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參加【世界華語懸疑文學大賽】征稿活動,本人承諾,文章內容為原創。
秘密<縱火故事>
一、 小怪物—陳美
? ?爺爺被人放火燒死了。
說起來,爺爺是跟我最親的人了。9月27號這個日子就像一個張開血盆大口爬行的蛇一般滑向我原本簡單的生活軌跡里,然后輕輕松松地帶走了他。
傍晚時候,我和鄭敏約好看電影,還沒等電影結束,我倆就趕回來了。美美,著火了,當我來到敬老院門口時,他們拉住我對我說。夜里星空暗淡不堪,只有艷麗如鬼魅的紅色火焰和灰色的濃煙。火是從敬老院里面燒起來的,然后整個屋頂冒著滾滾巨煙,煙幕就像窮兇惡極的怪物般張牙舞爪地向上升騰,和漫無止境夜空勾肩搭背的連接一線。耳邊有太多聲音的混雜,尖銳而霸道的挑釁著耳膜。那一刻我竟然感覺到一種仿佛來自地獄的陰風,帶動著身體發狂般的顫抖,人群的呼救聲、大火貪婪咀嚼著房屋木頭的聲音、北風狼狽為奸的呼嘯聲、救護車警車私家車刺耳的警報聲和車輪無情碾過泥土路面的聲響……
這就是我對9月27號這個日子的印象,充滿著令人不快的聲音和火舌肆虐的畫面,我就在渾身觸電般的顫抖中昏厥過去。這個晚上沒有夢。我一個人裹在床單里,初秋的夜晚,涼意帶著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濃厚感擠入每一個因為恐懼和震驚而發澀的細胞里。我一點都感覺不到冷,反而越裹越緊,像一只返璞歸真的蝴蝶,帶著碎落的鱗片。最痛苦的是——我沒有感到傷心,只有一種無處安放的彷徨感就像今晚的夜光嚴絲合縫的覆蓋著我的身體。半夜的時候,我睜大眼睛,好像這樣能讓那一副尸骨逃脫我的想象。
爺爺所在的敬老院一共分四棟樓,中間夾雜一個種滿垂柳的庭院。起火的是處于正中方向偏北的那棟老人公寓,火把整棟樓燒的黢黑,玻璃窗已經全部破碎,所幸是這棟入住率最低。起火的房間是爺爺和另外一個老人合住的,正是在他們熟睡時,火苗從窗簾蔓延過去。屋里堆滿了報紙和各種廢舊紙盒,老人們靠這個來獲得額外收入。爺爺睡前會因為神經衰弱而服下輕劑量的安定。那天晚上,當火面目猙獰地吞噬他們每一寸肌膚、每一塊血肉時,我的爺爺竟沒能及時醒來,另外一個老人被火嗆醒,好在最后逃出了公寓。當刑警劉牧來找我時,我一點都不詫異。我的爺爺,從小因為我點火柴或者燒螞蚱而大聲訓斥的他,一定不會與這樣危險的惡魔打交道。我相信這一點——他一定是被殺的。
說起來,除了爺爺這個親人外,我還有三叔。小時候母親因難產而去世后,父親就離開了這個城市,我像個詛咒一樣,被大家不動聲色地回避著。只有爺爺奶奶收留我。在班級里面,我常常哭鬧,以博取大家的關注,所以他們都叫我小怪物。我只有一個形影不離的好朋友鄭敏。當別人叫我小怪物時,她會蹲下來,跟我一起哭。
奶奶去世那年,我大概八歲多一點,那天天空是一種壓抑的灰黃色,就像沙漠倒掛在天上,奶奶在醫院里,被胃癌折磨得消瘦無比。每天都要從一個長長的透明管道里輸進去同樣透明的液體。我甚至能聽到那些液體掉落在她潰爛腸道的聲音。滴答,一滴落進血液里,滴答,一滴落進冰涼的骨頭。那是維持奶奶生命的儀器,多么殘忍,一個溫暖的身體要用這么冰冷儀器來存活。這種維持不僅折磨著奶奶,也在折磨爺爺、叔嬸和我。當死亡已經成為端坐在醫院病房里不耐煩的牛頭馬面黑白無常,維持的時光就像是偷竊來的、是對親情本身的一種消耗。
可恥又慶幸的是,原本還要繼續這樣無休無止“維持”生命的奶奶,在某一天,藥物的管道被掐斷,那一滴滴昂貴的藥物都落進黑色的瓷磚縫隙里。當時三嬸正呼呼大睡在奶奶病床前,奶奶竟張大著嘴,以瞳孔幾乎要脫落出來的表情離開了人世。我知道是誰干的,我告訴陳敏時,她緊緊抱住了我,我哭得膽汁都要嘔出來。
可我想知道的是:我真的是個怪物嗎?我的親人是因為我這樣的怪物而一個一個的離開嗎?
二、冷漠或者頹廢——陳溫
處理完尸體后,我簽了字。這家里的不幸確實太多了。爸走得不明不白。叫做劉牧的刑警也是這樣說的。他在第一時間就問了我許多問題,如果不是他問這么多,我不會想到爸爸是被殺的,我甚至提出,自殺都比他殺可能性要大,因為誰會對一個老人動手呢?沒什么利益啊。你們刑警辦案不就是得找利益關系嗎?不管是男女關系也好、仇家、錢,不就是這些東西嗎?要說自殺嘛,其實也沒什么理由,怎么說呢,畢竟我媽很早就去世了,在敬老院的他老人家也許會孤單吧!
我爸不是個慈父,但如果沒有他,我也許會更加頹廢。哥哥走后,他對我要求更加嚴厲,他把我當成家里唯一的希望。老一輩人都有這樣的想法,希望自己畢生未達到的愿望能在孩子這代實現。我不怪父親,他的離去對我來說比失去母親更要刺痛,畢竟媽媽生病的那半年我們已經做好準備了,疼痛再大,都已被分割、被零零碎碎地消化了。
我有兩個哥哥。一個是美美的父親,那是我大哥陳寒,嫂子難產死后,他就一蹶不振得離開了這里,聽說他在南方有了一個新家。二哥在 35歲左右開卡車跟別人相撞,當場身亡。所以我總覺得這個家里有著一種詭異的陰霾。尤其是在我母親過世后,我開始覺得這個家就像被抽離了所有的溫暖,有人說家就像一個網,但我家卻像被大風扯破的蛛網,就那么在斷截面上孤零零的搖曳,那些絲脈都連接不起來了。甚至連我的侄女美美,也像一個小怪物。她的眼睛怎么說呢,有點可怕,按說孩子有一雙漆黑的大眼睛會很可愛,但是在美美那里,你會覺得那是一個黑色漩渦,我媳婦特別愛看《夜訪吸血鬼》這片子,有時候我覺得美美就像是那里面的克勞迪婭。
父親在敬老院被燒死那晚,我在值班。當個車間工人不容易,前三十年我干的都不是人干的活,好在現在總有年輕人補充進來,明明是和從前同樣重復的一天,可我就覺得不太正常,檢查完機器后,我從遠離車間的地方(車間里當然是不讓吸煙的)抽顆煙來著,一點打火機,那藍色的苗子竟然像是跳舞似的倒向我指頭,瞬間燒起了一個泡。奇怪!明明一點風也沒有,而打火機里還有那么多油,按說也不會出狀況啊,那燒起的小泡耀武揚威有越發變大的趨勢,鉆心得疼。
之后就接到電話說那家敬老院被燒了。心里像有感應般覺得一定是我爸出事了。爸爸燒得只剩下枯骨,聚酯纖維的衣服融化成黏糊糊的黑色粘液纏繞著他。妻子萍跪在我腳下,拉扯著我的褲子嚎啕大哭。這個場景讓我想起母親也是那么不明不白走的,如果說我有什么一直壓在心底的話,那么就是:我懷疑是妻子掐斷了母親的藥,是妻子害死了母親。
我說過了,我的家大概是被詛咒的。有什么就沖著我來好了,真想對著大火,不,是對著幕后的真兇——命運這個最大的兇手這樣說。我和妻子沒有孩子,是妻子不育。所以對我們來說,這是最親的親人走了。
沒錯,我爸進院前立過遺囑 。我知道你們一定會查到這個進而懷疑是我,因為上面寫明了所有財產——如果有的話,是繼承給大哥和我的。大哥已經不知去向,美美還太小,這筆錢肯定是經由我保管,有很多因財而殺人的情況吧。然而對我來說,我既不知道這筆錢在哪,更不知道數目。有人說那是我爸用賣報紙、廢瓶子、紙盒和撿垃圾存起來的。當他們告訴我遺產數目時,我甚至感到驚訝。可我不會為了十幾萬去殺人。
我是個一向冷漠的人,我冷漠地近乎頹廢,所以你們也清楚,這樣的人對錢也一如既往的冷漠和麻木。知道再也不能生育后代時,我和妻子都認為生活是毫無意義的打坐。日復一日,沒有結局的網從天而降得扣在我們頭上。
我的妻子在當天一直待在家里,當然沒有人作證,可她在報社是日夜顛倒的工作,我很確定那天是她倒白班的日子,傍晚的時候,她還給我打電話說飯已經做好放進冰箱了,要是我回來她已經睡了,就在微波爐里加熱下。我的妻子很愛我。也很尊重長輩。甚至對美美也很好。對,我是這樣認為的。
三、愛與徒勞——萍
公公在我印象里并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
我和陳溫是相親認識的,我們在有著游樂場的公園門口第一次見面,那時候我對他沒有多大印象,直到第三次約會,在護城河邊的長凳上,他輕輕吹了吹上面的浮土,又掏出一塊干干凈凈的紙手帕小心地鋪在座位上,然后扶我坐下。那天晚上夜空同往常一樣,因為新建了太多工廠而灰蒙蒙的沒有任何星辰,但是唯獨那個夜晚,讓人覺得好像渴極了的人啜到一口甘甜無比的水,沁入肌體般,我覺得渾身都清澈和舒爽著。不是因為風,不是因為鳥兒有裊轉的啼鳴,不是因為護城河里蓮花依偎著盛開,也不是因為幽深的河水在腳下叮嚀流淌。只是因為他親吻了我。這個吻是我少女時期最最驚心動魄的一件事。我覺得自己也像那片星空一樣柔柔軟軟。想著他的霸道和溫柔,好像我們認識了很久。他的笑容,突兀的壓在我20多歲的生命歷程中,開啟了里程碑似的心動,他走路時昂著頭的姿態,太陽照在他的額頭,他眼神里都是云淡風輕。他的經歷,他的思想,他的聲調都讓我充滿了少女的情懷。他簡直就像一只結了新鮮網的蜘蛛,蹲侯在我的芳華里,用激情做線,把我拉向他。他是愛情里的鄭成功,乘著堅不可摧的遠揚號馳騁開巨浪和暗礁,收服了我驕傲的少女心。
我的年華就這樣被溫柔著,直到我們結婚。
婚夜,我看到陳溫身上有傷,不是那種疤痕,而是一種持續不斷的清淤,已經造成血的色素下沉進肌理,在皮膚上就像一塊塊暗色的縫補塊。我撫摸著這些傷口,當然也親吻,并且把眼淚流上去,他不肯告訴我是怎么回事,后來我一再的打探,有一天他喝了酒才對我說,這是我那個公公給他打的。
我和陳溫結婚那年婆婆去世的。小時候是婆婆最愛他,因為公公總是很嚴格地教育他,公公年輕時候做過老師嘛,我知道的。那個年代的老師都有一條小教鞭,陳溫就是在這條教鞭下長大。公公不是個好脾氣的人,這一點從知道他毒打過陳溫起,我對他就有著不能被冰釋的厭惡。
那是這件事并沒有困擾我多久,照料生病的婆婆占據了我的心思。我們都因為這個而疲憊不堪,甚至在連續加班晚上還要去醫院守護的時候,我竟然對陳溫說,我希望她快點去世。我怎么能說出這話呢?只是不由自主的覺得,她生病這半年是我人生中最疲憊的時光。原本對于一個女人最寶貴的蜜月,青春都被該被一個男人的愛情照亮得熠熠生輝的年華里,幾乎沒有心情和時間甜蜜,所有的溫情都在醫院里、在面對她時慢慢地磨損著。
病床上的婆婆一副和善樣子,彷佛無欲無求,面對這樣的婆婆說出這話一定是要天打雷劈的。可是我實在是累了。公公有著乖戾的性格,他不肯去照料他的婆子,他只是早上氣呼呼的端來早飯,往醫院的桌上一推,說,快點吃。你這個老婆子,總是麻煩人。
在她去世的那天中午,放學后的美美啃著一個蘋果笑嘻嘻地站在我面前,她說嬸嬸,累了你就睡一會啊。她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可是陳溫不怎么喜歡她。沒有父母的她一定很孤獨。她跟我聊了一會關于學校里她最好的叫什么敏的小伙伴的一些趣事,然后又叼著蘋果出去給婆婆打醫院餐廳的小米粥。回來時我睡著了,太困了,睡眠就像藏在我身體里面的怪物一口就把我吞咽了。我醒來時,小米粥在飯盒里已經放涼了,蘋果核在垃圾箱里。而婆婆她眼睛大睜著。
我沒有指責誰的意思,我也不相信一個八歲的小孩會做什么,即使有什么我也認為那是頑童的玩笑罷了。我沒跟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
這些還不是最糟糕的事情。就在剛剛下葬了婆婆后,陳溫慢慢地變了。他溫柔的一面就像面具突然從臉上揭走,每天只會嘆氣。他的嘆氣聲好像來自于某一口深井,呼之欲出的都是擊潰人內心所有柔軟的寒冷。那個時候我已有孕了2個月。在照顧婆婆時的疲倦里我應該能看出來,可我忘記了。在女人的好事遲遲不來時,我應該能意識到,但我太累竟沒去琢磨。所以當婆婆去世后的一周,我發現這件事,并且忘乎所以地歡天喜地跟陳溫說起時。我又犯了一個錯誤:婆婆才剛剛去世不是嗎?
他對此有些冷漠。所以我們在樓梯口吵起來,吵著吵著,他就把母親去世怪罪在我頭上。這時候我就明白了,一直以來的沉默是因為什么。突然他像京劇里面變臉的小丑一般把我從他面前推開,在報社里習慣了穿高跟鞋的我,一個沒踩穩,滾落在長長的樓梯上。
就是那時候,我們徹底失去了這個孩子。因為我的子宮壁過薄又嚴重受損,我們徹底地失去了所有的孩子。
自此后——我恨所有害死我孩子的人。
四、豁達的同居者——李老頭
讓我說啥呢。我這兩天說得最多的就是“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吧。對于一個沒文化的老頭子,能說出這種有文化的詞兒都是托陳老頭的福。這老頭兒是個硬骨頭,比我結實,我總覺得他能活過我。他是個好人啊,在我們敬老院這,算是比較有威望的,很多人一到夜里就聚一塊聽他講三國啊,這是有文化。他脾氣也好,而且在我們里面算是最能自理的,每天早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還看各種有畫的雜志。我有時候很妒忌他,這是實話說。他比我身體好,今年我尤其覺得自己身子板兒快不行了。他懂的多,又健談,有點炫耀啊那家伙。有時候也跟其他老頭們處不來。
今年秋天大火把他給他燒了。當時我倆是對床,一開頭兒,我睡得就不得勁,晚上水喝多了,總起夜。陳老頭兒一直在那疊報紙,我說老陳你還疊啥了,反正都是得拿去賣錢,聽說你褲兜里存著不少來,咋還不夠呢,這錢啊,咱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存那干啥。
老陳說你快睡覺吧。他就跟“該著”出這事兒似的,那晚上熬到很晚疊報紙,我覺磨著陳老頭今天情緒不太對啊。估計是想他老伴兒了。你不知道啊,人老了就開始覺得一個人特別單的慌。
我是被閨女們送來的,她們都上班,忙啊,她們說。一天到晚不知道忙什么,可就是沒時間跟你們這種老頭兒聊會天。這家敬老院是離我大閨女住的小區最近的了。據說設施是最好的,來了之后發現也沒啥啊,每天早上起來,大家有分工,一起打掃院子,春天就掃掃柳絮、秋天就掃掃落葉、冬天除除雪。然后就在庭院里面用各種健身器材把自己搞累一點。下午會安排一些課程,比如我和老陳頭兒就一塊學練書法和太極拳。老陳的書法太差了,就算他能活過我,但他寫不過我,他沒那個耐心。寫字得講究運筆,跟唱歌似的,得有起承轉合。他是個直不愣登的人,沒那些拐彎的心思。
? ?來看他的人不多。有一個小孫女嘛,叫美美的,一開始還會帶著另外一個挺俊的小丫頭一塊,和她爺爺打掃樹葉或者讀童話書。歲月真無情啊,以前都是咱們哄孫女們看小人書,現在都是孫女們給咱們看。后來她們來的也不多了,因為有周末的話,我們都能回家呆著。偶爾他兒子也來,偶爾他兒媳婦也來,就是從沒見兩口子是一塊來的時候。
? ?你問我誰有嫌疑?你們不能這么問吧?都是好人啊。我這把年紀看誰都是好人。對于這個世界就只有留戀啊,我沒想到陳老頭會先去了。我有個秘密:那天晚上其實我可以把他叫起來的,當時濃煙已經嗆得我不行了,大火從疊放著報紙的墻根處燒起來。我恍恍惚惚地覺得李老頭也起來了,當時就覺得心里有一個念頭,我得繼續活下去。他比我硬朗,如果再往濃煙和火勢最大的那地方去叫他,我可能活不下來了。所以我趕忙哆哆嗦嗦弄開了門。他們說救我的時候,我是昏倒在離門口很近的地方,要不可能早就被什么氧窒息死掉了。所以這個秘密我不說給別人。
我們曾經一塊吃飯、一塊打掃衛生、一塊上書法課。想不到他能遇上這種事,不然,陳老頭肯定能活過我,活個99歲沒問題啊。
如果說那天有什么異常的話,那就是他失去聯系十多年的大兒子來看他了。這是陳老頭跟我說的。
五、寄生與被寄生——鄭敏
9月27號晚上,我和美美看了一場相當無趣的電影,好像叫《非常幸運》嘛,王力宏和章子怡演的,他倆完全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硬給撮合在一塊是什么感覺——很無厘頭的。不過章子怡還是在青春的尾巴上露了一把性感。我們看到章子怡穿著奇形怪狀的黑色緊身衣去追王力宏時就打著哈欠出來了。反正整個影院里的人也不超過10個。美美把沒吃完的爆米花進垃圾桶里,我們用買電影票贈的電玩票抓了會毛絨玩具,我懷疑這些設備都是給做過手腳的,往往馬上就要抓住來了時,一松就掉下來了。回小區的路上正好要經過美美爺爺的敬老院,她爺爺是個看上去挺有身份的老頭兒。第一次美美拉我一塊去看他,他笑得很慈祥。后來周末我去美美那,有時候她爺爺還會給我們做飯,給零食吃,或者把鳥籠拿出來,讓我們逗鸚鵡說話。
? ?美美是個可憐的孩子。我們從小學就在一起,常常背靠著背坐在木蘭花樹下面,柔軟的草地沾濕褲子,紫色的木蘭花款款下墜在我倆頭上,仿佛新娘的花戴,閉上眼睛周圍全是那個年代的小情結。我們只有在那個時候才會像個公主。
我呢,是屬于嗅覺敏感的類型,對于各種各樣的味道有自己善惡分明的喜好,比如我喜歡衛生紙紙芯的味兒,把鼻子伸進紙卷里深深地嗅著,心里想著要是有種空氣清新劑是這個味道該有多妙。或者是小孩子頭頂的味兒,在譴卷的稀疏毛發里,干凈的頭皮隱隱可見,若是聞上一聞,一種咸乎乎的奶香味就沖著鼻孔蜿蜒地鉆過來,簡直就像是一條氣味的長蟲。不喜歡的味道自然也很多,比方說各種各樣的花香,聞起來總覺得艷俗得很,有人說花就是植物的生殖器,對我來說,花香就滿滿帶著植物生殖器的怪味兒。小學時候,美美正好坐在我的前面,她的頭發就有一種我喜歡的香味兒。淡淡的,好像椰子奶的味道,讓我想起作為嬰兒時,媽媽把頭發扎進來親吻我時那種溫暖的感覺。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和美美成了很好的朋友。我對她敞開心扉,我把我所有的苦惱、對于隔壁班男孩的喜歡都通通告訴美美,美美也會跟我分享她的一切。
現在想來,生活有多種消遣方式,獨居是一種,找人寄生也是一種,我和美美是互相寄生的。爸媽整日忙于工作,我倆就像是生活太過無聊的產物,話說回來,我們可能也是父母婚姻生活太過無聊的產物。我寄生于美美,美美寄生于我,我的意思是那種精神層面的,哦,你能理解嗎?我們是漫無止境的寒冷里唯一相偎的焰火。彼此點燃,彼此續熱,彼此消耗,并在消耗中徒留一地灰燼。
美美給我看她的傷口是在我們初中時候,我們倆一塊在我家洗澡(美美家在冬天是沒有集體供暖的),她的傷一點都不霸道,不是那種張牙舞爪好像要告訴你有多疼的那種,而是暗淡、清淤色的斑塊,我知道這種傷才是真的疼,能破開表皮流血的,一會就好了。這種傷才不會那么沒“深度”,一定是在肌膚最里層破損,把身體里溫情的東西都擊碎,并且永遠都不會褪去。 我問她這是怎么回事。她分享了她的秘密給我:她奶奶打的。
她有一個有著抑郁多年的奶奶。每天都像武裝起自己跟爺爺、跟兒子、跟美美“戰斗”。但是大家都莫名其妙的護著她,由著她打、由著她罵。也沒有人把她送進什么醫院。美美說連她的三叔也在冰天雪地的庭院里,被奶奶拿著皮帶狠狠地抽打。誰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美美的爺爺對這一切都已經熟視無睹,或者說也許他太過明白奶奶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所以帶著那種仿佛也在隨時抽打著自己的虧欠感,他只能袒護她。
六、流浪兒回家——陳寒
9月27號,我確實在這個城市。這個——生我養我的城市。但是別誤會,我對這個城市沒有任何留戀。我來是為了拿走屬于我的遺產部分。我爸錢不多,但是這幾年我在南方漂泊,并沒有像別人說的“發了財”、“娶了小媳婦”。不,不,我過得很糟糕,但是再糟糕——也比得過在他們身邊。
我是父親前妻的孩子。據說,父親曾是個風流倜儻的男人。“風流倜儻”這個詞對于我來說,大概是一切災運的開始——它終結了我父母一代的幸福,同時也宣告我前半生的不幸。繼母在進家門之前一直是一個溫潤的女人吧,這給了我父親一種假象,那個年代也是盛產浪蕩公子的,每個女人都爭先恐后去搶別人的老公,勝利者不羞不騷的光榮著。繼母進家后,慢慢竟也落得我母親的下場里——父親一再出軌,讓這個女人早早地從一個趾高氣昂的愛情勝利者變得落魄,她大概就是那時候得的抑郁吧。從不知道是假裝的溫柔變成真正的狂躁,每每父親晚歸,他們就會大吵大鬧,甚至動起手來。聽說她后來胃癌去世,我感覺跟她當時整日食不下咽大概也有關系,總之,男人出軌就是一場沒有人獲勝的戰爭。
社會的道德底線就是在那時候一再降低,我們給未來的孩子都看了什么啊?大人間的欺騙、背叛、淫亂……美美是我唯一的孩子,在妻子難產離開后,我本應該疼愛她。可每當看到她凝視著我的眼睛——竟跟我死去的愛人一模一樣——你們很難想象我心里是多么難過,如果能夠選擇,我寧愿死去的不是妻子,是這個孩子。
我和妻子可以擁有很多很多個孩子,在他們生下來前,除了他們是我的骨肉外,我對他們一無所知、毫無感應。可是妻子是陪我時間最長的人,在小時候被父親忽視、被繼母蔑視后,唯一能懂我、可以安慰我體貼我的人,就是妻子。
生產前醫生就說明了這個情況,我想要打掉,我緊緊抱著妻子,一點都不男人的大哭起來,可是妻子非要賭一把。如果當時我堅持就好了!
9月初,我來北方出差,臨上車前買了份報紙打發時間,就是在那份日報上,頭版就刊出了一群穿著白色綢緞面料衣服、正在練太極的老頭們在一個庭院里擺架勢的照片,上面進行了某敬老院讓老年人晚年過得充實之類的報道。中間有個帶著眼鏡,頭發花白的老頭兒——正是我的父親。我很難想象,天下竟然有這樣巧合的事情,像是為我安排的。
整個身體都在克制不住的激動和顫抖。自此我便知道,血脈之間是有著無法隔斷的情懷。離開這里都10幾年了,那種血脈的牽絆沒有減弱,甚至更強烈了,正在我的骨子里復蘇般的晃動、震顫。我在車里坐定后,撥打了查詢電話,又給敬老院打了個電話。
敬老院的聯系處把電話交給他。和他通話并沒有我想象中那么激動,我們非常平靜地分享了這幾年經歷的事情。我跟他說我在南方過得很好,但他說,你來一趟吧,我有些錢給你。
我萬般沒有想到,成年后我會接受他的錢。我更想不到,就在見面后的那晚,敬老院竟然一場大火將他像他年輕時說過的那樣,慢慢地焚燒,葬落在火中。
是的,我曾聽他說過,“活著的時候從小就怕火,真想死的時候轟轟烈烈一點,葬在熊熊大火里面”他是這么說的。遺產我拿到一半,我甚至沒有跟他像正常的父子見面似的擁抱過。我離開的時候,他在公寓的二樓久久地望著我,走廊口我還遇到另外一個瘦老頭,于是低下了頭。我感覺到背后仍舊有他灼灼的目光護送。
七、客觀懷疑者——劉牧
9月27日晚10點左右,本市敬老院火災。在火災現場,整個二層公寓被煙熏黑,起火地點被認定為是二樓西戶,也就是陳x和李x兩位老人所在的位置。公寓已經有七八個年頭,中間經過一次翻修,采用的材料都很容易起火,這也是造成后來濃煙滾滾,火能迅速蔓延的原因之一。一樓是書法室,所有老人上書法課都是在這里,二樓一共住著兩位老人,李x聞到煙味后在初期醒來,及時順著緊急通道往外跑,現在醫院進行輕度治療。而70歲的陳x是這場事故唯一的死者。最初的引燃物是二樓的窗簾,窗簾下方堆放著成摞的舊報紙,使得火勢能夠迅速蔓延。
據了解,老人平時是不用火柴、打火機一類的工具,據幸存的李x敘述,死者生前非常懼怕火。我們勘察了漏電情況,發現二樓的線路良好,插頭平時都做了斷電處理,也不是引起火災的原因。因此初步判定不是意外,排除了死者自殺的可能性。
一開始從走訪中了解到死者和李x之間有過摩擦,在跟李x交談的時候,雖然他言語里極少透露,但是隱隱約約讓人覺得他是有不喜歡死者的理由的,比如他說到死者因為受過更好的教育,又熟通三國評書,受到其他的老人的敬佩,還有說陳x自己存了一筆錢,說起這些,李x布滿皺紋的臉像抹布一樣皺的更緊,表現出與言語并不一致的輕蔑。
死者的家庭關系也較之以前的案例更加復雜:有離婚再婚的情況;前妻的長子出走未歸,僅留下一個15歲的孫女;后來的老伴7年前意外去世;三子和兒媳與他關系并不融洽。在調查中,李x提起說,當天下午,死者一邊疊報紙一邊說起自己遺失多年的兒子來看望了,還問李x有沒有碰到。
至此,案件仍是一籌未展。
就在我準備再次走訪時,局長帶過來了死者的孫女。
秘密<真相>
八、陳美的秘密
小時候,我恨父親。當別人可以張開雙臂擁抱他們的爸爸媽媽時,我什么都沒有,“我多希望活下來的是你媽媽不是你!”在我三歲時候,爸爸這樣對我說。在我此后的人生里,這句話就像放置在我腦中的留聲機一樣,一遍一遍不遺余力的響起,撕裂的、破碎的、慘烈的,焦銳的聲音,在我絕望的、委屈的,孤獨地,心緒里,仿佛一首悲鳴永遠不識時務地奏響。
我討厭奶奶,她不是爸爸的親生母親,她更不是個慈祥的老人,她打我,也打三叔,三叔說,如果真的躲不過將來的人問起,就說是爺爺打的吧。她曾將我赤裸著用皮帶抽!我不在乎有多疼,可是當時爺爺和三叔就在屋里,我光禿禿的身體雖然完全沒有發育,但是我感覺到羞恥。大人們都不在乎孩子的心靈嗎?大人們那么聰明,為什么總猜不到我們的心思,你們總說大人的世界里勾心斗角,可是你們為何從來不知道我們也會有著敏感的神經,我們同樣有羞恥感,同樣會感覺到比死更大的屈辱呢?
當然如果她健健康康的話,我仍舊會窩囊地做一個乖乖孫女,一個沒有爪牙的小怪物,可是誰叫她那么脆弱!她這一病就是半年多,把家里的每一個人都拖累地疲憊不堪。昂貴的醫療費用、病床前的守護和伺候,甚至家里好像最喜歡我的三嬸都累得面色焦黃。
“老而不死是為賊”,這話是什么意思?我覺得她現在就是個賊,偷去了所有我們的耐心!她偷走了在這個家里尚存的那點風燭般的溫情。
聽我說,所以——我趁三嬸睡著時,把輸液拔掉了。我看著她漸漸張大的瞳孔,把吃剩的蘋果扔進垃圾箱,蘋果核砸在地面上竟有一種超乎自然的顫動正好跟我的心跳合在一起,好像鼓聲。
我們都得救了。等我從病房出來時,夜晚的風很涼,但是越是如此越讓我有清楚的活著的感覺。某一種肆虐在我的身體和精神上蔓延生根,不安分的便如同帶著年夜的怪獸般抖動筋骨。怪不得!怪不得他們叫我小怪物。
怪不得我感覺不到冷,怪不得我的降生克死了媽媽,又趕了爸爸,怪不得大家都不愛我不喜歡我!我就是個小怪物。
在奶奶在最后治療的時候,是我害死了她。拔掉奶奶輸液管的那刻,我就再也回不去了。沉睡在我內心深處,繼承了父親的冷漠和爺爺的猖狂的血脈在我身上蘇醒了。不過親愛的人們,你要知道事情不是突然發生的,就像是水珠慢慢積成云朵,像荒草最終蔓延出一片原野。我本來是個無辜的孩子,是他們把我變成怪物,就好像生長在被污染的城市,最后身體發育成畸形的殘疾兒童一樣,我也是一個殘疾兒童,我的殘疾肉眼看不見!
9月27號,我下午去找過爺爺,我路過門口的時候,跟門衛大爺打招呼,他說,已經有人去找爺爺了,是個中年男人。誰呢?我沒細想,轉身就先回來了,我覺得這是個好機會。一般來說,門衛會記下進門的人,但是從來不管他們什么時候走。
電影是鄭敏一個人去看的,我知道你們查我的票根,所以鄭敏她抱著爆米花,在最后排占著兩個人的座。我知道爺爺每天到了9點就會吃上安定,醫生不讓他吃,但是他怎么可能不依賴藥物睡著呢!他心里肯定滿滿的都是妖魔鬼怪了——如果不是他曾經的錯誤,奶奶怎么會這樣狂躁和抑郁以至于拿我們發泄!爸爸怎么會那么依戀媽媽,又怎么可能在媽媽去世后離開我呢!我恨他,他就是罪惡。我不覺得我犯了罪,我覺得罪惡就應該被鏟除,鏟除的如果是罪惡,又怎么能算的上犯罪呢?
你們是怎么定義犯罪的?難道殺了人就要受到懲罰嗎?可是有的兇手本身不就是被害者嗎?如果不能自救,誰來救他呢?難道自救就是犯罪嗎?善良的人被折磨得再慘,只要沒有傷疤甚至說只要沒有死,就不會受到保護是不是!
我個頭本來就小,人又瘦。敬老院大門12點之前是不關的,那里的燈根本就不亮,值班的大爺老眼昏花更不可能看見我。我像一只幽靈一樣進了那個公寓,我知道他們從來不關門,所以只消大模大樣地走進去,靜靜地看著他的臉,看著看著,憤怒就已經在我心里生了火!
我點燃了窗簾,點燃了地下的報紙。但我沒有把緊急通道從后面反插上,如果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壞孩子,那么我會的。但我只是個不遭人喜歡、被忽略的小怪物!(完)
九、調查者劉牧
很難想象一切都是這個年僅15歲的女孩做的。雖然不滿成年,但面對她的將是漫無止境的沒有希望的未來。
本來案子就該這樣宣告破解。我心里卻像被那場火災的煙霧堵住喉嚨一樣。很沉痛,可是又找不出什么字句來表達。我們干這行的,一開始就應該把個人感情拋開,這個案子是多年來我接手的,最讓我難以維持我原則的一件。
每個人都有著秘密。每個人的人性都是因為身體里不斷觸動的事由而生成。善惡是演變的。是自身定力與外界的一種對抗。
我希望美美會得到救贖。我把她送去派出所的一整個過程中,她都不哭不鬧,有著近乎成年人的冷靜和從容。
直到看到等在派出所門口的——鄭敏。她徹底地崩潰了。
十、最后的最后,請記住我鄭敏
我是從什么時候被侵犯的呢?
? ?因為我和美美關系最要好,我們簡直就像親姐妹一樣形影不離。我們都一樣的叛逆。我們都一樣無知。我們都一樣聰明。我們一塊洗澡,一塊期待發育和成長。我們討論少女的各種隱私和悄悄話,我們都有自己喜歡的男孩。
美美每周都去看望她的爺爺。后來我自己在家無聊,所以也央求著她跟著她一起去。一開始,美美的爺爺對我非常好,甚至比對美美都要親切。他一點都不像我的親人那么忙,他有很多時間來給我們糖果吃,我明明十多歲了,哪兒還愛吃什么糖,但是他看我的眼神特別慈祥,就像我的親爺爺一樣。所以我總是高高興興的扮演著小孩的角色。
后來她爺爺主動申請說周末在家過,美美很高興,她是個可憐的孩子,爺爺在家時候就用電磁爐來給我們做飯吃,據說她爺爺特別怕火。飯都很好吃啊,而且還能一直陪著我們聊天,聽我倆嘰嘰喳喳。
再后來,美美有一個周末被隔壁班的男孩叫出去約會。她讓我先去她爺爺那,她說她很快就回來。我去了之后,那樣的事情就發生了。
我有自己很喜歡很喜歡的男孩。我本來可能還有所謂很美好的未來。
我有可能忙完工作后會把關注點都放在我身上的爸爸媽媽。
我有本來同樣慈祥、但是過早去世的爺爺奶奶。
我有像藍天一樣清潔明亮的明天。
我有還在發育階段但是完整的少女身體。
我有好多秘密,連美美都不會知道的美好秘密。
我有一生可以游玩、戲耍、認真生活的時間。
——全部毀在那個炎熱的下午。我被美美的爺爺侵犯了。我什么都沒有了。
再也不存在什么藍天,什么純潔,什么喜歡的男孩。再也不存在什么童真,什么善意,什么高尚的未來。
真相就是那天我聽美美說有人去看她爺爺,我想到這是個好機會,可以多一個人分擔你們這些令人討厭的刑警的注意力。
我像美美那天放我鴿子那樣,跟她說你先進電影院,我很快就來。然后我把她的爺爺那給燒了。
那片藍天再也沒藍過,但是火苗升起的那時候,它也不再是一直灰白。
我覺得痛快極了。
美美問過我,她說是不是你干的。我說你知道的——我什么秘密都會與你分享,我還有四個秘密,第一個是我也喜歡你喜歡的那個男孩,第二個是我一直覺得我比你幸福所以我會一輩子為了你做什么都可以,第三個是你爺爺曾經侵犯了我,第四個是,是我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