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年1月 第一稿 ?存檔
第一章發(fā)明家的小城堡(胡衍)
我現(xiàn)在的居所并不尋常,所有權(quán)屬于一個光頭的澡堂老板,使用權(quán)暫歸于一個小有成就的發(fā)明家。因為他們間有長達七年的租賃合約,并已履行其五年。
而我,行至此地時,恰巧與發(fā)明家夫婦交談甚歡,成了他們的摯友和廉價小工,并有幸白住在這座已半是廢棄的小城堡中。
當初,他們之所以要簽七年,是因為發(fā)明家曾經(jīng)的女友(現(xiàn)在的老婆)興趣使然,她是個通俗小說迷,經(jīng)常思索著書中暗示的各種命運之謎,并喜歡以一個數(shù)學老師的機敏與果斷,迅速解出答案。她堅信七是上天的運數(shù),譬如說全真七子或是武當七俠,還有勇斗蛇妖的葫蘆娃七兄弟。此外,她記憶中還潛藏著學生時代對竹林七賢、建安七子的追思和仰慕,雖然如今她已很少提及。
她早飯總吃七個灌湯包,一天喝七杯水,閑暇時做七分鐘眼保健操,上山拜佛燒七柱香,磕七個響頭,結(jié)婚時收七萬聘禮,還七千嫁妝,淘寶購物車里一般只存七件商品(大型購物節(jié)另算),給兒子買了七頂同款的瓜皮帽,正好一周時間輪換使用,就連涂指甲油,她也只涂七根手指,遵循著內(nèi)心不屈的道義。
總之,七是冥冥之中的定數(shù),難以違背。她常強調(diào),七年合約預示著美滿的未來,財源茂盛,夫妻和睦,兒孫滿堂。
當初,發(fā)明家只想草簽三年協(xié)議,畢竟未來變數(shù)難料,他也絕非安分之人,心胸中潛藏著二十余種亟待施展的抱負,卻拗不過女友的堅持,只得在白紙黑字上簽上了七年有效期和自己的名字,不得違約。
老實說,我對這個圓臉的女人頗有好感,倒不是什么愛慕或是歹意,只因為她當初的果斷,我才能有幸白住在這套空蕩蕩的大房子里,整整一層樓,六百多平米,水電齊全,少人打攪,還有空曠的露臺可以觀看朝霞和星空。
與我相仿,那個光頭的澡堂老板也對她充滿了感激。畢竟三樓的彩鋼板房子并不適合居住,夏天太悶,冬天太冷,露臺上還矗立著轟轟作響的澡堂大鍋爐,活像十九世紀在英國城郊行駛的蒸汽火車頭,吞進去的是煤炭,吐出來的是噪音,雖不太刺耳,卻慢悠悠地打著節(jié)拍,一刻不停,擾人不得安寧。之前在周圍所有電線桿上貼出了租賃廣告,惹得憤怒的城管上門警告,五公里外的瞎眼老太太都能流利背出廣告的內(nèi)容,卻少人登門打聽。就算有人勉強租下了一兩間,卻總是四處抱怨,把和藹的光頭老板描繪成了吃人的猛虎,連帶影響了澡堂的生意。
如今倒好,有對傻子一口氣租下了三樓整層,還是七年之久,真是活菩薩在世,圣母瑪利亞保佑。
為表感激,光頭老板還特地請人在女浴室的墻壁上畫上七個葫蘆娃毆打女蛇精的壁畫,雖然畫風粗劣,還飽受著水蒸汽的侵蝕,但勉強能看出大概的寓意。尤其突出了女蛇精妖艷的錐子臉,夸張的倒三角,鋒芒銳利,仿佛隨時準備刺穿頑石,讓人看了不禁生出幾許寒意。因為他聽說,圓臉的數(shù)學女教師,最討厭時下熒幕上流行的錐子臉,也最喜歡葫蘆娃七兄弟暴打女蛇精的場景。那群動畫上的孩子,有著圓嘟嘟的可愛面龐,神通廣大,武藝絕倫,二十多年前就為圓臉女人們伸張著正義。真是痛快!沐浴著上天的恩賜,湊齊了命運之數(shù),迅速粉碎了兩個錐子臉女人的卑鄙陰謀。
女人就是要難為女人,這是她信守的另一則人生道義。即便一方是真實的,一方是虛擬的。
為了讓她看到澡堂的良苦用心,光頭老板和老板娘總是招呼她來洗浴。可她總也不來。她不想什么錢都被一家子賺去,這會讓她覺得自己丟失了東方女性的矜持美(這也是她看小說悟出的人生哲理),即使人家說可以優(yōu)惠。
她喜歡和媽媽去她二姨開的女浴室,那里更干凈衛(wèi)生,服務也更周到,最重要的是,那里盡是圓臉的女人,可以找到很多共同語言。洗一次澡就像開一次婦女聯(lián)合大會,她們一邊享用著清潔的熱水,一邊大肆抨擊著當前流行的錐子臉,彰顯著她們傳統(tǒng)守衛(wèi)者的正義。她們認為,圓臉是相夫教子的標志,是幾千年中華文明的精髓,而錐子臉是放蕩的標志,是一柄克夫的利劍,是男人婚姻不幸的根源。
共同浸泡在藍色硫酸銅消毒過的水池中,享受著彌漫霧氣的洗禮,她們的精神也因此匯在了一起,逐漸模糊了彼此。思維同步,語調(diào)一致,連拍打水面時所產(chǎn)生的水花也幾乎是一個模子。讓人不禁懷疑,她們出生時是否曾用臍帶連接著同一個母體,曾吮吸過同樣的乳汁。不過,婦女大會結(jié)束后,互不見了蹤跡,她們又會迅速指責起對方的缺點來。讓人又打消了這種懷疑。
丘吉爾曾說,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共同的利益。這適用于政治伙伴間的相處。對于女人,恐怕此話該改成: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共同的話題。女人間,哪怕是剛剛認識,也總有說不完的話題。
發(fā)明家叫劉天放,讀過兩個大學,兩次均選擇肄業(yè)。
他第一次高考前內(nèi)心充滿著輕松,倒不是因為他準備充分,胸有成竹,而是他根本沒打算去考場。雖然他中考時是全縣第十九名,數(shù)學滿分,物理滿分,化學滿分,是公認的希望之星。但到高三時他已無心學習,開始了另一種雄心壯志,滿腦子想著如何開個淘寶店賺錢。當時馬云創(chuàng)辦的淘寶網(wǎng)才不過是星星之火,但劉天放卻明白此火勢將燎原。這是艘可以搭載的航空母艦,只要不多的資本,加上合理運行,不出幾年他就能賺得滿盆滿缽,身家百萬,興許那時候他最優(yōu)秀的同學還在忙著考研,忙著向家里人伸手要錢。
但好夢并未能成真,他有錢的老爸和慈祥的老媽帶著一大群親友把他押送上了考場。
他們一心希望他能成為家族中的第一個學問人,而不是又一個闊綽卻沒讀過多少書的生意人。這樣的人已經(jīng)太多了。他爸爸。他媽媽。他的三個姐姐。他的五個叔叔和八個舅舅。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隱含著他媽媽未曾實現(xiàn)的夢幻遐想。
他媽媽年少時讀書用功,卻苦于當時家貧,只能輟學下地干些農(nóng)活補貼家用。雖然她在創(chuàng)業(yè)成功后,自考了一個大學本科學位,卻已然無用,失去的是她曾經(jīng)無數(shù)個日夜幻想中的無限可能,得到的不過是幻想被剝落后的小小補償,聊勝于無。
本已失落的她看到兒子的聰慧與好學,油然生出了無限期許。他可以完成媽媽曾經(jīng)的夢想,走完媽媽未走完的道路。所以她寧愿一改往日的慈祥,搖身化作一個蠻不講理的女皇,也要迫使兒子立刻放棄創(chuàng)業(yè)的幻想,也要勸兒子把全部心思放在高考考場,哪怕這次失敗,還可以考下一次,將來必定懷揣著大紅色錄取通知書,踏入名校的大門。畢竟他曾被認為是天才,成功并非遙不可及。
況且,如果他沒有考上理想的大學,他從小到大積攢的那堆厚厚的榮譽獎狀將頃刻化為廢紙,被遺棄,或被賤賣給收垃圾的阿姨,然后經(jīng)廢品回收廠的處理,成為被漂白過的衛(wèi)生紙,殷切等待著骯臟的糞便,再被隨手沖入骯臟的下水道,等待著下一次循環(huán)。
只要這么一想,媽媽就痛心不已,如被萬千鋼針穿過,被數(shù)不盡的嘲諷所淹沒。
她曾經(jīng)的自豪,她兒子十多年的積累,都將被一次愚蠢的沖動化為烏有。這絕不可以!
本是滿腔的惱怒和不情愿,卻在突然碰到她之后,遁化無形了。
是在考場門口見到的她,第一次,卻注定還有往后一次次的故事。
她叫何雨芬,窄臉,長睫毛,桃花眼,高鼻梁,身材高挑,長發(fā)飄飄,氣如幽蘭。比起多數(shù)同齡女生的青澀,她有一種少見的半熟氣質(zhì),隨和又略有矜持,渾身散發(fā)著雌性荷爾蒙的誘人氣息,卻只依靠一套簡單的高中校服,無需半點粉飾。
他被她的甜美給擊穿了,迷暈了,此時,他的身后一片虛無,他在一種渺茫的空靈中看著近在咫尺的她,卻仿佛遙隔萬里。這是一種置身夢境的美妙,況且他知道這并非是夢,而是眼前的真實。
他瞬間從創(chuàng)業(yè)夢想的熾熱中解脫,想到自己還是個健康的男青年,有著對美麗女性的健康向往。他品味著眼前的一縷清風,飄飄然竟忘卻了身后的親人,聽不見他們的殷切囑咐,但又從心底里涌出對他們的感激,沒有他們的冷酷鎮(zhèn)壓,就沒有他和她相遇的這命運一刻。
這次美麗的邂逅是上天注定,我和她一定是前世修來的姻緣,我要牢牢牽住她的手,一定是觸電般感覺,他想。
他簡單整理下臟亂的頭發(fā),自以為很有型,就信心百倍地徑直向她走去,給她一個微笑,和她搭訕,讓她體驗著那撲鼻的汗味。劉天放從小就是個自信的人,也從沒讓自己太失望過。這次也一樣,他從邁出的第一步就沒考慮過失敗的可能性,他之前從沒看過言情小說或是講述男女愛情的電視劇,更沒有一次戀愛經(jīng)歷,卻一開口就牢牢吸引住了她,掌控了她隱秘的心房悸動。他真是個天才,真棒!
幾句簡單的交談,他就知道了她不僅和自己同考場,而且恰巧和他前后排。真是有緣,真是上天注定!他更加堅定了自己剛才的猜想。冥冥中有一股無形的力將他們聚在了一起,可能是一輩子!
夏季的太陽正在逐漸升高,沒有半點微風拂過,讓內(nèi)心緊張的所有人都更加焦灼。有人不斷地小口抿著水,有人焦躁地搖著扇子,當然多數(shù)人是故作輕松,互相講述著好笑的段子,甚至嬉笑追打在一起,悄然釋放著壓力。
但用不了多久,整個考場就會立刻肅靜,除了廣播就只能聽到考生們的呼吸聲和心跳聲,或許還有筆尖和試卷的輕微摩擦聲。
他和她似乎與眾不同,他們并不太緊張,舉止隨意而得體,享受著初識的喜悅,全身仿佛浸泡著香甜的蜂蜜。他凝望著她淺淺的笑意,沐浴著她那撲鼻的沐浴乳香氣,以為這就是傳聞中的女性體香,迷醉在這里。她則被他的笑話逗得精神松弛,用纖細的玉手半捂著嘴角的笑意,臉上泛起微微的桃紅,全然忘卻了對高考的恐懼。
如果時光就凝固在這里該多好,只有初見,只有笑語,只有兩顆心輕微地觸碰。可莊嚴而冷漠的考場鈴聲卻突如其來,破壞了這曲短暫的溫馨甜蜜。
他們的親人早已被驅(qū)離,只能在學校大門外默默祈禱,請求上蒼保佑自己的孩子。上蒼當然不會回應,它會看著這場即將到來的大競賽,默默不語。
劉天放和何雨芬,這對未來的戀人,也像其他考生一般,快速走進了教室,她在前,他在后,女士優(yōu)先,紳士風范。
在剛跨進門的一瞬間,男孩兒用指尖輕輕劃過女孩兒的指尖。那短暫的摩擦,不僅讓他們的心臟在瞬間一顫,也讓他們在鼻尖聞到了從未有過的清新,仿佛置身于雨后的竹林中,漫天無際的碧綠,忘我地感受著彼此。如果不是因為這是考場,旁邊有眾目睽睽,他們的手肯定會牢牢牽在一起。不過這短暫的觸電已經(jīng)足夠,他們初次建立了默契,一份精神的和睦正在冉冉升起。
他們安坐在預設好的座位上,一個在前,一個在后,看著發(fā)下的考試卷,心中還牽掛著彼此,剛才的喜悅還不能平息。
不必慌張,默契將會助我們一臂之力。他們的心靈感應著彼此。
看著何雨芬后腦勺的輕柔長發(fā),享受著飄來的淡淡沐浴乳香,劉天放愜意又振奮。仿佛上天相助,猛然間恢復了曾經(jīng)應對考試的從容,恢復了作為好學生時的答題技巧。曾經(jīng)學過的所有知識也在他腦海中翻滾,涌現(xiàn),又有序地羅列供他享用。雖不能使他對答如流,卻也勉強夠用。
最重要的是,他現(xiàn)在有個好幫手,他眼前的她。
反之,他也是她身后的那個男人,寬厚的肩膀,豐盈的智慧,麻利的手腳,一樣可以迅速給何雨芬送來幫助。
此刻,他們相隔僅一尺余,心有靈犀,精神漫步在同一緯度,那個充滿青澀的愛與可恥罪惡的緯度。
他們是一對雌雄大盜,依靠謹慎與默契交換著答案,同時又能巧妙避開監(jiān)考老師和巡視員的關(guān)注。一切都默默不語,一切都井然有序。心靈相悉的愛慕讓他們的卑鄙行徑變得天衣無縫。
那莊嚴而冷漠的考場鈴聲不僅破壞了短暫的甜美與芬芳,還把故事引向了罪惡的陰暗角落。故事中的浪漫愛情主義被迅速驅(qū)離,取而代之的是功利的實用主義。無邪的情侶轉(zhuǎn)眼間成了罪惡的密謀者,使和藹的藍色天幕顯得格外惹眼。或許,它也應該轉(zhuǎn)眼間變得烏云密布,電閃雷鳴,顯露著上天的憤怒。
余下的幾場考試,天空依然諷刺般的晴朗著,他們也依然如此默契地協(xié)作著,不言不語卻逃避了一切監(jiān)視。考前,他們暢快地交談,繼續(xù)遺忘著考試,只有初識情侶間該有的淡淡甜蜜。他笑,她也會合不攏嘴。他們還交換了彼此的電話號碼、家庭住址,并幻想著考試后的初次約會,會是怎樣的美妙。他有些等不及了,她也是。
考得還不錯,可以向家長交差了,這是他考完后的感覺,也是她的感覺。兩個人協(xié)作總比一個人的智慧強。當然,偶爾也可能更糟,那因為協(xié)作的兩個人可能都是蠢貨。但他倆肯定不是,他倆是一對可靠的雌雄大盜,就像很多美國冒險故事中描寫的那樣,眼神間交織著迷離的愛慕,行動時果敢有序,會心一笑就能從容應對萬千險阻,還總有上天的默默垂顧,把罪惡演繹成了愛情的贊美詩。
無需事先商量,他們心有靈犀,各自用微笑巧妙回答了親友們的追問。不僅因為他們沉浸在初識的甜蜜幻想中,無心搭理局外人。更因為唯有不言的微笑,才能最好地遮掩不安。雖然他們都極力忘卻考場作弊的暫短罪惡,但卻完全徒勞,依然無法從負罪的惶恐中逃脫。仿佛行走在無盡的迷宮中,無論怎么奔逃,總會回到原地,回到眼前冷冰冰的墻壁。只要有人問他們的考場發(fā)揮,他們就懷疑別人已經(jīng)洞悉了自己的卑鄙行徑,心砰砰地亂跳。別說話,一笑就好。他們在相隔數(shù)里外,用心靈安慰著彼此。
笑對人生,笑對愛情。不知是哪來的簡短箴言,鼓舞著他們前進的勇氣。拋開已成往昔的考場,還有很多美好的未來要他們?nèi)プ穼ぁ?/p>
他們編造了很多謊言,逃過了父母的追問,開始秘密地約會。
縣城里,多數(shù)孩子的家長都偏于保守。有的竟固執(zhí)地認為,孩子大學畢業(yè)前戀愛都屬于萬惡的早戀,一定會危害到孩子的成長與學業(yè)。迫使很多孩子只能在昏暗的小錄像廳看著赤裸男女的搏斗,發(fā)泄著心中的壓抑,分散了注意力,日復一日,累壞了身體,迷惘地看著前方,一片灰暗。
他倆的父母雖不至于保守如此,但也絕對算不上開明,戀愛的事最好不讓家長們知悉。尤其是何雨芬的父親,總擔心有壞人欺騙了漂亮女兒的感情,總以為女兒還是個完全不懂事的黃毛丫頭,必須小心監(jiān)管,不得放任。
未長大的小鳥,就應該關(guān)在籠子里,在規(guī)定的小盒子里覓食、解渴,在預設的滾輪上玩耍,晃著腦袋,透過幾根精致的鐵絲觀望著外面的世界。當然,小鳥并不甘心如此。
這是個不太恰當?shù)谋扔鳌R驗槿吮萨B更有思想,也更精通如何逃脫預設的規(guī)矩。但有時候,人或許比鳥更可悲。鳥類如果羽翼豐滿,可以一眼看出。人類思想的深淺,卻很難被一眼看出。年長者往往固執(zhí)地認定年少者的淺薄,對于年少者的反駁,也往往如云霧中的神仙般高深莫測地搖搖腦袋,拂袖而去。
兩個人小心翼翼地在離家較遠的湖畔公園會合。笑著,對視著,卻不敢牽手。雖然男孩兒曾試探性地觸摸過女孩兒的指尖,但他們都還抱有初識年輕人的靦腆。更重要的是,多年生存在學校“反男女生過密交往”的鐵律中,讓他們對悄然而至的愛情油然生出了迷茫,顯得慌張而遲鈍。雖然她看過很多青春小說和愛情電影,旁觀和幻想過情侶的浪漫舉止。雖然他也私底下去過昏暗的小錄像廳,知悉不少男女間放肆相處的技巧,也常常在情趣用品店門口駐足流連,涌出很多不懷好意的猜想。但說到底,他們都還是雛兒,都還是第一次墜入愛情的河流,在湍急的河流面前,難免緊張,羞紅了臉,搖盼左右。
劉天放,這個不久前還敢于挑戰(zhàn)父母權(quán)威,暢想著去淘寶開創(chuàng)事業(yè)的男子漢,竟突然心頭泛起一陣失落,自己竟并非如所想的那般勇往直前。在心愛的女孩面前,不僅不敢大方地牽住她的手,連一句“我喜歡你”都說不出口,只敢東拉西扯,看著她,對著她傻笑。當然,他絕不會扯到之前的考試上,因為那是不可言說的秘密,就算是在同案犯面前。
何雨芬呢,也在盼著劉天放能主動些。同時又擔心,一旦他主動,自己該如何應付。是迎合?還是矜持?他是會握住自己的手?還是直接擁抱她,吻她?一想到這,臉上就不禁地泛起桃紅。
就這樣,時光一天天地流逝,他們繼續(xù)逃避著父母,在午后約會,在傍晚惜別。足跡遍布著整個湖畔公園,又擴展向縣城的其他角落,小吃街,小書攤,不知名的小樹林,只要別離家太近就好。他向她講述自己曾經(jīng)的創(chuàng)業(yè)夢想。她向他描述在法國電影中看到的浪漫故事。他們的肌膚會在不經(jīng)意間接觸,一瞬間,甜蜜到了心房。靈魂,飄蕩在白云上。他們的話題更寬泛,他們的笑聲更爽朗,他們互相凝望的時間比以往更長。也許,他們能就這樣愛一輩子。
他們約定,報考同一所大學,都讀法語系。因為,她從第一次聽《玫瑰情人》,就被浪漫柔美的法文奪去了心魄;她從第一次看法語電影,便開始幻想自己就是女主角,無時無刻不被詩意的浪漫所籠罩、洗禮。他得依著她,陪她一起。
成績出來后,大大超出了他們家人的預期,免不了要四處夸耀。離一本線也就幾分之遙,這是原來不敢想的奇跡。但劉天放和何雨芬都心知肚明那陰暗的秘密,并沒有出奇地興奮,倒是還在為那次卑鄙地合謀而默默羞愧。直到有一個夜里,他倆做了個共同的夢。在夢里,他們共同駕著一葉扁舟,隨著河流飄蕩,從離家不遠的古淮河一直來到了恒河上游。在那里,他們看到了數(shù)名怪模怪樣的先知。先知們一邊用手抓著咖喱飯,一邊說,早已知曉了他倆的密謀,一切皆由緣而起,由緣而滅,定數(shù)使然,不必太過自責。從此,他們就放松了許多。定數(shù)使然嘛。
填志愿那天,按照約定,他們填報了同一所大學的法語系。這樣,他們就能在大學四年中,朝夕相伴在一起。到畢業(yè),他們就去法國留學,登上埃菲爾鐵塔,瞭望著整個巴黎寬闊的大道。再之后,他們就結(jié)婚,永遠不分離。
劉天放的家人給了他一大筆錢,以資獎勵。尤其是媽媽,覺得是自己的良苦用心感化了兒子,有一種飄飄然的成就感,不免要給兒子更多體貼關(guān)愛。雖然,她并不樂意讓兒子填報法語專業(yè),她對法語非常陌生,也偶爾聽說這是個不太熱門的專業(yè),學了它,就只能在異鄉(xiāng)就業(yè),會遠離家人的關(guān)愛。
有了這筆資金,劉天放立刻買了一輛輕便的小摩托車,和法國電影《天使艾米麗》中男主角騎的幾乎一樣。這是他特地為她準備的驚喜,雖然他明明買得起全新的雅馬哈競速之星DS400,那是這個男子漢早就有的狂野夢想,轟轟的馬達聲,風馳電掣,揚起身后的塵土,仿佛自己就在美國西部。
以后的約會便不必再步行。劉天放駕駛著小摩托。何雨芬緊緊地摟著他。穿大街,過小巷。甚至也不太擔心被家人發(fā)現(xiàn),他們愿意坦然讓世界知道他們正在交往,讓世界知道他們多么幸福般配。
這樣很自然的,兩個人在肢體上有了更緊密地接觸。他感受著她的輕柔與嫵媚。她的眼前是可以倚靠的寬厚肩膀。不過,她必須得忍受眼前這個男人旺盛的汗味。他則可以享受著撲鼻的多芬沐浴乳香,并依然以為這是何雨芬特有的體香。是雨露的芬香,他暗想。
縣城的街道破舊而蕭條,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但在這對小情侶眼里,這就和法國電影里泛黃的浪漫街景一樣,自己正自由穿梭在巴黎的大街小巷。
在這樣的酷暑里,路上的行人并不太多。但他們卻總能享受著眼前的一切。吐著舌頭的慵懶大黃狗。三五成群,高聲交談著的搞傳銷女人們。樹蔭下,下象棋的老大爺們。忙著拉客的三輪司機們。自然也不乏和他們同樣的年輕情侶,也都是青澀的面龐,只不過,多是牽著手步行,很窘迫,沒有法國式奢侈的浪漫。
街道上,偶爾也有些稀奇的景象。
有幾天,一個過路的馬戲團巡游展示著籠中的幾只老虎,怒目生威。嚇得何雨芬緊緊抱著滿是汗味的劉天放,呼吸急促。
有幾天,天上飄著幾架遙控飛艇,拉著廣告橫幅,招搖過市。他們一邊好奇地仰望,一邊說著綺麗的猜想。
有幾天,他們歇息時,常看見一個同齡的男孩盯著一輛報亭旁的黃色自行車默默發(fā)呆,眼神中充滿著期待和憂傷。
此外,縣城里總有個老頭兒讓他們?nèi)炭〔唤D莻€老頭兒戴著華麗的禮帽,穿著惹眼的背帶褲,打扮得像回鄉(xiāng)的老華僑,卻總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穿梭在縣城的大街小巷,一路上總有數(shù)不盡的熟人,頻頻點頭致意。
再之后,摩托車上的浪漫也迎來了厭倦。縣城太小,總是那么幾條街道,總是那些相似的面孔,平靜得有些枯燥。他們就幸運地發(fā)現(xiàn)了一家“萊茵河畔”法式咖啡館。萊茵河本是流經(jīng)瑞士、列支敦士登、奧地利、法國、德國和荷蘭六國的綿長河流。卻因為法國文化的強勢宣傳(小說或電影),讓許多中國人誤以為它是法國的專屬河流,河畔世代居住著喜歡調(diào)情的法國人,馬賽曲在這里降世,拿破侖的鐵蹄從這里向全歐洲進軍,每一滴河水都流露著法蘭西的三色浪漫。這其中就不乏咖啡館老板和這對年輕的情侶。
他們倆一邊喝不正宗的法式咖啡,一邊看著介紹法國文化的書籍,日復一日,在這家咖啡館里消磨著時光,等待著開學臨近。
偶爾,他們的手會不自覺地靠在了一起,眼神中流露心照不宣的愛慕。忽然又假裝很有品位地抿一口咖啡,舔一口方糖,以為這就是書中說的法式情調(diào)。
何雨芬總目眩于書中介紹的法國人文風景,回顧歷史又暢想未來。而劉天放總忙于瀏覽著法式大餐的誘惑圖片,口水連連,甚至偶爾冒出個金點子,在大學附近開一家法式西餐廳,如何籌集資金,如何招募大廚,如何包裝店面,接著,贊嘆一下自己。比起法國的浪漫文化,恐怕,他內(nèi)心更崇拜猶太人的商業(yè)文化。
時光就這樣飛逝,幸福就這樣更濃烈。開學的日子,轉(zhuǎn)眼將至。他們將一同踏上新的愛情之旅,如約定的那樣,如心中的默契。
同一個目的地。他們乘坐的是同一輛大巴。他倆假裝互不認識,刻意不說一句話,雖然眼神中流露著遮不住的惺惺相惜。
何雨芬的家人以為這是無心插柳的緣分,頗有些驚喜,還主動上前和劉天放一家人攀談。而劉天放的家人也多認為這是一次有趣的巧合,嘻嘻哈哈,和何家人打成一片。但是,劉天放的媽媽卻隱約察覺了異樣,她似乎在哪見過眼前的這個女孩子,只是一時間想不起來,況且,每天看著兒子急匆匆離家的樣子,就猜出兒子可能有心上人了。看著眼前的何雨芬竟出落得如此動人,她也不由得喜上心頭。兒子眼光不錯,不讓媽媽費心,好樣的!看來還得多給他追加些生活經(jīng)費(真是個闊綽的母親)。
一路上,并不顛簸。兩家人其樂融融,只有男女主角故作沉默。轉(zhuǎn)眼間,不過三個小時,車到終點站了。再轉(zhuǎn)車,經(jīng)歷悠閑的一個多小時,大家都抵達了這座師范學院。
大門氣派宏偉,校園里高樓林立,車水馬龍,遍是朝氣蓬勃的莘莘學子,真是所不錯的大學!
回去得好好和街坊們吹吹,自己的孩子真有出息,以后肯定還會更出息。兩家人都默契地如此想著。心有靈犀,和他們的孩子一樣。
按照程序,兩個人分別在家人的陪伴下辦理了入學手續(xù),同一個系,同一個班,宿舍相隔二十米,真有緣!
時至傍晚,何雨芬的家人也漸漸明白了,所謂的緣分可能是兩個孩子預謀已久的定局。不過他們也并不太生氣,因為看得出,劉天放是個可靠的孩子,而且家境殷實又充滿朝氣。只是她的爸爸特地囑咐女兒,要矜持,要矜持。
第二天,他們懷著喜悅的心情與家人作別,此后便沉醉于二人的新天地中。這里既不用刻意逃避家長的監(jiān)視,也沒有“男女生不得交往過密”的鐵律。他們是這所大學所有情侶中的數(shù)千分之一,也是彼此心目中最特殊的一對。
笑,對視,牽手,漫步。
他們平時一早就黏在了一起,直至天晚才分別。
一起吃飯,一起去教室。在飯?zhí)茫诮淌依铮?jīng)常不經(jīng)意間,幸福凝望著彼此。
傍晚,他們喜歡攜手漫步在學校的小河塘畔,踏著不規(guī)整的青石板,看著河畔垂下的柳枝,聞著綠水腐敗的氣味。有時候蹲下,尋找樹上落下的毛毛蟲,或者用落枝撥弄著河畔的青苔、淤泥。在這里。劉天放曾不慎丟失了一部黑莓手機。何雨芬曾差點失足,滑落進荷塘里。但他們始終堅信,這里彌漫著法國式的浪漫,要珍惜這里的點滴。
比起校園里的小河畔,顯然,他們更喜歡校外的星巴克咖啡館。很不幸,學校周圍沒有一家法式咖啡館,無論正宗的,還是冒牌的。不過,在星巴克點兩杯法式咖啡也一樣,濃濃的奶香和蔗糖味。此外,他們還會點兩份可口的慕斯蛋糕。看著書,聊著天,放著電,消磨著閑暇時光。
后來。何雨芬學會了打扮,穿起了性感的服飾,畫上了嫵媚的淡妝,身上除了彌漫著多芬沐浴乳香外,還散發(fā)著淡淡的冒牌法國香水味。總撩撥得劉天放一陣心癢,熱血翻滾著腦漿。
笑,凝視,擁抱,法式熱吻。
有時,劉天放甚至會把如農(nóng)夫般粗壯的手緩緩伸進戀人的薄衫,撫摸著她柔軟又溫暖的胸脯,把它撩動得堅挺又熾熱。
但只要他有更深入的念頭,就會被何雨芬制止。女孩兒的理性會瞬間從腦海的深處浮起,并形成一股巨浪,無情拍打著空氣。她銘記著父親的叮囑,要矜持,要矜持。她說,她的初夜只獻給她婚后的丈夫。那個丈夫雖多數(shù)可能是劉天放,但也難說他以后會不會變心。所以也請他此刻不必著急,請放松呼吸,鎖緊自己的褲縫。
他雖然愛她,相信她,但也很難壓抑自己剛?cè)计鸬挠稹V荒艽掖译x去,到宿舍打開電腦,聽著不解的日語,看著日本女人赤裸的表演,幻想著心愛的何雨芬就在眼前,然后帶上手紙,沖進廁所,急匆匆地解決了一切。舒服!然后陷入一陣子空虛與失落。不過,他也不必太過憂傷。畢竟在大學男生宿舍的廁所里,滿是急于解決生理需求的男孩子。況且,他們多數(shù)連女孩子的手都沒碰過,只能饑渴地看著筆記本屏幕。劉天放應該知足。
為了控制自己,以防擦槍走火傷害了戀人,劉天放故意漸漸疏遠了何雨芬,給彼此留下更多的余裕。
他不僅更專注于學習,還走入了更廣闊的天地。他依靠幽默風趣的語言和不斷冒出的鬼點子,成為了眾多師生口中的“狗頭軍師”。他經(jīng)常和幾個密友在一起,研討在校門口開一家法式餐廳的可能性。
在大一臨近結(jié)束時,劉天放還獲得了一份意外之喜,成功繼任了學生會主席,讓他母親有了更多向四鄰炫耀的資本。也有不少女生因此頻頻聯(lián)系他,試圖有更進一步的發(fā)展。但都被他無情拒絕了。他的心中只有她,上天助他相識的何雨芬。雖然別的女生可能只需要一句暗示,就愿意陪他去學校門口的小旅館開房云雨。
何雨芬呢。她的生活似乎也有了一些喜人的改變。她學會了在社交網(wǎng)絡上和真正的法國人用法語交談。本是好奇地嘗試,本是打發(fā)下寂寞與空虛,卻讓她認識了一群法國朋友,能說出一口純正的巴黎味法語。
故事的轉(zhuǎn)折發(fā)生在大二開學后的一個月左右。
雖然在之前的漫長暑假中,他和她的接觸已不像過去那么頻繁。那輛曾經(jīng)總載著他們在縣城里四處穿梭的小摩托,也很少再派上用場。縣招待所附近的“萊茵河畔”冒牌法式咖啡廳,也從此沒了他倆的身影。但是劉天放沒想到,他們的愛情竟會遭遇如此轉(zhuǎn)折,而轉(zhuǎn)折竟來得如此之快。
在開學前兩個星期,劉天放就提前回到了學校,向家里要了一大筆錢,租了幾間門面,聯(lián)絡了幾位大廚,籌劃著如何開一家正宗法式西餐廳,準備給戀人一份大大的驚喜。
她呢,不僅對他有點冷漠,有點愛答不理,還在開學后不久,就突然從劉天放眼前消失了,而且一消失就是三天。假,還是室友代請的。
劉天放一頭霧水。仿佛回到了嬰兒時期,無助地看著外面的天地,一片空虛。
何雨芬回來后,就向劉天放提出分手,向他坦白了一切。
她在社交網(wǎng)絡上結(jié)識了一名叫路易斯的法國男子。路易斯高大而英俊,有著多年生活在巴黎的浪漫經(jīng)歷,擠過巴黎的地鐵,等過巴黎的紅綠燈,在巴黎街落的正宗巴黎咖啡館里,消磨過巴黎下午的閑暇時光。此外,路易斯有著和許多法國電影男主角一般的淡黃色頭發(fā),有著羅丹雕塑般的英俊面龐,粗壯的雙臂猶如凱旋門兩側(cè)的立柱,湛藍色的眼眸流淌著萊茵河水般的清澈與迷離。她被路易斯的一切所深深吸引。
她是在上海見到的路易斯。因為路易斯近年來,剛好在上海的一家法資企業(yè)做創(chuàng)意總監(jiān)(至少,路易斯是這么自稱的)。
她和路易斯見面后,就來到了徐匯區(qū)一家法式餐廳用了餐,然后連看了兩場法國電影,再然后去一家名為“馬洛克”的法式咖啡館用了咖啡。天色已暗,他們?nèi)ブ猩焦珗@附近的一家法國人開的酒吧喝酒,聽著浪漫的樂曲,看著五光十色的燈光,結(jié)識了很多法國友人。時至半夜,路易斯帶著何雨芬來到了長寧區(qū)法華鎮(zhèn)路邊上的法式老別墅,困覺(不解的,請自行請教上海人該詞的含義)。
在這里,何雨芬不僅向路易斯張開了雙臂,還向路易斯張開了雙腿,暢快迎接著路易斯的攻擊。此刻,她完全忘記了父親的告誡。要矜持,要矜持。她赤身裸體,沒了一絲矜持。路易斯胯下的巨物,讓她驚訝,又讓她欣喜,這是很多書中描繪過的法式巨物。她還是第一次。下體的鮮血染紅了透明的橡膠套,染紅了雪白的床單,也讓路易斯自知撿到了寶貝,眼中放出了仿佛親吻了蘇菲·瑪索般的湛藍色光輝。何雨芬雖然忍受著劇烈的痛苦,卻以為自己很享受,享受著法國男人的濃情征服。
何雨芬看著面如土色的劉天放,感到自責,也感到欣慰。她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面對失戀的打擊,猶如一只懦弱的小蟲子,隨著飄落下的枯葉,迷失了方向,遠不像法國男人那樣幽默地泰然自若。而且,他胯下的尺寸看都不用看,一定遠不及法國男人的巨物。他這樣的男人被拋棄了,真是活該!一種釋然的輕松躍上何雨芬的心頭。她仿佛置身于暴雨洗滌過的清新空氣中,暢快地呼吸著,看著萬里澄清,迎面還有淡淡清風拂過。
她冷淡地對劉天放說,請他忘記自己,忘了那次相遇,那本就是一次錯誤。記住,下次再找女朋友,要找圓臉的,而不是窄臉的,因為圓臉的富有鄉(xiāng)土氣息,但傳統(tǒng)又踏實。他長著莊稼漢子般粗獷的臉,就應該找個圓臉的媳婦兒,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一輩子。這算是善意的免費告誡。
別了。再見,將是陌路人。
她扭過頭,冷冰冰地離開了。
他想拉住她的手,卻怎么也拉不住。
劉天放和何雨芬的短暫愛情就這樣宣告結(jié)束,曾經(jīng)歷歷可數(shù)的美好都化作了虛無。
劉天放恍惚地走回宿舍,爬上床,沒吃沒喝,睡了一宿。
第二天,醒來。他的臉已經(jīng)從二十出頭的青春活力迅速衰老到了四十歲的滄桑與穩(wěn)重,他長出了圓滾滾的肚子,胡子拉碴,本來就偏長的頭發(fā)又一下子多出了一尺余。
他對著鏡子,看著面色慘白的自己,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來到一家小理發(fā)店,刮去了胡須,剪去長發(fā),變成了和作家王朔相仿的短發(fā)中年男人。在回宿舍的路上,很多人都沒認出他。
他依然不吃不喝,依然沒去聽課。他坐在宿舍的寫字臺前,發(fā)呆。看著眼前的白色墻壁,一晃就是幾小時。然后他感到了一絲倦意,打開一個舍友的抽屜,放進去一百元錢,拿出兩包香煙,點燃,默默著抽著。精神振作了一點后,他就打開電腦,刪光了所有何雨芬的相片還有盜版的日產(chǎn)影片(里面有香香甜甜赤裸的日本女人的那種)。讓人以為,他打算從此做一個清心寡欲的和尚,每天打坐,念經(jīng),享用著信徒們的香火錢。盯著電腦空白的硬盤界面看了十分鐘,他嘆了一口氣,接著,打開一個視頻網(wǎng)站,看著淘寶創(chuàng)始人馬云慷慨激昂的演講視頻,繼續(xù)木然地抽煙。他腦海中想著什么,無人知曉。只見,他身邊繚繞著團團青煙,仿佛云霧里的神仙,又仿佛一個正在偷懶的鍋爐工。
一年多的美好就此作古,里面杳無幸福的蹤跡,也無謎底。
那是一次錯誤的相遇。那個炎熱的上午,那場考試。
一切皆由緣而起,由緣而滅,定數(shù)使然。恒河上游,吃著咖喱飯的先知們曾如是說。
何雨芬已離他遠去。
而他,還有即將開業(yè)的法式餐廳不知如何處理。
傍晚,夕陽西下,燒紅的云朵飄蕩在空中。劉天放叼著煙,來到了熟悉的小河塘邊。
那里的風景,他已無暇欣賞。池塘里的臭氣,他也不去留意。他扯斷一根新鮮的柳枝,剝?nèi)テぃ瑩軇又厣系尿球荆粗鼈凃榍臉幼印H缓笥痔痤^看著來來往往甜蜜的情侶,不知是幾許悵然,幾許嫉妒。那些情侶也會偷看他幾眼,竊笑他幾句。劉天放的糗事,已經(jīng)被同班同學們傳播開來,如洪水般遍布著整個校園。他們私下稱這位學生會主席為“綠巨人”,還說他的活兒只有蚯蚓那么大,彎彎曲曲,沒有力氣,難怪何雨芬要去找法國男人解渴。當然,也有幾個好友為他據(jù)理力爭,說自己洗澡時見過劉天放的活兒,絕對在中國平均標準之上,而且形狀也比較好,肯定很實用。可是很少人愿意相信,還嘲笑那幾個好友是不是有同性戀傾向,沒事觀察別的男人的活兒。
劉天放丟掉香煙,故意不走在青石板上,踏著池塘邊的淤泥小步前行。他想,他要是不小心就這么滑入池塘,該多好!就這么被綠色的臭水給淹死,隱藏在巨大的荷葉之下,不用再看著這群甜蜜的情侶從身旁穿過,也不必再聽著他們小聲的奚落。可老天不知是在保佑他,還是在捉弄他,就是讓他平平安安地走出了池塘區(qū)域。
他失落之極,看著腳底厚厚的淤泥,散發(fā)著惡心的臭味。忽然又一陣子竊喜,他要在食堂門口的臺階上,抹上這些臭淤泥,惡心死那些手牽手來吃飯的情侶。
抱著這樣愉悅的心情,劉天放向?qū)W校食堂大步走去,還盡力保持著腳底的淤泥。
可是走到半路,他就分了神。他遇見了圓臉的她,他日后可靠又聒噪的老婆。
她叫劉韻詩,讀數(shù)學系,和劉天放是初中同學,也是街坊,兩家相距不足三百米,同屬于山陽縣的汀莎大道。按族譜來說,劉韻詩是劉天放的孫子輩,不過系遠親,要續(xù)到二百年前洪澤縣的皮村,才能渺茫看到他們共同血脈的來源。
劉韻詩剛好也在不久前失戀,也沉浸在漫無邊際的憂傷中,不可自拔。此刻,正漫無目的地在校園里閑逛,偶爾抬頭看看天上即將影遁的殘陽和晚霞,偶爾看看身邊川流的行人。如果有情侶甜蜜地從她身邊走過,她就祝愿人家日后曲終人散。即使最終不散,也希望,這些人婚后,男的受盡丈母娘的辱罵,女的受盡婆婆的折磨。就算去武當山給老神仙磕一萬個響頭,上一萬柱高香,也無法解脫。喜歡看通俗小說的她,想象力非常豐富。
她的前男友帥氣而幽默,多才多藝,會吹排簫,會拉小提琴,也和她一樣喜歡研究通俗小說。他曾深愛著劉韻詩,至今也是,但不得不選擇分離。
他叫林飛梅,是劉韻詩的高中同學,有兩年同班朝夕相處的經(jīng)歷。他們的愛情來之不易。因為他們高一的班主任是劉韻詩的媽媽,高二班主任是劉韻詩的大舅。這兩個嚴肅的老師,為了讓劉韻詩能考上理想大學的數(shù)學系,而煞費苦心,嚴密監(jiān)視著劉韻詩在校的一切,杜絕她和男生的任何來往,互相借支筆也不行,但吵架除外。
劉韻詩和林飛梅雖然在相識的第一天,在去學校報到的路上,在淡淡一笑間,就建立了對彼此的好感。但為了發(fā)展和維系這份感情,卻令這對青澀的情侶絞盡了腦汁,傾盡了腳力。
平時在教室里,他們會刻意表現(xiàn)出互不相識的冷漠,連悄悄地偷瞄一下都不敢,生怕被班主任察覺,或被看出端倪的同學所舉報。
他們多選擇在下午的長課間,到學校的綜合樓的天臺上相會,看著一臺徒有其表的碩大天文望遠鏡,在那里互訴衷腸。這很像港產(chǎn)槍戰(zhàn)電影的橋段,不過不同于警官和臥底交換情報時的緊張嚴肅,這里只有青春情侶的青澀故事。當然,是在喘勻了氣之后。對于很少鍛煉又極度緊張的人來說,一口氣爬上八樓的頂峰,可不輕松,可得喘一會兒呢。
綜合樓是學校造價最高、層數(shù)最多的大樓,也是最無實際意義的大樓。一層、二層是很少開門的實驗室,三層是校領(lǐng)導辦公室,四層往上到八層基本是常年無人造訪的空房子。當初,這座大樓的建立就是為了滿足某任貪婪校長的野心(比方說,申請了電梯經(jīng)費,卻沒有安裝),并在日后,作為將她繩之以法的證據(jù),把她送進了法庭,低頭面對著公訴人的鏗鏘陳詞。
這段歷史,劉韻詩經(jīng)常聽在學校當教務主任的大伯講起。但劉韻詩無意關(guān)注那個貪婪女人的往昔,倒是非常感激她的賜予。有了這片寬敞的天臺,劉韻詩才得以陪著情郎在鍛煉身體之余,逃離了親人的監(jiān)視,在心靈上覓得一絲喘息。
他們一般會相隔十分鐘,分別爬上綜合樓的天臺。按照約定,林飛梅會先踏上綜合樓的臺階,劉韻詩假裝在綜合樓附近的花壇旁閑逛,如若十分鐘內(nèi),沒見到林飛梅出來,就說明前方情況良好,便小心翼翼地走向綜合樓。但如此相會的頻率也不高。一來說,他們?nèi)狈﹂L久鍛煉身體的毅力,一邊調(diào)節(jié)呼吸,一邊談情說愛,多少有些怪異。二來說,小心使得萬年船,他們生怕過高的頻率會引起劉韻詩家人的關(guān)注,那可是一群心思縝密的數(shù)學老師,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復。三來呢,他們擔心會無意中撞破在天臺上打野炮的男女,免得破壞別人的熱烈氣氛。但其實這片空曠又隱秘的天臺,還從未迎來過一對試圖交歡的男女,除了懶散的后勤管理員,就只有劉韻詩和林飛梅而已。他倆在此也一直很守規(guī)矩,雖然交談甚歡,卻維持著心中圣潔的底線,連手都很少觸碰在一起。他們喜歡看著藍天白云,交換著對小說寓意的見解,說著半真半假的情話,遙想著美妙的未來。
這所規(guī)模宏大的高中,還有很多隱秘的好去處,而且多數(shù)不必耗費太多腳力,更無需絞盡腦汁的顧慮,頗受秘密交往的年輕情侶們歡迎。只是劉韻詩與林飛梅卻無福消受,比起常人,他倆要面臨更嚴峻的挑戰(zhàn)。
況且,在他們眼中,那些地方太過平庸,有太多青春小說描繪過那種幽靜的紅與綠,狹長的走廊,深深的藤蔓,柳絮飄飛,鮮花相映,配著長滿水草的小河塘,有太多情侶相會在那里,走過那里的青石板,坐過那里的長凳,在那里接吻,在那里摸索,以為那里有最秀美的詩章,就在那里脫去了褲子。
相比而言,他們更喜歡看著那座空架子的天文望遠鏡,銀白色的涂裝,厚重敦實的基座,近五米的直徑,傾斜著四十五度角,裝模作樣地搜索著太空,猶如二戰(zhàn)時德國人使用的克虜伯大炮,蓄勢待發(fā),威風凜凜,雄踞在高樓上。他們還從沒看過一篇青春小說,有一對情侶在這樣的場景中暢敘深情。他們是最特殊的一對,眼前不僅有藍天白云,還有隱藏在錯亂與荒誕背后的燦爛星河。
在這段辛苦維系的戀情中,從未有過一封值得回味的情書。因為他們從不寫情書。為了防止敗露,他們絕不能落下只言片語的證據(jù)。不過,他們也自有應對的辦法。在天臺上,他們經(jīng)常會翻閱同一本小說。讀到興起之處,林飛梅就會用紅水筆劃出,他想對劉韻詩說的話;反之,劉韻詩則會用藍水筆劃出,自己想對林飛梅說的話。然后,彼此細細咀嚼,相視一笑,莫逆于心。相比于別人翻看情書時的美好,他們只能這樣不著痕跡地流露著,羞于說出口的甜言蜜語。或許,更美好。
林飛梅本來把讀小說,只作為生活的余興。他本來想報考一所師范大學的數(shù)學系,畢業(yè)后在中學課堂上,一邊興致勃勃地演說,一邊忍受著粉筆灰的折磨。而劉韻詩則正相反。她骨子里厭惡數(shù)學,經(jīng)常故意不做卷尾的高分題,假裝自己毫無數(shù)學天賦。她想逃避家里人的嚴苛管束。她有個夢想,高中讀到一半就逃離學校,然后陪著戀人浪跡天涯,依靠寫小說過活,不必在未來受著粉筆灰的折磨。但她明白,這個夢想遙不可及,因為她根本無力和教條頑固的家人抗爭。如果不順從,她將整天面對冷漠又嚴厲的訓斥,同樣的話會不斷從多名數(shù)學老師口中機械性地重復,她會活活被折磨死。況且,真的要浪跡天涯,她也可能被活活餓死。所以,她和林飛梅商定了一個更為可行的方案。林飛梅婉轉(zhuǎn)地替她實現(xiàn)夢想,轉(zhuǎn)投文科,高考時報考編導專業(yè),以后當個可以吟風弄月的好編劇,閑暇時可以寫出只屬于他們倆的故事,用幻想編織出載著她遨游的雙翅。而劉韻詩則繼續(xù)老實地學著理科,到高考時,老實地報考數(shù)學專業(yè),待大學畢業(yè)后,繼續(xù)老實地當個數(shù)學老師,直到羽翼豐滿,再在情郎的幫助下,遠遠逃離。從此,忘了腦海中的所有復雜的數(shù)學公式,能簡單運算加減乘除就行,能買菜不被欺騙就行。
商定完畢后,依計行事。林飛梅很快從理科班轉(zhuǎn)入了文科班,找了個二把刀的輔導老師學了一些編導課程。經(jīng)過一些不必言述的努力,他考入了南京藝術(shù)學院的編導班,并在那里遠遠思念著心上人。
可惜,這個計劃在設立之初,就陷入了死胡同。劉韻詩和林飛梅不得不長久忍受著異地戀的煎熬。
步入大學后,這對情侶多數(shù)只能依靠網(wǎng)絡與電話互訴著衷腸。兩所大學雖然相距并不太遙遠,但也無力賜給他們經(jīng)常見面的機緣。
在不多的相見中,林飛梅會向劉韻詩展示著自己新學會的吹排簫和拉小提琴技巧,也依然會和她探討著小說中的精妙寓意,還偶爾深情款款地看著她,給她背誦葉芝的愛情詩,帶她穿梭過一百多年的歷史迷霧,暢想著一起白頭到老的光景。到了寒暑假,林飛梅會傾力補償著自己心愛的戀人,花盡量多的時間去陪伴劉韻詩。但由于內(nèi)心堅守的那一份圣潔,林飛梅最多只愿意牽住她的手,無論自己當時多么欲火中燒,也不會在沖動的驅(qū)使下,去擁抱或是親吻著劉韻詩,更不會試圖侵入她柔軟的身體,想都不愿想。此時,他們的愛情依然維持著高中時代的清澈,只有笑與相視,有時放肆高談,有時無語。而其實,劉韻詩是多么希望林飛梅能主動一點,哪怕是在恍惚間能給自己一個激烈的擁抱也好,讓她能真切感受到來自戀人的熱量,給她一個可以依偎的臂膀。讓她像冰一般融化,讓她像只快樂的小鳥。林飛梅,大傻瓜,你看的那么多愛情小說的橋段,都忘哪去了!
每次與林飛梅相見,看著他過分沉著的舉止,劉韻詩都恨不得上前給他一嘴巴。她曾幾次暗示過林飛梅可以更放肆一點,她也是個正常女人,也有正常的欲望,而且還是射手座,按書中所說,可能比一般女人更期待釋放。但林飛梅總有自己的說辭。他過分摯愛著劉韻詩,所以才不愿意傷害她,只有到婚后,那個圣潔的儀式過后,岳父大人將劉韻詩正式托付給自己,他才愿意對劉韻詩開始過分親昵的舉止。真是個體貼人的好女婿!
如上所述,那么林飛梅應該是個表里如一的正人君子。其實不然,他也有放縱的一面。他看的小說和電影中從不缺乏熱烈的情愛場面,他尤其喜歡王小波書中的露骨描寫,并深受感染,總是期待自己能像書中的舅舅們那樣,隨意叼著廉價的香煙就能迎來許多放蕩女子的注目,隨后,探索著她們身體的奧秘。他在高考結(jié)束后,還模仿著某部小說中的男主角,精心修剪出了迷人的小胡子,期待著日后也能在夜店中優(yōu)雅地賣弄一番。當然,他此舉還巧妙迷惑住了劉韻詩,以為林飛梅精致的小胡子都是為了取悅自己。
如預料的一樣,林飛梅大獲成功,在進入大學的第三天,就順利失去了男貞,住宿費還是女方付的。那個豐腴妖嬈的姐姐自稱是南藝研究生學院的學姐,其實不然,她是個專門在大學附近的酒吧里捕獵的售樓部女經(jīng)理,眼光毒辣,言談輕浮又適可而止,尤其喜歡留著漂亮小胡子的文藝男青年。因為她從小就迷戀著克拉克·蓋博的從容英姿,經(jīng)常一邊看著《亂世佳人》的剪輯,一邊愛撫著自己。
此后,林飛梅便艷遇不斷。妝容妖艷、衣著暴露的露水情人們交織著壓在他的身上,折磨得他神魂顛倒,體力不支,一度得依靠六味地黃丸滋養(yǎng)著男性的魅力。為了勾引更加清新的女孩子,他還特地學了吹奏排簫和拉小提琴的課程,并很快熟練掌握了幾個曲子的技巧,成功讓幾個面貌清秀的女孩子為他張開了雙腿。
但面對自己所建立的眾多豐碑,他也絕不夸耀,并依然堅信,內(nèi)心深處只愛著遠方的劉韻詩,萬年不悔。這些露水情緣,他以為,只不過是婚前的磨練,使自己能在婚后掌握更多的實戰(zhàn)技巧,好滿足劉韻詩高漲地欲求。順便一提,他的露水情人中有一半是射手座。在和這些女人的交戰(zhàn)中,他豐富著自己與射手座相處的經(jīng)驗,逐步提高著技巧,敏銳觀察著對方的每一次嬌喘和每一次抓撓,并依靠曾經(jīng)的數(shù)學天才,在腦海中繪出了一個巨幅表格,忖度著劉韻詩可能是哪一類型。
此外,他還另有一種自我安慰的技巧。他上初中時,有一次數(shù)學競賽,在二樓的過道上,曾聽過一個陌生男孩的高談闊論。仁著必博愛,博愛者必多情,多情者必好色。這句怪異的論調(diào)悠悠然印入了他的心底,卻從未被拭去。這顯然就為多年后的林飛梅所準備的,此言有理!說話的男孩叫做程后,那時是個喜歡嘩眾取寵的孩子,經(jīng)常故作驚人之語。程后其人,自有值得大書特書的一面,他是個博愛者,也是個好色者,長年同時暗戀著幾個女性,但沒成功過一次,直至二十六歲時,還沒摸過幾次女人的手,空有高妙的理論,令人唏噓。
就這樣,林飛梅一邊在南京過著放縱的生活,一邊隔空向劉韻詩展露著自己的才情與堅貞,本不該有何差錯。若不是那次該死的意外,經(jīng)年之后,他肯定會挽著劉韻詩嬌嫩的手臂,緩緩步入婚姻殿堂,聆聽岳父大人的囑托,成為了一個值得稱道的好丈夫,在床上用豐富的技巧答復著愛人的追問。
可惜,一個意外的晚上,讓他瞬間失去了和劉韻詩的一切。未來和從前。
那個晚上,在昏暗的酒吧里,他無意中多喝了幾杯,漸漸地神智不清,昏睡了過去。等他清醒,便發(fā)現(xiàn)自己正趴在冰冷的橋面上,一個健壯的漢子正騎在自己屁股上。同時,他在驚恐之余,體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暢快,一股激蕩的暖流正洶涌地注入他的身體。他也瞬間明白了,原來自己生來與女人無緣,無論是劉韻詩,還是那些妖艷的女子,統(tǒng)統(tǒng)都已是昨日的云煙。他的人生真諦就是酒后被另一個男子后入,然后享受著如飄入云端般的快樂。這一天真是來得太晚了。他深感惋惜。之前,走了太多彎路。
第二天,林飛梅便向劉韻詩坦白了一切,語言誠懇而冰冷,自然也少不了幾句安慰,少不了讓她忘了自己。從此便消失在了劉韻詩的人生中,如永遠沉入海底的泥沙,不再泛起。
此后,林飛梅會成為一個不錯的編劇,參與過幾部大型電視劇的拍攝,被幾個帥氣的男演員睡過,也被幾個有力的男導演睡過,當然,都是在酒后,滋味各有不同,但也很難言述。躺在賓館的床頭,或是劇組外景的帳篷里,他偶爾會憶起程后的那句妙語,玩味幾許,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這個樣,算不算好色的博愛者。他還在閑暇的時光,接受過幾次李銀河女士的采訪,陪同她一起高呼男同志的權(quán)益。他深感欣慰,畢竟他一直自詡是王小波的小說迷,而李銀河女士恰是王小波的遺孀,是遺志的傳承者。他有時候還會特地詢問他的男同伴,是否同樣是王小波的小說迷。如果是,他就覺得非常滿足,能在完事后,迸發(fā)出激蕩的才思。
看著已經(jīng)沒了聲音的電話,劉韻詩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但她冷靜地知道,她曾熱烈期許的改變將不會到來,她的未來就在父母所呆的那棟教學樓里,在那里陪著幾位至親,研討著數(shù)學課題,或許,她還會在家人的安排下,嫁給一個不解風情的數(shù)學老師,兩人一輩子并肩忍受著粉筆灰的折磨,還得生出一個從小就立志當數(shù)學老師的兒子。不會是女兒,她非常確信。因為她的臉就算在她的家族中,也算是最圓。很多人一見到她就說,她將來一定生兒子,而且會是個可靠的賢妻。
她在宿舍的簡易書架上,還珍藏著的那些被劃了紅筆印的小說,她常常翻看,回憶著曾經(jīng)站在天臺上的甜蜜。可如今,一瞬間,它們都失去了意義。是否該丟掉,她還拿不定主意。
劉天放加快了腳步,并試圖用力除去腳底的臭淤泥。短短幾秒間,他就暢想著,如何從劉韻詩身邊擦肩而過,又如何假裝成不期而遇。失戀的愴涼與懊惱很快被拋諸腦后。
“天呀,這不是劉韻詩么!好久沒聯(lián)系了,原來你也在這所學校。”劉天放假裝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對著迎面而來的劉韻詩說。
其實他早就知道劉韻詩也在這所學校讀書,還無意中遠遠見過她幾次。只是那時候劉天放還沉溺于和何雨芬的甜蜜中,無暇留意其它的花花草草。況且,初中同班時,劉天放就對劉韻詩缺乏好感。那時的劉韻詩已經(jīng)發(fā)育得亭亭玉立,猶如雨后蓮花般的嬌艷,卻是個聒噪雀躍的女孩子,總仗著自己是教職工子女的天然優(yōu)勢,喜歡有恃無恐地挑戰(zhàn)著班長的權(quán)威。而那個不幸的班長,恰恰就是劉天放。
劉天放從幼兒園開始就一直光榮地擔當各色的班長,卻只有那一屆干得夠窩囊。他還曾一度試圖挽回顏面。大一的暑假期間,劉天放以班長的名義聯(lián)系那屆初中同學,組織聚會,暢敘下往昔,同時借機向同學們炫耀下自己手機相冊里的漂亮女友。結(jié)果,能聯(lián)系到的男生多數(shù)到場,女同學卻一個沒來。因為在女同學的眼中,這個所謂的班長早已丟盡了面子,誰也沒興趣聽著那一廂情愿地號令。而這都是劉韻詩當年起的好頭。最終,那場聚會草草收場。只有男生參與的同學聚會,雖然熱鬧,卻也單調(diào),而且多數(shù)人都指望老班長能全程埋單。
劉韻詩瞪大眼睛,茫然地看著劉天放。
“請問這位大叔,我們認識么?”劉韻詩是真的不知道劉天放也在這所學校。之前,她的精力不在課堂上、小吃攤上,就在林飛梅和小說書上,就連鼎鼎大名的學生會主席,她也是充耳不聞,有種古代隱士藏于深山的灑脫。
“哦,你是快遞大叔。圓通的,還是韻達的?打個電話不就行了么,還親自來找我。謝謝您吶!過去都沒特別注意,今天一看,您還有點像個名人。哦,大明星張國立。不不不,你比他胖點,更像是大作家王朔。對對,您真的很像他。您是他失散多年的弟弟吧。哇哈哈哈。”還不等劉天放開口。劉韻詩就仿佛已經(jīng)恍然大悟,自說自話個不停,比當年還要聒噪。
劉天放尷尬地站在那里,沒想到這一年多來,劉韻詩不僅沒關(guān)注過自己,甚至還全然忘了自己,竟說自己是快遞大叔,王朔失散多年的弟弟。不,不會的。劉天放轉(zhuǎn)念一想,自己畢竟是學生會主席(哈哈,大名鼎鼎的綠巨人主席),不可能有人不認識他,一定是劉韻詩還不忘當年的仇恨,在故意刺激自己。這姑娘性子還是這么野。劉天放不禁生出了一股征服的欲望。
“別開玩笑了。我是劉天放啊,我們是初中同班同學啊。我們過去關(guān)系一直挺好的啊。”最后一句完全是胡扯。
“哎呀,原來你是劉天放啊。原來你也在這里讀大學啊。你沒過去帥了啊。”最后一句并非夸劉天放曾經(jīng)帥過,只是為了說明眼前的劉天放像個中年男人,自己都認不出來了。
劉天放不明所以地陷入了虛假的夸獎中,不免飄飄然起來。我這個班長,在她心目中還是很有分量的啊!
還不等劉天放搭話,劉韻詩就一下子撲入他的懷中,淚眼婆娑,抽泣著說不出一句話來。她已經(jīng)壓抑了太久,心中奔涌的洪水,瞬間決堤。她此刻太需要過往的力量,需要偎依在一個相識已久的男人懷中,感受著他的體溫,沿著時間隧道,遙想著故鄉(xiāng)的美好,盡情地哭泣。
劉天放面對如此反差,說不出一句話來,但他明白,他應該緊緊摟住劉韻詩,感受著劉韻詩腰際的柔軟,點點滋潤著內(nèi)心焦渴的欲望。用鼻尖婆娑著劉韻詩的長發(fā),聞不到一絲女人的香氣,劉天放微微有些失落。其實他不知道,相比于何雨芬對加香洗發(fā)水、沐浴乳的執(zhí)著,劉韻詩從不喜歡那種藻飾的化學香氣,她偏愛于無味的女性用品,讓自己顯得清清爽爽。
此刻,剛吃完晚飯的何雨芬正陪著幾個閨蜜從附近走過。見到此景,何雨芬心頭一陣陣泄氣,卻又不方便表露,只能故作無視。同時,她的閨蜜們已經(jīng)交換著表情,在心底里竊竊私語。何雨芬已然察覺,只得拖著她們迅速撤離。何雨芬本來想,不過了幾日,劉天放就會像只被遺棄的小狗一樣,還會重頭來追求自己,哭泣著說盡甜言蜜語,然后自己再說點不冷不熱的話,拒絕著劉天放,等待劉天放下次哭泣著來傾訴。如此反復幾次,享受完女皇般折磨人的樂趣,再冷冷地與劉天放訣別。當然,如果自己心情好,可能還會賞賜給劉天放一次同自己云雨的機會。想想自己還真是仁慈!結(jié)果呢,才幾天,劉天放就另覓了新歡,還當著自己的面卿卿我我。況且,這個女孩的美貌并不遜于自己,甚至更加白皙,胸部倒是略小,但臀部更挺拔。哎!不過還好,這個女孩長著土氣的圓臉,比自己見過的任何一張臉都要圓,堪比天上的滿月,和莊稼漢一般土氣的劉天放還真是搭配啊!對于自己的忠告,劉天放還真是用心啊!心頭不免又生出小小的竊喜。何雨芬嘴角露出了笑容。
當晚,何雨芬去星巴克慢悠悠地品了兩杯法式咖啡,又去超市偷偷捏碎了五包方便面,才回到了寢室。不知是快樂,還是惱怒。
在忘情痛哭后,剛才決堤的悲傷也漸漸地干涸。劉韻詩拭去眼角的淚水,理理頭發(fā),察覺了劉天放剛才沒少占自己便宜,然后用洞悉一切的眼神冷冷地看著劉天放,又莞爾一笑。驚得剛回過神的劉天放,汗毛直豎,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接著,劉韻詩虛偽地向劉天放道歉,說自己剛才太忘乎所以,不過也是因為劉天放太過像自己的前男友。劉天放連連應和,又驚又喜。原來自己長得像劉韻詩的前男友。劉天放便開始不住地浮想聯(lián)翩,不知前男友有沒有自己這樣機智,有沒有自己這般穩(wěn)重。自己一定要比前男友要強些。沒錯的,一定是這樣。劉天放還是一如既往地自信。他完全沒把劉韻詩那句話當做半玩笑式的暗示。而且他本該記得,劉韻詩素來是個只圖一時口快的女子,她的話多數(shù)別當真,隨便聽聽就好。
作為道歉,劉韻詩帶劉天放來到學校南大門附近的小吃攤,點了兩份滿是辣油和添加劑的奢侈麻辣燙。劉天放一口也吃不下去,只能假裝胃疼。而劉韻詩則甘之如飴,還順帶點了七大罐青島生啤。驚得劉天放以為自己戀上了一個女酒鬼,不由對這場愛情的未來生出了畏懼。劉韻詩看出了他的疑惑,抿著嘴不語,故作深沉的樣子。然后打開所有罐子,往地上倒光了所有生啤,說這都是為了祭奠自己已經(jīng)死去的前男友。這番話,讓劉天放立刻寬了心,開心地大口吞咽著麻辣燙,一樣甘之如飴。
在那個晚上,他倆互相吐露了很多,并很快確立了關(guān)系。身處異鄉(xiāng),他們都太需要往昔牢固的束縛力,哪怕曾經(jīng)是關(guān)系不佳的死對頭。他們都已身心俱疲,不再期待另一場冒險的愛情旅途,他們只尋求簡簡單單的安穩(wěn)。他們祈盼著結(jié)伴回到那個熟悉的縣城,在汀莎大道的房子里,共同安穩(wěn)度過幸福的一生。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就這樣,兩個本已失落的人,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機。忍受著何雨芬制造的各種流言蜚語,甜蜜了幾天后,劉天放和劉韻詩兩人便迫不及待地獻出了彼此的第一次。
旅館是兩人精心挑選出的,叫“孔孟客棧”。這家孔孟客棧坐落于學校東大門右側(cè)900米處,生意稀薄,但卻名聲赫赫,全因為那個不凡的老板。老板六十有余,留著花白的山羊胡子,是個與時俱進的儒學信仰者,此外,眼神中還總顯露著洞悉萬物的銳利,能一眼看穿那些男女的虛情假意。老板開這家旅店,只是興趣使然罷了,從不圖錢,他有的是錢,他依靠老房子拆遷發(fā)了大財,而且每年還能得到在美國當牙醫(yī)的兒女們不菲的資助——看過好萊塢電影的都知道,在美國干牙醫(yī)是多么富裕。臺詞中,不是經(jīng)常有這句么,這東西貴得,只有牙醫(yī)才用得起。
孔孟客棧,有許多鐵律。面對著老板銳利地審視,只有真正情比金堅的情侶,才有勇氣入住這家旅館,云雨。想靠著甜言蜜語隨便玩玩的,門兒也沒有。與其說,來這里的情侶是為了發(fā)泄浴火,不如說,是為了讓這位高深的老板做個情感鑒定。
劉天放和劉韻詩剛跨入孔孟客棧的大廳,就見證了老板的神奇。老板開門見山說,他倆有血緣關(guān)系,不過也無妨,透過兩百多年歲月的稀釋,已經(jīng)淡如清水了。簡直和族譜一樣準。
老板沒和他倆多寒暄,收了押金,就讓他們?nèi)ト龢亲钭鹳F的“周公間”,歡愉。然后捋著胡子,欣慰地點點頭,揮手與他們暫別。
這場戰(zhàn)斗遠沒有劉天放所想的那般愜意。劉韻詩脫光了身子,還停不住自己的話匣子,興奮地東拉西扯,全然沒有女人嬌羞的樣子,從山陽縣一直扯到了北京城,一會兒說結(jié)婚穿白婚紗好,一會兒說結(jié)婚穿紅旗袍好。不僅顯得不專注,也很難看出她是痛苦還是享受。劉天放就這樣在噪音的干擾下,初嘗了禁果。他甚至都有點想念何雨芬了,畢竟,哪怕同何雨芬接吻都能享受到一種寧靜的嫵媚。不過轉(zhuǎn)念間,他又壓住了這種妄想,這里是孔孟客棧,他要守規(guī)矩。
此后,他倆便成了孔孟客棧的常客,辦了一張VIP金卡,常來看仙風道骨的老板。劉韻詩還真如自己曾猜想的那般欲望高漲,每隔兩天,她就拉著劉天放在南口吃完兩碗大分量的麻辣燙,補充完能量,便急不可耐地往東門跑去。雖然她那雙總是正氣凜然的大眼睛,充滿孩子氣的蹦蹦跳跳,和滿嘴不靠譜的瘋話,總讓人難以往這方面想。至于劉天放,他學會了忍耐戀人發(fā)出的噪音,甚至還漸漸有些享受。一旦聽不到劉韻詩在床上一本正經(jīng)地胡扯,他就自覺陷入了孤獨的彷徨,仿佛是個被拋棄的嬰兒,又仿佛是顆被沉入湖底的小石子。
顯然,劉天放和劉韻詩的故事很快傳遍了全校。他們高頻率地前往孔孟客棧,更加速了故事的傳播。何雨芬也乘機散布了許多有關(guān)他們的謠言,自然包含著許多惡意的詆毀。老實說,她有些吃醋了。但她并不愿意承認,她堅信,劉天放只是被自己拋棄的舊鞋子。不過沒多久,她就無暇關(guān)注劉天放的生活了。因為她后院起火了。某天,她忽然和她心愛的路易斯斷了聯(lián)系。路易斯消失了。何雨芬嘗試過很多方式去聯(lián)系上路易斯,都歸于無果。經(jīng)過別人暗示,她漸漸明白了,路易斯恐怕只是個情感騙子,騙了自己的童貞,騙了自己的浪漫希冀。她悵然所失,傷感了幾天,幾度絕食,卻均告失敗。之后又強打起精神,重新投入對法國文化的探索之旅。
劉天放和劉韻詩,這對小情侶,除了一起吃麻辣燙,一起去孔孟客棧外,自然還有很多人生大計要商議。
迫在眉睫的事情是盡快處理掉手上的法式西餐廳。它不僅埋藏著劉天放許多傷感的往昔,還消耗了劉天放太多的金錢。劉天放必須盡快挽回年少沖動的損失。毫無疑問,他是個天才,幾天時間就轉(zhuǎn)手給了商學院的一個大一新生。算起來,還小賺了一筆。
那個新生叫小白,有著和劉天放當年相仿的經(jīng)歷。小白的女朋友也讀這所大學,瘋狂迷戀著印度文化。她尤其喜歡泰戈爾的《飛鳥集》和圣雄甘地的高尚情懷。她做夢都想哪天去印度看一看,挽著戀人的手,看著夕陽的余暉,在雄偉而溫婉的泰姬陵中徜徉。為了送給女朋友一份驚喜,小白打算仿造泰姬陵的內(nèi)飾打造出一個印度菜餐廳,作為禮物送給自己的女朋友。面對這樣充滿浪漫情懷的年輕人,劉天放如同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當然樂意伸出援手,他特地為小白找了幾個手巧的裝修師傅,還有兩個來自印度的廚師,一個負責做飛餅,一個負責做咖喱飯。對此,小白深表感激,把劉天放視作了自己的親哥哥,把劉韻詩視作了親嫂子。
一切皆由緣而起,由緣而滅,定數(shù)使然。恒河上游,吃著咖喱飯的先知們曾如是說。
原來先知們說的定數(shù)使然就是這樣,一切相逢的緣分都歸于這家咖喱飯餐廳,寂滅于滾滾油煙。回望著往昔的夢境,劉天放長舒一口氣,釋然地想著。
但愿小白的付出能值得。但愿小白和他的女友能天長地久。但愿小白的女友別因為印度奇緣而拋棄小白。劉天放一邊親吻著戀人的面頰,一邊默默地祈禱。
另一項大計更為艱巨,事關(guān)這對戀人的未來。
劉韻詩在同林飛梅分別后,便篤定地知曉,自己的未來就在那座守舊的小縣城里,尋覓著父母的足跡平平淡淡地走完一生,偶爾依靠讀小說和吃路邊攤打發(fā)著生活的余興。所以,要陪伴她走完一生的丈夫,也必須把人生限定在這座小縣城里,最好能是個數(shù)學老師。這不僅是她父母的夙愿,也是劉韻詩本人的熱望,吃一塹,長一智,經(jīng)歷了和林飛梅分手的慘痛教訓,她明白了和另一半朝夕相處的必要性,最好一刻不分離。每天準時陪著已經(jīng)發(fā)福的劉天放一起上下班,這幅略顯平庸的畫卷,此刻,倒成了劉韻詩心目中最浪漫的場面。
和上一次一樣,這任男朋友也在劉韻詩的敦促下,選擇了轉(zhuǎn)變專業(yè)。可這次要艱難得多,在大學轉(zhuǎn)專業(yè)可不像高中那般兒戲,必須在眾多冰冷的辦公室間跑破頭皮,再經(jīng)歷層層考試,通過了,還得被迫留級,從頭開始。總之,頗為辛苦。但是,劉天放不在乎,劉韻詩也等得起。況且,劉天放早已失去了對法語的興趣,每次去教室見到何雨芬冰冷又略帶調(diào)笑的眼神,都如坐針氈。法語,法式情調(diào),都已成了劉天放心中的原罪,他恨不得統(tǒng)統(tǒng)忘記。
重學數(shù)學的過程非常輕松。劉天放還是一如既往地天才,短短數(shù)日,便輕松打開了數(shù)學天堂的奧秘之門,顯得游刃有余。不過,也可以換個角度說,他迅速墜入了數(shù)學的陷阱,并且越陷越深,不可自拔。他經(jīng)常獨坐在自習室中,沒了時間觀念,亢奮得忘卻了吃飯,饑腸轆轆地苦思著數(shù)學的奧秘。那是個遠離人際的天堂,又是個充斥著欲望的地獄。那是個用絕對真理構(gòu)筑起的雄偉城池,公正威嚴又顯露著令人心醉的幻滅。去過的人都曾俯首屈膝,欣然聆聽著此間的神諭。此刻,劉天放便是如此。
自己的戀人被數(shù)學給奪走了,這真是荒誕。劉韻詩自然很不甘。不過轉(zhuǎn)念一想,這總比被男人奪走要好很多。至少,這個面貌滄桑發(fā)了福的男朋友沒啥花花腸子,還算可靠。她就這樣安慰著自己。
劉韻詩自己也是主攻數(shù)學的(副業(yè)讀小說和吃路邊攤),她多少能理解劉天放現(xiàn)在的精神狀態(tài)。雖然自己不夠?qū)Wⅲ苌俦粩?shù)學的神奇奪取了心魄,但畢竟也算是見多識廣,常能在同學或親人的眼神中看到同樣的光芒,那是自以為瞬間看透了世間萬物的光芒,堅定地睥睨著前方。劉韻詩知道,劉天放最近正在和上帝交談,等交談結(jié)束,方能去打攪。也就是說,她男人發(fā)狂了,但她明白,過段時間狂病就會好。
迫于無奈,劉韻詩只能暫時回到了單身女性的生活,上課,倚在床上翻看著小說,找?guī)讉€閨蜜閑逛,吃路邊攤。邊吃邊說別人的閑話,并從閨蜜那打聽有關(guān)自己和劉天放交往的傳聞,聽后,不僅不生氣,還哈哈大笑,仿佛那些卑鄙謠言中的主角不是自己。她還覺得人家編排得不夠有趣,便按照新近看的小說橋段給自己又編了幾則故事,還問閨蜜們編得如何,逼迫她們鼓掌,讓她們散播出去。
但即使這樣歡快地繁忙,也不能絲毫消磨劉韻詩內(nèi)心焦渴的欲望。該死的劉天放,撩撥起老娘的欲望,卻半路逃離,看老娘以后怎么收拾你!劉韻詩就這樣暗暗咒罵著。但欲火總不能依靠幾句簡單的咒罵就發(fā)泄掉,她不得不另尋解決的密道。這當然難不住她,劉韻詩可不是一般人。她欲火難耐時,就去學校后山寂靜的小竹林,在那里用瘋狂英語創(chuàng)始人李陽的方法,高聲朗讀著英文詩句(最大聲,最快速,最清晰)。不消半小時,她就越發(fā)的神清氣爽,又回到了那個只用無味沐浴露洗澡的簡單女子。然后,她就在內(nèi)心暗暗詆毀起李陽的瘋狂英語:這樣學英語,能學出個什么鬼樣子?顯得非常忘恩負義。
就這樣,日子未能平靜地繼續(xù),劉天放突然消失了。他留下一封信,由朋友轉(zhuǎn)交給了劉韻詩。信上說,他突然懷念起了學習高中數(shù)學時的美好,熱血翻滾,不能自拔,所以與其在大學里悠閑度日,經(jīng)常被迫看著前女友可憎的面目,不如回到云平高中,再度證明自己,來年在這所大學,再相見。然后是用彩筆畫出的笑臉。畫工拙劣,彎彎曲曲,弧度也不飽滿,遠沒有劉韻詩的臉看著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