就可怕，于是作罷。
小餐館的老板年紀不大，即便天天煙熏火燎地顯老，他頂天也就二十四五的樣子。店里就他一個人，即當服務員，又做大廚，還要應付買單。
我第一次進去的時候嚇了一跳，時值飯點，兩間屋里全是人，基本都是附近工地的建筑工人。老板自己滿頭大汗，在桌幾之間穿梭著，話語不多，來人了也不太招呼，沖人點頭就算示意。一會兒消失不見，再出來時端著幾個菜，一桌一樣，很是周到。
我點了個酸辣土豆絲，還有四個饅頭，總共八塊錢，竟然吃撐了。
后來我多了一個心眼，錯開飯點來吃飯，果然人少很多。但老板還是很寡言，問清楚我要什么就一頓忙碌，聽著里間廚房里蹡蹡的切菜聲，然后就是呼呼的燒火聲，給我端上菜之后小老板自己坐在那里，不時地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拭著額頭上止不住的汗，自己一個人就那么靜靜地捧著一本書看。
而我，酸辣土豆絲，西紅柿炒雞蛋，素炒茄子，偶爾點個小份的白菜燉豆腐，這么輪換著也吃了一個月。
3、
中秋節那天，我下班都晚上九點多了。九月份的夜里，已有些許涼意，看著天空上那個圓圓的月亮，隱藏在內心深處被疲憊掩蓋著的愁思一點點的滲出，原來我已經離家一個多月了。這跟外出求學不一樣，可以隨時回家。不混出樣子不歸的誓言還在心間縈繞著，可是網管的工作怎么看都不像一份正經的職業，更別提做出個人樣。
前途之路茫茫，歸家之期遙遙，怎一個凄慘了得。
給老媽打了一個電話，老媽問我吃了沒，我看著空無一人的大街，含糊著說正在啃豬蹄子，可香了。那頭不停地囑咐我要照顧好自己，我嗯了幾聲就掛掉了電話。我怕自己忍不住會哭，但是落到這種境地又能怪誰呢，自己無能罷了。
時間有些晚，進店時已無人，小老板正在收拾殘羹，或許是要準備打烊了。他見我進來有點吃驚，但聳了聳肩，就問我要吃什么。
攥著網吧老板給我的五十塊錢加班費，我掃了一眼菜單，點了一份28元的干炸里脊，又來了一份12元的肉絲拉皮。許久沒吃肉，都快覺得自己是個素食主義者了，畢竟中秋佳節，奢侈一把。
我自己是會做菜的，所以更加佩服小老板的手藝之精湛。上菜速度很快，而且味道極佳。干炸里脊剛上來，我就狼吞虎咽地消滅了半盤，沒辦法，吃肉的感覺太棒了。
眼前多了兩瓶啤酒，我愕然，抬頭看著小老板，他說中秋節，送我的，不用客氣。我在他店里吃了一個月，但除了“來了”“吃什么”“走了”這種話之外根本就沒多聊過。不過我也不是矯情的人，沖他道了個謝，咕嘟咕嘟地就喝了起來。
第一次覺得啤酒是這么的沁人心脾。
有了契機，我也就主動地跟他說了話，店里并無他人要招待，我倆就這么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
他原來才二十三，家是甘肅的，三年前來的青島。最開始也是什么都做，工地搬過磚，幫人送過貨，攤過煎餅果子，后來攢了點錢，盤了這家店，做起了小餐館。
吃過飯我付錢，他執意不要，說相識一場就是緣分，我拗不過他，也就作罷。
欠人情總歸要還，我又重新趕飯點去他店里，倒不是去吃飯，而是幫他招待下客人收拾下桌子。最初他不愿意，說我這樣做太生分，但他說他的我做我的，況且他一個人確實捉襟見肘，也就不再拒絕。
后來他說不能讓我白干，我那一頓他不收錢。那一晚，倆小伙子借著酒勁兒飆了半天，終于達成共識，我做兼職服務員，他管我飯。
就這樣，我一天除了睡覺就在網吧和小餐館之間周轉。沒有了伙食費的開銷，我覺得壓力驟減，開始覺得生活也不是那么糟糕透頂，逐漸咂摸出一點鮮活的味道來。
4、
小老板比我大半歲，喊他哥也不為過，于是我就天天譚哥譚哥地叫著。他在社會上混久了，見識比我這剛出學校籠子的要多得多，所以時常會跟我說一些道理。
他勸我把網管工作辭了，那畢竟不是個長久之計，反正現在吃飯不愁，何不膽氣大一點。我聽他話，抽空就去人才市場跑，果然不負有心人，讓我謀得一個庫管的工作，依舊是上十二休十二，但工資比網管要翻了一番。
少說話，多做事，多向優秀的前輩學習，明白任何一個工作都有其存在的意義，都有其進階的空間。在譚哥的指點下，我更加積極工作。因為我掌管著鑰匙，而且距離公司比較近，所以一旦有加班需求我肯定是第一個頂上。
終于，領導看我吃苦賣力，周遭同事對我評價也不低，答應年后給我調崗到物流專員，工資漲到三千。
臨近年關，我猶豫了半天，還是給家里打了電話。我沒敢給我媽打，跟老爸講了要加班，就不回家過年了。那頭沉默半天，說了一句照顧好自己就掛了。
譚哥說我是倔脾氣，我笑了笑，沒說話。人總歸是要成長的，別離，痛楚，早晚要經歷，既然發誓混不出樣子不回家，那就要拿出點男人樣子來。
但是譚哥不回家卻出乎我的意料，他說自從出來之后再也沒回去過，我隱約覺得里面有些他不愿回首的往事存在著。
新年夜，譚哥沒開張，做了一桌子菜。他歉意地跟我說別的魚也有，但他最中意的卻是這名聲最不好的鯰魚，活在底層，但卻有其存在的獨特意義。
我吃著肉質鮮美的蒜香鯰魚，聽著屋外此起彼伏的鞭炮聲，覺得這個新年夜注定是我一輩子難忘的記憶。
借著酒意，我倆聊了很多。我問了他憋在心里好久的一個問題，之前有個客人想吃非菜單菜目的蔥爆羊肉，他說他不做。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聽到飯店老板會拒絕客人的要求，最后鬧得也是不歡而散。我注意到他說得是不做，而不是不會做。
他聽我問完吸了口煙，彈掉燃盡的煙灰，吐出煙圈，擺了擺手，說沒啥，以前女朋友不喜歡吃羊肉，自己也就養成了習慣，不做羊肉。
我恍然大悟，第一次聽到他提起有女朋友。我感嘆道，他女朋友遇到他也是好福氣，畢竟一個會做飯的男人的溫柔不是一般人能比擬的。
他把煙頭在煙灰缸里按滅，沖我笑了笑，說她已經嫁人了。我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原來這是個悲傷的故事。
開了話頭，他也就繼續講了下去。他跟他女友相戀六年，倆人相伴一起度過了各自最青春的時光，但他高考失利，或許是壓力太大，復讀一年換來的卻是更糟糕的成績，加上家里出了些事情，只能參加工作來承擔起家中長子的責任。
彼時年少，想問題都很簡單。他覺得自己已經配不上她，既然這樣還不如放手。一方刻意冷淡之下，再加上異地戀帶來的種種問題，于是倆人就漸行漸遠，最后不歡而散。
他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氣自己的懦弱，想要逃離那個滿帶著記憶的地方。
《春光乍泄》里何寶榮和黎耀輝渴望著相伴去伊瓜蘇大瀑布，卻不得始終，而譚哥背負著女友曾經對海的期許，一路獨自東行，到了青島。
后來她結婚的消息傳來，譚哥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大概都不會再愛上第二個人了。
過了年才二十四歲的譚哥，卻仿佛過盡了千帆。他一口口地喝著酒，我終于明白了這個平日里寡言少語的男人背負著的是什么。
他日復一日在那間逼仄的廚房里烹炒的，大概是他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少年的懦弱與不甘，青年的無奈和悔不可及，像汗液一樣不停地被排出體外，卻永遠都擦拭不凈。
生活的調料罐還真是齊全，酸甜苦辣咸，一味都不缺。
5、
時光不會停下流逝的腳步，日子還要繼續。年后我換崗到物流專員，不用倒班，周末雙休，還遇到了一個喜歡的女孩子，開始覺得生活有了希望。
那天我下班，像往常一樣飛快地趕回小餐館，畢竟飯點，我晚一會兒譚哥就要忙累幾分。可是一進門卻發現不對，桌椅都被清空了，平日里放菜的大櫥柜也一干二凈，只剩下廳堂中間一張桌子空落落地被擺在那里。
譚哥端著菜從廚房出來，招呼我幫忙。我顧不上問什么情況，拿碗拿筷子，定眼一瞧，飯菜比年夜飯都豐富。
我瞧出了譚哥要關張的意思，但他那一臉止不住的笑意又作何解釋，難道是買彩票中大獎了？
倆人坐定，咔咔咔譚哥跟我連碰三杯，全都一飲而盡。我喝得暈暈乎乎，瞇著眼問他到底怎么了？
“她離婚了，我要回去照顧她，明天就走。”
我覺得生活真得就是一場從未排練過的舞臺戲，一幕接一幕的連軸演出，永遠不知曉接下來的會是什么情景。
離家三年未歸的譚哥，終于找到回去的方向。我想，此刻與她而言是場悲劇，但對他來說何嘗不是一種彌足珍貴的機會，可以去補救年少時的那場錯過。如果倆人能夠重歸于好，能依靠在譚哥這樣溫柔的戀舊的男人身邊，對于她來說結果還是幸福的。
男孩錯過了，悔恨過，成長了，變成了真正的男人，可以肩負起曾經恐懼過退縮了的重擔，雖然遲了些，終歸還是沒辜負了曾經的那一場相伴與守望。
譚哥臨走前，跟我說了幾句話。
他說自己之所以對看似骯臟滿是土腥味的鯰魚情有獨鐘，是因為只要烹飪得當，那種鮮美的質感是別的魚所不能比擬的，人其實也一樣，用心去雕琢，終究會發光的。
他塞給我一個信封，讓我等他走后再打開。我不疑有它，送他進了火車站才拆開。里面是厚厚的一疊錢，還有一張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今年回家過年吧。”
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人來人往，我卻哭得像個傻子一樣。
-ENDING-
-下面是菜譜-
我是菜譜
主料：鯰魚塊750克，大蒜80克
配料：郫縣豆瓣醬5克、料酒15克、雞精少許、蔥段50克、姜片10克、生抽、醋和鹽各5克
做法：
- 鍋置火上，油燒至五成熱，放入郫縣豆瓣醬炒香，加入蔥、姜和熱水，再依次加入醬油、鹽、料酒、鯰魚塊和大蒜，燒沸后轉小火慢燒10分鐘，鏟起盛盤。
- 再次調大火燒熱鍋中剩余的湯汁，加入雞精和醋，待汁濃稠，盛起澆在魚塊上。
Tips： 鯰魚宰殺后用溫水加醋洗凈表皮的黏液。
-END-
歷史美食文章傳送門：辣眼睛菜譜
夢想執筆走遍天下，努力做一個有趣的90后
全新腦洞系列，一個故事一道菜，敬請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