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2 夢·百花盛筵后
1
一回府我便去聶大師屋里堵他,他在專心地畫符。見我進來,他抬起頭看我一眼,又繼續低頭專心畫。
“先生這畫的是什么符箓?”我看過一兩本陰陽五行的書,道可道非常道,道法什么的僅止步于此。
“姑娘,不是說有些事情是不該好奇的嗎?”他似乎很習慣以夫子的口氣與我說話。
“先生,近日在忙些什么?”
“姑娘不知道我在忙些什么?”他一臉你明知故問的表情。
“咳咳……莫非你們傳經念道的都有先知不成?”
“怎么,不可以嗎?”
“并非,只是頭一回見著活先知,有些難以置信。”
“哈哈哈,姑娘說笑。”他笑起來,露出臉頰上的酒窩。他到府上這些日子,我們接觸不多,偶爾看他在院里練功,有時一起用膳。現在這樣說笑倒像是相識已久的故人。
“先知,你知道陳府夜哭的是誰嗎?”
“不是說小姑娘不要好奇嗎?”
“不是說了不好奇就會不擇手段嗎?”
“那你使使手段?”
“好嘞!”我把右手從外衫袖子里縮進去伸到背后藏起來,“看,不折手斷。”
他皺起眉頭看著我,哭笑不得。我自以為終得享受勝利的喜悅,然而聶大師并不打算告訴我真相。想必是覺得我太過幼稚和無知。
“你真不打算告訴我嗎?這樣我有點不愉快。但我又不能強迫你告訴我,我簡直進退兩難。”
他大抵是太專心了,完全沒有聽到我在說話,我自說自話了會兒便悻悻離開了。
2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也無法入睡。起來想倒杯水,水見底了,喚了幾聲丫頭也未有人應,這個時辰,也該都休息了。好罷,我提著水壺,準備去后廚燒個水。
入秋了,這夜真涼快,涼快地直哆嗦,哆嗦地哼起小曲兒來。我邊哼著曲兒邊蹦跶著步子。
忽而瞧見走廊里有人影穿過,穿著正兒八經的道服,頭頂梳了個小發髻。
“嘿!”我輕聲喊了句,“你去哪兒啊?”
他似乎沒有料到會有人這個時辰還在院子里走動,愣了會,馬上便看他走近了。
“姑娘你這個時辰還出來,不怕碰見什么不該碰見的嗎?”他看起來比較嚴肅。
“什么?你嗎?哈哈哈。”我果然是個沒心沒肺的姑娘。有位圣賢不是說過,愛笑的姑娘,運氣都不會太差。至于是哪位圣賢…待我哪天找出那本書再細說。
“……” 他沒有接話。一般我這么天真的時候,七哥也是沒有辦法接話茬的。
“哎,你到底作甚去?”我實在好奇,總覺得他不是去替天行道,就是去斬妖除魔。然而,這么好玩的事情,我怎么可以錯過。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回屋換了身夜行衣。
“這身怎么樣,是不是看起來身手矯健、功夫了得。”這身夜行衣還是之前為了玩‘弄不死你之殺手來了’的游戲,跟七哥在裁縫鋪里訂做的,它有個特別的地方,就是帽子上有四個洞洞,剛好留給眼睛鼻子嘴巴,既有絕對的神秘感又確保了良好的透氣性。這精良工藝深得我心。
他依舊沒有說話。看我的時候目光如炬,應該是被我的氣質震懾住了。
“走吧。”我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咳咳……”他臉上有些無奈,想了想,遞過來一張符箓,“把這個帶在身上,別丟了。”我接過符箓看了眼,上面畫了…畫了…有點眼熟,總之就是一張符箓。
“這管用嗎?” 我把它貼身放好。
“管。”
相請不如偶遇。
我竟如此順利地跟住了聶大師,這真是一場美麗的意外。
3
‘春風和煦入夜雨,仲夏蟲鳴幾處聲。’ 詩人們總是這么文雅,他們眼里的春夏秋冬總有傷不完的情愁愛恨。但一介草民的感受是:入夜后,蛐蛐蟈蟈叫個不聽,實在讓人煩躁,好想一把火燒光所有的綠草如茵。
“先生,你這個符箓有沒有防蟲驅蚊的功效?”我從小就怕蛇蟲鼠蟻什么的,所以身上的荷包常年備著紫蘇、薄荷、艾葉之類的香料。以致于其他姑娘都是香噴噴地讓人著迷,我就負責讓著迷的人清醒過來。可剛剛走得急,忘記把荷包從換下的衣服上解下來。
“沒有。”
“好吧。”
我跟著聶以海繞了兩個街區,他突然停住了。耳邊傳來一陣哭聲,雖細微但可以清晰地斷定,這是一個女人在哭,而且哭得很傷心。可是,她哭了一會兒又開始笑,笑著笑著又開始哭。
我抬頭看到大宅門口正中匾額上書‘陳府’二字,丹紅朱砂色的兩扇門,此刻卻如血般鮮艷。
“走吧。”我正準備敲門,卻被他一把拉住。“不進去嗎?”
“等等,” 他從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在自己的右手腕上劃開一道口子,然后用左手沾上血。
“把你腦袋上這東西給我摘了。”他蹙眉的樣子,嚴肅地很正經。
“干嘛呀。”我護住頭上這頂別致的帽子。
他一把把帽子扯下來,用沾了血的左手在我眉心不知道畫了什么。“別把這個蹭掉了,收好我剛剛給你的符箓,進去之后別亂跑,跟著我。”
“哦,好,聽話。”一種刺激的感覺油然而生。
他跟我交待完便把我推到邊上。我看他又從袖子里掏出一把桃木短劍,把右手腕上的血擠到了劍鋒上,又拿出事先畫好的符箓,對著符箓念了幾句,應該是咒語口訣之類的,像說書先生講的那樣,一般法術都是有口訣的,比如神仙現身就有顯身咒、妖怪下蠱就有巫咒。他把附加了咒語的兩張符箓分別貼在陳府的兩扇大門上。這才把我拉到身后,慢慢推開門。
4
我跟在他身后,他又比我高,我只能側身從后面探出頭來。明明正值仲夏,但陳府好似秋夜入冬般陰冷陰冷,帽子被他摘了,我覺得有些冷。
“回去。”我剛把頭探出來,就聽到他倏然響起的聲音。
“哦。”
女人的哭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我只感覺到一股子陰森,周身的氣流都快凝結。我跟著他慢慢走到靈堂,他停下了腳步。
“你若真心不舍,為何出手傷他。”他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緊接著又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既已取他性命,又何必在此夜夜啼哭。”
這時,我聽到一個仿佛從冰窖里傳來的女人的聲音,透著陰涼的距離感。“你一個小道士,你懂什么!”她有些不屑理會聶以海。
“人活在世,總盼著把想要的統統撰在手里。卻不知道手里的沙子永遠是握不住的。”恩,我覺得他說得頗有幾分道理。
但她顯然不這么覺得,“你一個小道士,憑什么在這里說三道四,我魏三娘為他洗衣做飯,為他養兒育女,為他苦守家里,到頭來,換他傾城佳人坐擁在懷,換他高官府邸榮華富貴。”她的聲音越發激動,像金屬相互敲擊摩擦的聲音,尖銳刺耳,讓我很不舒服。
“你握不住沙子,又不舍得揚了它。你發現他已經走遠,不可能回來,所以你干脆毀了他。”難道高深的道法只教道士與人聊天嗎?這確定是一種法術?
“他該死,他該死!”金屬摩擦的聲音突然在耳邊炸開,我被一把甩到地上,感覺有點暈眩,并伴有嚴重的耳鳴,腦子里好像有個和尚在敲鐘,嗡…嗡…
我努力睜開眼睛,看到聶以海正跟一個披頭散發的素衣女人拉拉扯扯,我突然有點不太高興,我一不高興就暈了過去。
5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迷迷糊糊感覺有人把我從地上抱了起來。他的右手攬著我的手臂,左手攬在腿彎,我似乎聞到了熟悉的味道,好像小時候。
小時候,七哥常帶著我滿山跑,在山上采蘑菇、摘野菜、抓小魚、逮小雞。
有一次,七哥跟著阿娘到福緣寺還愿。我一個人在屋子里悶得慌,就趁二哥和吉嫲不注意溜了出來。上山的時候碰到老農下山,他手里拎著小簍子,我以為里面是只小魚,想著不用捉便可以換了烤來吃。我沒帶銀兩,就把七哥送我的翡翠墜子給了老農。老農把小簍子遞給我,然后跟我說,“小姑娘,這條小白蛇可是我等了一上午才逮到的,你運氣真好。”
我接簍子的手抖了抖,喉嚨里的口水一下咽到肚子里,再也沒了食欲。但我是個倔強的小姑娘,不服輸不露怯是我最大的特點。我微笑著謝過老農,然后拎著簍子,內心慌張又害怕。但是,我又是個聰明的小姑娘,我突然想到前日戲園里唱了出《白蛇傳》,白娘子就是許官人小時候救下的那條小蛇,千年之后,白娘子化為人形前來報恩,因此成就了一段佳話。說不定我把小白蛇放了,過個千八百年,待它修個人形定會像白娘子一般來找我報恩。
阿娘常說善有善報,這么想來,放生是最好的善業。我把簍子拎到小溪邊,剛打開就被里面的小白蛇一下咬在虎口,然后,它頭也不回地游走了。自那之后,我便比較怕蛇。
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溪邊。這后山,平日里也沒什么人來,我與七哥來此玩鬧時也不曾見過幾個人。我深深地覺得自己命不久矣,便抓起一顆溪里的石頭,趴在地上寫起了遺書。
寫著寫著,眼皮越來越重,手勁越來越小,字跡越來越潦草,視線越來越模糊…我突然發覺自己一直寫遺書,竟忘記了呼救,萬一恰巧有人會經過,再萬一他聽到我的呼救。于是,我趕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仰天大叫了一聲。
6
愛笑的姑娘果然運氣都不會太差。睡夢中,我聞到了一陣新鮮的魚肉味兒。
“你醒啦,吃魚嗎?”那人問。
“恩恩,好香啊。”我是真的餓了。抓過他遞過來的魚就狼吞虎咽地啃起來,沒一會兒就啃完了。我摸著鼓起來的肚子對他說,“飽飽的,謝謝你,謝謝你的魚。”
“不用謝。”他笑著對我說。他笑起來有兩個酒窩,我覺得很好看,我很喜歡;他烤的魚很好吃,我覺得他很厲害,我很喜歡。
“謝謝你救了我。我要怎么報答你?”
“不用不用,我也是剛好路過。”
阿娘說善有善報,還說人要知恩圖報。他一再表示這不過是舉手之勞。我全身上下最值錢的翡翠墜子已經被我拿去換了小白蛇,我已然沒什么東西可以給他了。
我想了想,“你覺得我好看嗎?”
他有些害羞得點了點頭。
“那你覺得我可愛嗎?”
他更加害羞地點了點頭。然后端起自己的水壺。
“那我把自己許給你吧。”
“咳咳咳咳…”
戲園里都是這么演的,姑娘被救后都是要和救命恩人扯出點關系的,年紀大的拜做義父義母,年紀相當的要么義結金蘭,要么以身相許。他年紀還不到當義父,看樣子和二哥差不多,而且我已經有哥哥了,只好選擇以身相許,況且他笑起來這么好看,烤的魚又這么好吃。我覺得著實賺到了。
“可以嗎?以身相許。”
他紅著臉,很小聲地說,“可以,等你長大了。”
“嗯!等我長大了,就把自己嫁給你。”
文書與我說,嫁人就是以后都要和他在一起,一起吃飯睡覺。我迫不及待想天天吃他烤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