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云峰走了，立夏和佟鑫坐了人力三輪車離開考點。太陽漸漸收斂了它的狂熱，臉兒卻是紅彤彤的了。有微風輕輕拂過。

立夏在這半年把頭發攢了起來，已長至肩頭。她用兩只皮套把兩側的碎發束起來，掖在耳后。干干凈凈的素臉上，一副近視鏡給她增添了幾分文靜嫻雅的氣質，使她雖不精致但也不算難看的五官更加生動起來。今天，她穿了一件鵝黃色的短袖，襯得她的皮膚更加光潔白皙。不管怎么說，她絕對不是一個難看的女孩子。

她坐三輪車的一邊，腰板拔得直直的，心里奔涌著情感的波濤。三年了，她終于等來了這一天，等來了可以說‘我愛你’的這一天。她偷眼瞧著佟鑫。三年了，他仿佛長高了不少，也壯實了不少。他坐在那一邊，腰身也是那么挺拔，他一直都是那樣挺拔。他的臉上總是掛著自信而活潑的笑容，他的青春活力永遠感染著周圍的人，他的身上總是有那么一股鍥而不舍勇往直前的勁頭，而這也是最讓立夏心動的地方。他的一雙丹鳳眼是那么的清澈而深邃，有時候，他是那樣專注地凝望遠方，這時候，立夏覺得他就是她的神；有時候，他又是那么熱情地看著自己，那目光清澈得讓立夏覺得能看見他眼里的自己，不是虛像，而是她火熱的心。

此刻，與自己抵膝而坐的佟鑫，是放松而快樂的，他的目光是那么的靈動活潑，他四下里瞧著，路兩邊的房屋，樹木，花草，在他眼里都是美的，就連掃馬路的清潔工人，拾破爛的邋遢老頭此時在他的眼中也是親切的，立夏從他的眼波流轉中讀懂了他此刻快樂的心情，可是，他并沒有看她。

“佟鑫，我們在外面吃飯好嗎？我想吃打鹵面。”

佟鑫這才定下神來看她，“打鹵面？呀，你終于有食欲了？好啊，我陪你去吃，我請客。”

立夏立時覺得心里溫暖起來。高考終于結束，他太快樂了，以至于街邊任何不起眼的事物在他眼里都成了風景，他沒有看她，但他的心里還是惦記著她的，他還記得今天她都沒有怎么吃東西。

兩個人在一家館子前下了車，一起吃了打鹵面。立夏吃了東西，精神好轉了許多，身體也不覺得如之前的虛弱無力，于是建議兩個人一起步行回校。佟鑫向學校的方向張望了一下，“離學校可還有好遠呢，你可以嗎？不會累？再說，咱們不是還要和同學們一起狂歡嗎？”

“天黑了狂歡才有意思，現在太陽還沒下山呢，我想跟你一起走一會兒，跟你說點兒話。我建議咱們從這里往西走，繞到城郊，從學校西邊的林蔭路回去。”

佟鑫有些詫異，但卻沒有反對，“行，我舍命陪君子。不過，最好不要半路上讓我背你。”

立夏微笑了，一股暖流再次涌上心頭，她知道，如果她要他背，他就一定會背的。

“你放心，如果半路上你真走不動了，我肯定背你。”果然，佟鑫補上了這一句，然后燦爛地笑了。

兩個人并肩走在人頭攢動的大街上，晚飯后的時間，許多人都出來散步遛彎，空氣中彌漫了各種食物的味道和煙塵，以及各種喧囂。這讓立夏恨不得立刻逃離，去到清靜的郊區，美麗的林蔭路上。她大踏步地向前走著，讓本來對一切都充滿樂趣的佟鑫也不得不跟著她快速脫離了喧鬧的市區，來到了她心中的圣土。人煙漸漸少了，夕陽把最后一抹光輝投射在清幽的林蔭路上，將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路邊的紅蓼花已經開了，高大而茂盛，反襯得那些低矮的淡黃色的苦麻花失去了光彩。

立夏放慢了腳步，回頭微笑，“這才是散步的好地方。”

“其實本來我想給你買幾串羊肉串的。”佟鑫說。

“此刻，我需要的不是物質食糧，我需要的是浪漫主義色彩，林間漫步，夏日私語。”立夏向前跳了幾步，轉回頭向佟鑫微笑。

“是你的性格。”佟鑫笑道，“既然羊肉串不能滿足你，那我向你獻一束花吧，這個夠不夠浪漫？”

說著，他跳到路邊，下到斜坡去，摘了一大把紅的黃的白的野花，又折了幾根柳枝，配在一起，捆成一束，雙手奉上，“送給周立夏小姐，祝賀你今天結束高考，來日金榜題名。”

立夏臉上泛起一片紅暈，伸手接過花，“謝謝。這個花兒還有別的什么含義嗎？就光祝我金榜題名？”

立夏含情脈脈地大膽直視著佟鑫，期待他說出她想聽的內容。

“祝你什么都行啊，心想事成啊，健康平安啊，幸福快樂啊，都祝你。”佟鑫樂呵呵地說了一堆，卻并未領會立夏的意思。

“這個呆瓜，非要我說出口嗎？”立夏一陣尷尬，側頭望去，前面不遠有一截樹樁，于是快步跑過去，坐下來。

“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她決定孤注一擲，她不想再拖了，哪怕再拖一天，她的心也要被這份情感折磨碎了。

佟鑫才略微覺察到了立夏的異常，猶疑了一下，走了過來，站在她面前，略有驚訝地望著她。

“佟鑫，如果再不說，我想我要瘋了。”立夏低著頭，望著自己的腳尖，“我想說……從開學第一天起，我就喜歡你，一見鐘情。這三年來，我每時每刻都在愛著你，只是我一直在強力地抑制自己的感情，我怕影響你，也怕影響我自己。現在，高考終于結束了，我們……是成年人了，沒有人有權利阻止我們談戀愛了，我想跟你說，我愛你，我忍了三年了，再也不能忍了，哪怕熬到明天我也做不到了。所以……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嗎？”

立夏沒敢抬頭，她的心跳已經快超出了她的負荷能力，她的臉已經燒得滾燙，捧著花的雙手已經抖得不成樣子。她的全身都在微微顫栗著，她在等待，等待佟鑫的回應。如果他接受她的愛情，他一定會蹲下來，面對她，看她的眼睛，還有可能，握住她的手。

可是，佟鑫沒有蹲下來面對她，他僵硬地站在她面前，傻掉了。遠方，西天上，灰色與金色的晚霞交織在一起，構成了巨幅的動態的圖畫，空曠的田野如同靜止的綠色河流擁抱著這條長長的鄉間小路。空氣也仿佛靜止了，隨同這兩個年輕人，組成了一個靜謐無聲的世界。唯一的聲響，恐怕就是那兩顆劇烈跳動的心，響在他們喧囂的耳畔。

半晌，佟鑫開口了，聲音里帶了一點顫抖，“你……是在說真的嗎？”

“是。”立夏答。她沒辦法再多說出一個字，就這一個字，也是從她顫抖的雙唇中硬擠出來的。

“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我……其實一直……我……”

立夏的手瞬間涼了，然后她覺得有一股涼氣從她的頭頂，手尖，腳尖一起迸發出來，快速地彌漫全身并凝聚在一起，聚在她的胸口的位置，讓她火熱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深不見底。這不是她想要的結果，這不是她期待以久的結局。玲瓏剔透的她，立刻明白了，佟鑫并不愛她。她還是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不是她故作矜持，不是她還期待反轉，而是她已經完全空白，仿佛巨大的精神支撐一下子坍塌，形同朽木一樣空虛地矗立在那里。

佟鑫還是杵在那里，他在竭力搜索更合適的詞匯來表達他的意思。

“周立夏，謝謝你的……心意，我……從來沒想過這么早談戀愛，我……不打算這么早……我其實一直以為你喜歡的是陸云峰，我覺得你們倆的性格非常合適。我……你這么好，你的性格這么好，我覺得你是一個特別值得交的好朋友，但是，恐怕我們倆的性格并不合適……別的……我是說，你并不了解我，但我了解你……”

佟鑫終于冷靜下來了，他長吁一口氣，俯下身來，蹲在已經和那截樹樁形成一體的立夏面前，鄭重地說，“周立夏，我佟鑫一直自詡為是正人君子，追求畢生行事光明磊落。所以，今天，我一定把話說清楚。因為我把你看作我生命中最好的朋友，我絕不會把感情的事當作兒戲。首先，我并不打算過早涉入感情問題，我有更遠大的理想，我要為我的理想而奮斗，不想過早受情事所累，這是最主要的原因。周立夏，我不知道你這三年來一直那么喜歡我，這讓我感到榮幸之至。你是一個像一張紙一樣潔白透明的女孩子，簡單明了，單純可愛。可是你并不了解我，你看到的我不一定是真正的我，有時候我覺得我成熟得可怕，清醒得可怕，只是我沒在你面前表現出來而已。我不適合你，假設我現在答應你，將來你也一定會后悔的。我喜歡你，真心喜歡你，所以我才不會玩弄你的感情，那是對我們甚至我們三個的友情的褻瀆。我和你，只適合做好朋友。說心里話，我還一直以為你和陸云峰更合適，還以為你可能會向他表白。真對不起，我……希望你……原諒我。”

“你不愛我，為什么要對我那么好？為什么頂著大雪也要送我？為什么去我家接我？為什么為我不顧一切地付出，讓我誤解？為什么……”立夏終于喃喃地說出話來，淚水也隨之傾泄而出。此前，她覺得，她的心被抽空了，她的大腦被抽空了，她的靈魂已經出竅，她的血液已經凝固，現在，所有空的地方都被充滿了洶涌而來的洪水，讓她的每一個細胞都腫脹不堪，她需要用眼淚把那些突然而來的多余的水分排解掉，這樣她才可以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因為我喜歡你。只有跟你在一起時，我才會無憂無慮，也像你那樣單純快樂，會忘掉另一個我。可能是有陸云峰在，我沒想過你會誤解我，對不起。周立夏，我一直以為，我們三個的友情可以天荒地老，這一點我是真心的。現在，我仍然希望你不要受這個影響，不要影響我們三個的友情。”

立夏艱難地站起身，看了看手上的那束野花，已經因為失水打蔫了。她把花束打開，在地上鋪了個扇形，然后起身往回走。佟鑫看了看地面的花，不知道她此舉何意，看著她疲憊萎靡的背影，臉上露出難過的表情，上前幾步說道，“周立夏，你是不是累了？”

立夏突然爆發了，大聲喊道，“我累了，你想怎么樣？你是不是想背我？你想背我回學校是嗎？”

佟鑫很想說是，只要立夏需要，他就會背著她回學校。但是他看著面目猙獰，聲嘶力竭的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佟鑫，從今天起，我和你，恩斷義絕，我不會做你的好朋友的，永遠不會。”立夏笑淚交加，說完這句話，轉身大步跑去。

佟鑫默默跟在后面，一直看著她的背影，從林蔭路轉向柏油路，再由柏油路進入學校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