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中山
沖天的硝煙彌漫了這座西北小城,城內盡是人連著人在奔走的場景,一陣趕一陣的哭泣、大罵聲,硬是將奔走的人群拖進無限的恐懼里。
一眼望去全然成了斷壁殘垣、戰后的煙火還未消散,而城早已被封。
城外,此時此刻俱是周兵。
這是大齊后主高緯的軍隊,駐扎在尋烏城畔已經三月有余,領軍的不是別人,正是讓北周武帝宇文邕為之頭疼的彪悍將領--大將軍斛律光。
可,他此時站在城闕之上,望著底下黑壓壓的周兵,將領的氣勢仍在,那一身玄鐵鎧甲卻已盡顯憊軟。
斛律光自然知道這一次齊帝是鐵了心不給自己發兵援助,臨行鄴城時,他看著大齊的宮殿,一座多似一座的廟宇,只恨朝堂多奸佞,鄴城內風光無限,花朵一枝比一枝嬌艷,鄴城外,斑駁朱門常有凍死餓殍。
正想著臨行前的事情,只聽得從城內不遠處的高樓上,傳出裊裊琵弦之色。
“將相前戰渴引血,身后嬌娥不食春!”
齊兵已被困良久,斛律光聽的這琵琶聲,握緊手中銀色翻叉長戟,闊步朝城樓下走去。
“將軍……將軍,賤妾不過是一時興起,還請將軍饒了賤妾啊~”
一襲紅紗薄裙的少女,睜著一雙迷蒙了江南煙雨的杏圓眸子,膽怯的瞧著面前這位被稱為落雕都督的男子。
“你可知,也許再過不了幾日,尋烏城便被破,而我們,都會成為北周的階下囚?”
斛律光看著她,聲音不急不徐的道。
那少女聽到城破二字,頓時,臉上神色變的慘白,一雙眼里盡是不可置信,她緊咬著唇開始默不作聲。
那的確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兒,她的美全然顯露出來,那楚楚可憐的模樣,讓人忍不住再去數落她的不是。
可他不一樣,他是堂堂大齊大將軍,在如此肅殺關乎家國命運時刻,膽敢有人在軍隊附近撫琵琶,按律該被人彘。
“來人,按律處置?!?/p>
他輕啟薄唇,濃眉劍目之中,滿是堅定,絕不能讓他人破壞將士的破敵氣勢。
“慢著。”
忽然有人喊道,緊接著便有人走了進來,來人穿了雙紫金靴,朝著斛律光所在的位置深鞠一躬,他面上敬意,只有那少女從他低垂的神色里,看到一絲一縷流淌的不屑。
“祖大人,你怎么來這了?”
“帝聞大司馬被困尋烏,特派遣鄙人率五萬大軍,誰知道路難行,耽擱五日才到……”
祖延話未完,堂堂七尺男兒斛律光,眼眸頓有了淚色,他的手不自覺握緊,好你個小人,尋烏城內最艱難的時刻便在昨日,他卻今日蹦達出來。
他想起那些隨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天邊的硝煙彌漫,遮蓋了原本山光水色,就在昨天,他的副將莫孝肜死了,他死之前還拼命抗敵,卻在他面前,他眼睜睜看著他再也沒有一絲力氣揮劍,被一名周兵砍去右手,接著身上被刺三刀而亡。
功高震主,想他斛律光一生戎馬,為大齊開疆闊圖,嫡女又是帝為太子時的太子妃,如今卻落得個不被信任,被自己女婿置于死地的地步。
這少女被祖延救了性命,自然心存感激,隨即被安置起來,斛律光心系城中萬民,自然對于這等事早已無從想起。
尋烏城有了援兵,在斛律光的指揮下,三日后打贏周兵,搬師回朝。
而這邊,一個巨大的陰謀,卻悄然而至。
轉眼已是大齊天保年間,這是春上鄴城,一派人間仙境模樣,早已官拜左丞相的斛律光,此刻正急急打馬經過街頭,他背上一紅漆金筒,稍微明白的人便知這是邊關有加急文件需要圣上裁決。
斛律光經過龍庭,跪在朝堂等著面圣,陸令萱早去稟明天子,鑲金嵌玉的龍座卻遲遲不見其身影。
身為左丞,自然有督導天子之責在身,他又想起那年尋烏慘戰,副將莫孝彤的死如同斷他一臂,鉆心的疼愣是獨自飲下,而如今祖延得勢,黨羽遍布朝堂后庭,說不定此時朝堂內部還有梁與大周的內信。
“國丈何事如此急促?擾朕清夢!”
忽然面前有尖銳之音而起,斛律光全身一驚,恍然中從過往醒悟過來,抬頭的一瞬卻著實讓他啞然。
“皇上恕罪,前日夜晚梁與周賊合夾梓陽,梓陽乃北方門戶,若是攻破,大齊危矣啊。”
他低垂著頭顱,臉上俱是哀色,還是那個當年鐵骨錚錚的漢子,如今卻已顯示老態。
朝堂之后有朱紗軟簾,只聽聞有其后突然發出嬌媚輕笑,如同遇見什么好笑的事情。
斛律光剛才早已看出有人,卻不曾想是一女子,他心中惱怒,這個從不遮掩的漢子當即大喝一聲:
“殿后何人,殊不知自古女子不可上朝?”
那人一聽,慌亂走了出來。
一邊走臉上已是淚雨霖霖,待到齊帝身側,雙腿跪地瑟瑟發抖著,聲音里盡顯凄惶不安:
“皇上,臣妾知錯,臣妾只是一時貪玩,臣妾進宮這么多年也沒見過皇上如何上朝,便自作主張跟了來……”
斛律光余光掃去,但見那女子發髻未束,臉上略施薄黛,眼睛杏圓,身姿裊娜,跪態妖嬈,分明一狐媚子。
他在心中思索,天子不朝怕就是這女子作祟,如此一想他大概多少知道面前女子是何人了。
后庭女子,如今能得天子恩寵的,不過馮小憐一人矣,那她便是馮淑妃無疑了。
這是好幾年前穆后身側的宮女,卻因善彈琵琶,容貌傾城飛上枝頭做了鳳凰,而從此,天子越發荒淫無度,連作戰都隨身攜帶她觀戰。
“愛妃快快請起,你先退下,朕處理完手頭事情便來找你?!?/p>
斛律光聽到齊帝竟然不遵從祖制,心中更是怒火沖天,奈何只得壓下心間,此時梓陽安危才是大事。
“皇上,梓陽還等待您的裁決啊……”
齊帝懶洋洋看了斛律光一眼,“還求左丞相做主吧!朕倦乏的很?!?/p>
“散朝?!?/p>
天統三年,周兵發難晉陽,斛律光拼命抵抗。這日晨上,營內伙夫還未開飯,斛律光闊步行在行伍之中。
“不能按時開飯,要伙夫何用?”
他大喝一聲,看著伙房里跪了一地的人道。
“回將軍,糧食……糧食已經斷了,我們沒有糧食了……”
有人膽怯又小聲說道,那細弱蚊蟻的話,頓時如同炸開的水花,四散開去。
斛律光眼眸低沉,他走出了伙房,看著在一次次戰火下變得怠倦的士兵。糧道被阻早傳回鄴城,看來,他如今也只能困死這里了。
那日梓陽遇難,他與周兵盤旋,這才明白過來那日朝堂女子,馮淑妃正是多年前尋烏城內手彈琵琶的女子。
只是,她為祖延所救,難道,這其間有什么不對勁?
“”不好了,周兵偷襲……”
營中忽然漫天大火,羽箭橫飛,緊接著便是一陣又一陣的慘叫傳來。
刀光劍影之中,眾人殺紅了眼,斛律光心中憤恨,此次回鄴城,定要陸令萱、祖延之流好看。
他到死都沒有想到,這會是自己這輩子最后一戰。
“百丈飛上天,明月照長安?!?/p>
“高山不推自倒,槲樹不扶自豎?!?/p>
……
當他帶著滿身傷痕走進鄴城時,便聽到一首又一首童謠在鄴城內飄散。
百丈為一斛,明月為他的字,這……他此生絕無反叛之心。
他是沒有反叛之心,可身為高緯乳母的陸令萱,暗中與馮淑妃勾結的祖延,皆因他的正直之心,擋去了他們的榮華富貴,他們,怎么不恨!
斛律光,頂天立地的刺嘞漢子,他輕輕唱: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公元577年的鄴城后庭,一道道仇恨的目光朝他走來。
齊后主高緯恨他功高震主,馮小憐恨他想殺她,祖延恨他擋去自己權勢的大道,陸令萱恨他阻礙自己成為皇帝最親信的寵臣……
祖延與周勾結,連同馮小憐一起,將這位北齊第一名將,親手葬送在了高緯手中。
誰也沒想到,祖延送她入宮,不過是他投靠北周的一步棋子,只為動搖那本就將傾的大廈。
斛律光直到死時,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對手會投靠宇文邕,而馮小憐,竟然是北周代王宇文達派來的細作、他的寵妃。
他一生奔波于高堂與戰場,刀光劍脊里行走,沒想到,一切只是曇花一現的殘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