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追無涯,殆已。
宋青姒見到白暮成那年,她十三歲。
而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比得上孩子暗地里悄悄所懷的愛情!
因為這種愛情不抱希望,熱情奔放……
那個時候的宋青姒毫無閱歷,毫無準備……
一頭栽進她的命運,就像跌進一個深淵……
從那一秒鐘起,她的命運里就只有一個人。
——題記(節選《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圖片來自網絡)
(壹)豆蔻梢頭二月初
有雪打小就進了歌盡桃花,直至如今年華已近二八,她尋思著青姨這般年紀仍未行過嫁娶之事,不由得把那顆歡呼雀躍的心輕輕的往下按了按,依著尋常,添了茶便退了。
門輕輕的闔上,有雪聽見拐角處的冰生在喚她,卻也是不敢高聲回應,只得小跑著趕到冰生處,詢問何事。
“有雪,你和青姨說那件事了嗎?”冰生語里滿含急迫,竟是當做自己的事來看待。
“我,我,不敢說。”
“這有何敢說與不敢說的,我去替你說了。”冰生可不是耍嘴皮子,她是真的邁著大步沖著青姨房里去的。
“冰生……”有雪使勁拽著眼前急躁的姑娘,嘴上思索道,“青姨小睡呢,你知道,她睡眠向來淺顯。”果真只有這個才能嚇住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冰生,她回頭,似帶著風,那瞪著眼睛卻又小聲憋屈的樣子,有雪暗嘆,百試百靈。
再去青姨屋里添茶已是傍晚,有雪邊開窗,邊說道:“青姨今兒個的屋還沒通風換氣的,不過也好,若您都如今日般好睡,那頭疼的毛病怕是不會再犯了。”
“你怎知我今日就睡得好。”青姨聲音和她的名字一樣,輕得云淡風輕。
“往常我來添茶杯是空的,今天就不一樣,”青姨好久沒睡過這么長時間的午覺了,有雪想著為她解解迷糊,不免多說了許多,“您看,這杯里的茶可是還沒動過呢,剛好可以用它來澆窗前的無花。”
“澆它作甚,無花無花,你再澆多少水,它也不會念著你的好開出哪怕一丁點的花苞。”青姨的話還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風輕,可有雪就是覺得有哪里不一樣了,“青姨餓了吧,我讓廚娘給您溫了您最愛吃的魚蓉粥。”
“有雪,明天帶他來見我。”有雪走出閣樓的時候確實聽到了青姨說這句話,讓她不明白的是青姨怎么會知道白司。可是那有什么關系呢,今天不就是要來和青姨說這件事情的嗎。
遠遠的,有雪聽見閣樓輕輕回蕩著婉轉低訴的歌聲,彎彎繞繞的直往人心里鉆。
娉娉褭褭十三馀
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
卷上珠簾總不如
豆蔻梢頭二月初
卷上珠簾總不如
總不如
不如
(貳)歌盡桃花扇底風
“也是時候讓歌盡桃花重現在世人眼前了,名存實亡,不復昔日風流……這名帖今年送到我手上,怕也應該是主家回來了。”宋青姒執著這黑底燙金的中秋宴帖,譏誚道。
“青姨要去?那我讓冰生去準備……”有雪依著往日的慣例,想著出門時青姨帶的總是冰生。
“有雪,這次你和我去,柜子旁的箱子里,那件青衣軟煙羅,你去換上。”
“青姨,我,我不行的,我從來沒有跟隨你出過宴會,只有冰生能應付。”
有雪屈膝半蹲,左手抵著箱子,右手才剛碰到青衣軟煙羅,聽到青姨的話,不知是不是屈膝的腿麻了,一軟,跌在了地上。
剛打的秋,地暖還沒有燒上,有雪的肌膚貼著地面,冷不丁讓她打了個冷顫。
她還是剛進歌盡桃花的樣子,不懂事,抬著頭委屈,“青姨,我……”
宋青姒一步步朝前,徑直走向箱子,她伸手取出那件青衣軟煙羅,用兩手捧著,好似騰不出手來攙扶仍舊坐在地上的有雪,她說:“有雪,這是我以前最喜歡的一件衣裳,今天是你第一次隨我出去,平時也沒幫你置過這一類的衣裳,你先穿著。”
有雪眼中的青姨在笑,比她平時的云淡風輕多了一絲煙火氣。她訥訥得伸手接了,只記得青姨讓她去問冰生平時是怎么做的。
京都的夜一直以來都是喧囂的,有雪想不出還有比這里更熱鬧的地方,直到她掀開簾子下馬車的時候,好多年后,她也依舊記得那個流光溢彩的宮門。
這一路上,有雪一直謹記冰生出門前的叮囑,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聽的不聽,不該說的不說,只默默跟著青姨就好。
“青姨,我們到了。”有雪掀簾子的手在抖,她想盡量讓自己保持平靜,她不明白,為何會在皇家的中秋宴上見到他——白司,那個她一直想和青姨說的男子。
“有雪,這么些年你貼身跟著我,我的言行舉止多少也應該學了幾分,照著做就是。”宋青姒望著眼前朝自己走來的男子,側身擋了有雪,若隱若現。她恍惚想起好多年前,相同的人,也是他朝著自己走來,不同的是從前的她是跪著,現在的她是站著的,不需要再仰望。
有雪自覺辜負青姨,剛想答是,眼前的光卻隱去一半,只聽得青姨喚了一聲“公子”,聲音還是有雪聽過的聲音,音色卻是她從未聽過的婉轉。
“嗯”,一個單音節,清冷,不帶一絲起伏。
有雪莫名其妙,心理有諸多的疑問,卻也知道這是什么場合,遂乖乖的跟著往前走。
青姨和那個所謂的公子走在前面,白司也識趣,依著禮跟著往前走。有雪和白司昨日還在為今日不能見面而傷感,卻不想在這大內皇宮見了面。一時兩人是既驚且喜,揣著胡亂跳的心,走得迷迷糊糊。
落座后,有雪和白司只得跪坐在兩邊,過了一開始的突如其來這會兒想開口也沒機會了。
剛才一路走來,下至宮娥太監,上至達官顯貴,每一個人都向青姨身邊的“公子”問候,有雪這一路上聽到了不少的竊竊私語,原來青姨口中的“公子”,是當年京都東川赫赫有名的白府少當家,自十年前東川王白翎逝世,年少的少當家接掌白家大印時就說,要回白家祖籍平縣為父守孝,不想,一回就是十年。而他也才是歌盡桃花真正的主人,白暮成。
有雪還在盡力的想把這些事情捋清,冷不防的一道尖細的嗓音傳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有東川白家白暮成,十年如一日,為父守孝,赤子之心,可見一斑。后移孝作忠,上感皇恩,半數身家,皆充國庫,此為國為民之心,朕心甚慰。在此中秋重逢團聚之日,特封東川白家家主白暮成為東川王,賜東川王印。欽此。
“臣接旨,謝皇上隆恩。”從剛下馬車的那一刻起,宋青姒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白暮成,她知道,他回來了。
十年前他磕頭,落寞的離開,十年后他磕頭,驕傲的歸來。
有雪看到青姨笑了,是多年夙愿終成的笑。
東川白家,隔了十年,終于再次躍上京都的舞臺。
(叁)昨夜個人曾有約
走的時候只有青姨和有雪,回來卻多了這許多的人,候在歌盡桃花門前的冰生一直在跟有雪打眼色,奈何有雪只乖乖跟在青姨身后連頭也不抬。
“有雪,收拾收拾到后苑來,從今以后你不用跟我了,伺候好公子。”宋青姒的話好似平地起的驚雷,嚇得有雪“噗通”跪在地上,“青姨,有雪做錯了什么,求青姨告知。”有雪把額頭叩在交疊的手背上,背挺得直直的,端的是姿態虔誠。
宋青姒看著有雪,什么話也不說,急得冰生幾欲上前求情,可是她不敢,平時青姨雖任她們行動自由,但教訓極嚴,若她開口叫人做事,沒人敢違逆。
白暮成不開口,白司想求情也是不敢,其余人更是大氣不敢出一聲,一時間,歌盡桃花的大門前靜謐異常。
像是不耐煩了一般,白暮成口氣依舊清冷,“這股子倔勁像極了以前的你,但,這么多年了,你也應該懂我的規矩。”
“我知道,但是有雪是我悉心……”
“不需要。”白暮成依舊是白暮成,不管宋青姒已不再是宋青姒。她望著他離開的衣訣,朝有雪道:“起來吧,呆會去閣樓收拾一下,送到后苑廊橋。”
“青姨!”有雪掙開冰生扶著她的手,第一次伸手抓住了宋青姒的衣袖,抓得緊緊的,不敢放手。
“去吧,歌盡桃花該熱鬧了,我也好久沒見公子了。”
天上的彎月盡情的散發著慘白,亮得可以數清貼合在地上的每一塊青石板,一左一右,銜接到后苑那塊“禁地。”
次日,果真如青姨所講,歌盡桃花的大門前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青姨迎來送往,從卯時一刻至酉時三刻方歇住了腳,有雪在后面給宋青姒捏著肩,戚戚然開口道:“青姨,既然這些人都是來恭賀公子成為東川王的,那按照禮數來說,公子也應該出來道謝一二,這么冷落,怕是外頭會有閑言。”
“有雪,你要帶我見的那個人是白司吧。”
“青姨……”有雪搭在宋青姒肩上的手凍住了。
“有雪,打你記事起我就帶你在身邊,那晚在宮門外,你再克制自己也瞞不了我。”
“求青姨成全。”
“若是活泛點算,你可在一天內跪我兩次了,你求我成全你,卻可是明白自己的身份,那白司昨天之前還是籍籍無名的商賈,而此時,他是京都東川王唯一的胞弟,無論如何,總是輪不到你,你可明白。”
“可我們是兩情相悅。”
“自古兩情相悅卻散落天涯的不在少數,你跟著我讀了不少書,要我提醒你在哪本書的第幾頁第幾列第幾個字。”
“青姨不用說,有雪知道,可……”
“知道就好,送我回閣樓。”
“青姨不回后苑了嗎?青姨……”
(肆)云破月來花弄影
歌盡桃花是老東川王在的時候就建立的,一直給外界存的形象都是集閑散權貴附庸風雅的地方。不管東川王是誰,歌盡桃花的家主一直都是白暮成,從前是,現在是,以后是,所以當有雪站在廊橋后苑階前時,也就不奇怪這個十年沒住人的地方,一點也不像十年沒住過人的樣子。
宋青姒病倒,有雪把她送回閣樓在外屋的桌上看到了兩封信,一封是給自己的,一封是給公子的。
宋青姒讓有雪到廊橋后苑去送信,卻千叮嚀萬囑咐不可擅自進去,只可立在階前等候。
一等,就是一個時辰,待有人領有雪進去時,已是入夜。
有雪現在的心依舊忐忑不安,白司對她許下過承諾,說絕不負她,那時,他像青姨說的一樣,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商賈。
“二少。”
有雪跟著白班,兀自思索,一聲“二少”把她拽回了現實,她的嘴比她的腦子更快,啟唇也喚了“二少”。
“小雪……”白司也沒想到會在廊橋后苑見到有雪,一時動情,牽住了有雪。
本應是郎情妾意,低低絮語,卻總有不識趣之人,“亥時一過,公子就會歇下。”
白班一句話,嚇得白司放開了有雪的手,想著一個屋檐下總會再見。
“小雪,你先去找大哥,我會再找你的。”有雪聽到白司再次許諾,忐忑不安的心總算定了,就算是進了禁地廊橋后苑她也沒剛才怕了。
一路靜謐,只聽得到風吹樹葉沙沙的聲音,剛才還亮著燈的各地,現在亥時的更一響,都約好般的落了。
不知為何,有雪總覺得這一切似曾相識。
“到了,你先候著。”
“是。”有雪緊緊抓著信封,又小心翼翼的怕被自己弄上褶皺。
這次沒有等很久,依舊清冷的口氣,“進來。”
有雪推開門走進歌盡桃花最神秘的地方,入眼卻讓她愕然,這……
“過來”。
“是,公子,這是青姨給你的信,她病倒了,我送她回了閣樓。”有雪彎腰讓遞出信的手和頭平行,眼睛盯著腳尖,等待白暮成接信,然后讓自己出去。
“她還是不死心。”像是早就知道了信里的內容,白暮成覺得無趣,隨手把信放在了桌角,“去準備吧。”
有雪雖低著頭,卻好似能看到白暮成的一舉一動,這熟悉的舉手投足間夾雜著一位女子的身影。
是青姨!
怪不得剛剛白司的反應讓她覺得熟悉,那不就是冰生聽到青姨要睡覺時的直接反應嗎!亥時落燈入睡,房間的格局,說話的語氣,這一切的一切……
此時在有雪的心里有一個大膽的猜測——青姨把自己活成了白暮成的樣子。他們可能從食,寢,行,立都仿若同出。
直到白暮成把眼神分了一分給有雪,她才驚覺自己越矩了,忙應“是。”
有雪退出房間時,有意識的環顧了一圈,是了,青姨的房間也是在南北兩側放了床和書架,一進門兩側擺了各兩張凳子,往北是書房,往南是里屋。出門打水時,窗口的無花隱在夜里有雪竟好似也能看的清楚。
一瞬間,有雪覺得一切做起來都是行云流水,順利的不可思議。
一般主子若留燈都會選擇留在主屋里較遠的角落,而有雪放下參茶后,滅了主屋里所有的燈,走到中廳時卻在桌上留了燈,瑩瑩之光,穿不過主屋的門窗,里面一片漆黑。
“你……”白班對白暮成留下有雪的決定很是不解,卻不敢表在面上,本想著依著自家公子的脾性,不到一刻鐘她就會被趕出來,結果,“你怎么知道公子睡覺要把燈留在中廳。”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青姨睡覺要把燈留在中廳。”
有雪好像有點明白了青姨那天為何要讓自己來廊橋后苑這個禁地伺候公子。這么多年,青姨帶自己在身邊,表面上是在教自己學規矩,實際上卻是在讓她熟悉公子的生活習性,學的是白暮成的規矩。
剛從廊橋后苑出來,有雪抑制住了想往后看的沖動,她感到有無形的力量在拉扯她,不是可輕易動搖的。
(伍)被酒莫驚春睡重
有雪匆匆來到閣樓,推開門的一剎,她就知道青姨在等她。
桌旁正在燒著一壺茶,是銀針,這種白茶基本上只靠日曬制成,它的外形,香氣,滋味都是特別的,公子的廳里也殘留著絲絲相同的余韻。
“青姨。”
“坐吧,嘗嘗公子帶來的茶。”宋青姒見人到了,在早已擺好的茶杯里添上了滾燙的茶水。
“青姨,有雪有很多問題想問你。”
宋青姒不顧有雪亟待尋問的迫切心情,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銀針,慢慢道:“十三歲時,公子把我從橋坊買回來,那是窮苦人家活下去換錢的地方。”
宋青姒的頭上插著一根枯萎的草,她雙膝跪地,胸前靠著的是宋文家整日上學堂時從先生那里學來的字——爹爹老邁,沉疴痼疾,無奈家中陰寒,有心無力。故今,小女賣身救父,望各位貴人搭助。
宋青姒豆蔻之年,長宋文家三歲,可她在村子里總是被喚作宋文家的姐姐。云漢村是書墨之鄉,但凡開口說話的,都會劃拉那么一兩個字,偏偏宋家古怪,幼弟天資聰穎,練得一手好字,長姐愚鈍,至今還不知自己姓如何書名如何寫。
白暮成之所以買下了宋青姒,是看上了宋文家寫的字。
“公子,前面看熱鬧的人把路堵了……”
“要我教你。”白暮成惜字,薄唇鋒利。
“白班不敢。”他永遠學不會教訓,事事先開口詢問。
倘若清風識字,那坐著白暮成馬車上的簾子一定是被它掀開的。
它只是輕輕的一翻,白暮成也是輕輕的一眈,便輕輕開口:“白班,買下她。”
“是,公子。”白班雖說是個沒主見的,卻是個把公子的話貫徹得雷厲風行的隨從。
當天晚上,宋青姒坐在馬車外邊,一路忐忑的來到了東川王府。
白暮成吩咐宋青姒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她抄書,宋青姒認識這本丟在她手上的書里面的字,卻不會寫。
“我不會寫字,牌上的字是宋文家寫的。”宋青姒明白了眼前人買她的理由,卻依舊誠實。
白暮成覺得多看宋青姒一眼都是浪費精力,“送她回去。”
白班完美的執行力也略微遲鈍了,買來的東西,哪有送回去的理,遂送宋青姒回了后院,那是粗使丫頭落腳休息的地方,宋青姒知道自己才被買來就被拋棄了,因為沒有使用的價值。
沒有人告訴宋青姒要做什么,她來的時候手里拿著公子的書,那是除了白班誰也碰不得的,所以管事嬤嬤沒有搭理宋青姒,既沒有叫她做事也沒有分給她睡覺的地方。
那是夏天,入夜了依舊悶熱,頭頂的月光傾灑在后院泛著青光的石頭上。
宋青姒側身躺在上面,就著月色,輕輕吟讀
——月華如水,波紋似練。
宋青姒想這倒是應景。
宋青姒知道自己很聰明,宋文家每天搖頭晃腦在家晨讀的那些之乎者也,她早就會背了,她不時從爹爹手上接過來的書上偶爾會有宋文家昨天背的篇目,她憶著宋文家讀的字字句句,看著那些不認識的字,慢慢的對照著,也就識得不少的字。
可是她懶得寫,爹爹能從病榻上指示她拿哪本書來讀,卻不能從病榻上起來手把手教她寫字,臨摹也從未開始過。所以她也由得那些嚼舌根的婦人說她笨,笨得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爹爹走了,不會再管她,她不喜歡那種空空的感覺,也就同意了娘賣了她的做法。
到哪不是活法呢。
可如今真沒有人管她了,她又感覺爹爹走時候空落落的情緒慢慢順著她的腳踝爬了上來,密密麻麻的,難受極了。
她覺得管事的嬤嬤房間里應該有筆墨,便循著下午的記憶走了過去。
抬手,敲門。宋青姒絲毫不覺得大半夜敲人家的門有什么不妥。
以前爹爹發病的時候,她也經常大半夜的去敲沈大夫的門。
門開了,臨門而立的是一個雖然眼神困倦,但絕不是一個剛被吵醒泛著迷糊的婦人。
宋青姒也并不意外,問她要了筆墨紙硯,就回了剛躺著的那塊大石頭上。
她依著爹爹在時的簡單規矩,輕落筆著墨,重提筆回峰,點橫豎撇里的一筆一劃皆是思念和心安。
(陸)莊周嘵夢迷蝴蝶
有雪聽著青姨掀唇而啟的話語,覺得那個遙遠的她十分陌生,絕不會是現在坐在自己眼前的她。
青姨的字是排在京都閣老輩里面的,更別說那幾個她應該知道卻拼不出完整的名字。
但她也知道,青姨從不說假話,并不是她在修不打妄語的禪,而是青姨就是青姨。
“所以青姨是自己臨摹公子的字,才開始寫字的,也才重新回到公子身邊侍奉的。”
“十年前老東川王逝世,公子要回平縣守孝,我是隨行的人員之一。”
“那青姨是為什么留下。”茶壺不知不覺換到了有雪手上,她起身要給青姨添茶。
“為什么留下?我也記不太清了,大抵是直覺,覺得應該留下。他那么驕傲的人,總不該整日的詩酒花茶,溫柔繾綣,如果我跟著去,到死,我也只是一個侍讀的小丫頭。我留你在身邊這么些年,你以為只是可憐你么,我想讓你代替我留在公子身邊,可你偏偏戀上了旁人,那人還是公子的胞弟。”
“不行!”有雪的聲音尖利的刺耳。
“是吧,我也覺得不行,可是他讓你進去了。坑里的樹挪走了,總得找一株來填上,要不然黑漆漆的洞多丑陋。”
有雪后知后覺的感覺到青姨的不對勁,一時也忘了被人做嫁衣的事,忙攙著青姨往榻上走去,才給她蓋上被子,便仿佛睡著了般寧靜。
有雪想,這大概是青姨半夢半醒間的糊涂話。
吹了燈,有雪想著在耳室瞇一會兒,顧著睡的不安生的青姨。
恍恍惚惚,雞啼了,有雪聽見了榻上傳來的響動,出去看見青姨坐在桌前,一瞬間,有雪以為還在昨夜,是熄了的炭火和涼了的茶提醒她已是次日清晨。
“青姨?”有雪不確定青姨還是不是往常的青姨。
“有雪,我夢到了你。”
有雪有點懵:“青姨夢到了我?夢到我如何?”
“也沒什么,昨夜我不是遣你替我去了后苑嗎?就想著等你回來問問情況,沒想到等著等著乏了,便去睡了,昨夜還好嗎,沒事吧?”
“啊!沒事……青姨是說你昨夜沒有等到我,便去睡了……然后還在夢里見到了我……那青姨有沒有和夢里的我說了話……我是說你不是在等著要問我話么……”
“有雪,其實答案早就在我心里了,是不是真正的同你講了也沒那么重要了,你去告訴繡娘讓她給歌盡桃花的每一個人都做一身新衣裳,有喜宴。”
“誰的喜宴如此興師動眾,要讓青姨帶著整個歌盡桃花去恭賀。”
“公子,歌盡桃花的主人,新晉東川王,白暮成。”
公子要成親,新娘不是青姨,也不可能是青姨。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蝴蝶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莊周與?
昨晚,是有雪進入了宋青姒的夢,還是宋青姒進入了有雪的夢,亦或是宋青姒本人的念中念,夢里夢,莊周嘵夢迷蝴蝶罷。
(柒)誰念西風獨自涼
直到公子大婚的消息傳遍京都的每一條大街小巷,有雪才明白青姨當初離開公子獨自孤身留在京都的決定有何意義。
公子與京都唯一的聯系是青姨,青姨在用自己的聰明才智盡可能的追趕上白暮成,她為他收集一切切身亦或是隔山打牛的消息,她用十年的割舍換他十年后道路的清明,這其中就包括了他以后的妻子。
她是京都待字閨中里數一數二的女子,有雪遠遠的看過一眼,當得一個霽月清風。
那晚的似夢非夢中,有雪唯一確定的是青姨的名字——宋青姒。
而宋青姒的這個身份為白暮成挑選了她,宋青姒是聰明的,她沒有錯,陛下果然給他們賜了圣旨,說是在喬遷之日完婚。
“冰生,你帶著他們把桌子挪到院子里,不用等我開席。”
“小姐,不是說好讓我跟著去的么。”冰生和宋青姒前后腳進的東川王府,宋青姒奉的是白暮成,冰生侍的是宋青姒,可她也好久沒有叫過宋青姒小姐了。
“冰生,我改變主意了,你不用擔心。”
“可……”
“沒有可是。”
冰生恍若自言自語——可那是你一身的骨血……
有雪不能看懂冰生的眼神,仿佛里面吹著春風飄著細雪。
有雪和青姨到達東川王府時,花轎已經進了王府的大門,高堂上的紅燭也已燃了一半,有雪暗暗地松了一口氣,親眼看到東川王拜堂成親對青姨來說何其殘忍。
“有雪,你依然想著和白司廝守嗎?”
“啊!”
“有雪回答我,想還是不想。”
“想。”有雪說完才反應過來這是人家的拜堂之地,不由的低頭紅了耳根。
“好。”
等有雪反應過來找青姨時,她看見青姨的衣訣在拐角消失,還有拎著的一壇酒,有雪忙偷偷跟在后面。青姨擺明了不想讓她跟著,可是她不懂離開歌盡桃花時冰生投遞給她的眼神。
有雪站在廊橋這邊遠遠的望著盡頭處的白暮成和宋青姒。
“恭喜你。”
“你知道我不喜喝酒。”白暮成看著宋青姒舉在眼前的喜酒皺了皺眉。
“今日是你大喜,也不喝嗎,呆會兒要喝合巹酒的……噢,這個可以不喝,那個一定得喝。”
“宋青姒。”
“你有多久沒有叫過宋青姒三個字了。”宋青姒的低喃,也不知道是不是說給讓白暮成聽,“是,公子,我知道的,我只是來敬酒。”
第一杯,這杯敬我四下流離時多想被安放
第二杯,這杯謝你首肯溫柔待我
第三杯,這杯謝你舍得斬下我手我足我五臟,賜我同席而坐
第四杯,這杯敬你我往事苦辣已過
最后一杯,這杯敬你良緣締結,夙愿得成
“這酒真苦,公子你不喝是對的。”五杯女兒紅,是十年前宋青姒自己埋在后苑的,今天啟出,該是醇香醉人的,卻是越喝越清明。
“我還有一個承諾沒有給你。”也許今夜的月宮仙子也在飲酒,她不小心漏掉的點滴就足以讓沐浴到月光的人恍惚溫柔。
白暮成抬手想撫上宋青姒的臉頰,他記得十年前的宋青姒也不喜飲酒。
“公子記得就好,我今天就是來要這個承諾的。”
“你的那個丫頭,等王妃歸寧回來,就讓她進東川王府吧。”
“我現在不想讓她進你的院子了。”
“你想讓她進白司的院子。”
“是。”
“你不后悔?”
“我后悔夠了,那晚讓她進后苑廊橋侍候你,我依舊不安。”
“所以你要成全她,補償?”
“隨你怎么說,我只是不想世上再有除我之外的宋青姒……至少他們是兩情相悅……不是嗎……”
“只能是側室,也無所謂?”
“有雪愿意。”
“你呢?”
“我……時辰到了,公子該回房了,王妃久等了。”
“你不愿意,十年前我就知道。”白暮成一開始買宋青姒確是因為宋文家的字,可學會寫字的宋青姒比宋文家寫得更好,與自己仿若同出。
宋青姒驕傲,十年前不會選擇做他的侍讀,如今也不會選擇成為他的側妃。
他知道,所以更不會開口。
(捌)人生南北真如夢
十年,有人南柯一夢,家道中落。十年,有人榮登恩科,春風得意。而白暮成的十年仿佛已過了別人的一輩子,索性后半輩子是高堂廣廈的無憂,圍墻高的讓人嫉恨。
白暮成的動作很快——習武之人忌諱把后背露給對手,所以他想用右手拉宋青姒到他后背,可宋青姒不習武,她出于本能,往前一貼,想用后背擋住未知的危險,可被白暮成一拉,她的半個身體往右傾斜,她只好用手臂緊緊的抱住白暮成的肩。
劍刺在白暮成胸前的宋青姒手腕上,血混染在刺眼的喜服上,稍稍把大紅壓成了暗紅,看著順眼多了。
“青姨!”
有雪沒有碰到青姨,即使她飛奔而來,也比不上公子打橫抱轉身而走的著急。
有雪是一個人回的歌盡桃花,她絞盡腦汁的想著要如何設計回答才會讓冰生不那么擔心。
還沒有靠近到歌盡桃花,有雪就看到了大門前來回徘徊的男子。
“你找誰?”
“你是姐姐身邊的婢女!”宋文家剛也在后院的亭子外,他也是偷偷跟著宋青姒才看到了如此驚心動魄的一幕。
“你是誰?”有雪的心現在分不出多余的來回答陌生人的費話。
“我叫宋文家,我是……”
有雪在打開的門隙間回過頭來,“你說你是誰?”有雪的眼睛黑黝黝的盯著宋文家。
宋文家不懼,他調查歌盡桃花很久了,他知道它背后的勢力,卻是今天才知道他真正的主人是新晉的東川王。
“我是宋文家,你們口中青姨的胞弟。”
“你進來吧,青姨現在恐怕不能見你。”
“我知道,她受傷了,我就是來照顧她的。”
有雪聽見青姨受傷的話,才恍然回過神,邁開腿往閣樓跑去。
“青姨呢?”冰生在閣樓收衣服,獨不見這屋子的主人。
“你說呢?”冰生回過頭來,眼神漠然。
“我……對不起……是我沒照顧好……”
“行了,現在我不想聽你說這些沒用的,隨我到后苑來。”
有雪沒見過這樣的冰生,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冰冷生分。
再次踏進歌盡桃花的神秘禁地,有雪說不清是什么感受。這個地方,其實不是歌盡桃花的禁地,是宋青姒的禁地,現在她能堂而皇之的住進來,卻是付出了血的代價。
路還是以前的路,人卻不是以前的人了。
躺在床上的青姨依舊睡的不安生,往日她就不喜睡時有人陪在身邊,現在可好,有這么多人都睜大了眼睛的盯著她,怪不得她直皺眉呢。
“青姨有人在身邊睡不著,即使生病了……”有雪說完才反應過來,遂在白暮成直視的目光下嚇得跪在了地上,“有雪知罪。”
“你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吧。”白暮成出口依舊清冷,可有雪就是從中聽出了萬般柔情。
“公子,宋姑娘這手,以后怕是握不了筆了,還有她現在高燒不退,應是心思繁多,郁結于胸所致,解鈴還須系鈴人,心結一日不解,宋姑娘這身體恐怕……”
“知道了,下去吧。”
“冰生有句話想和公子說——多情卻被無情惱,薄情轉是多情累……”冰生說完卻是不期望能得到回想,轉身離開。
“散消息出去,說我新婚夜遇刺,走吧。”
“是。”
冰生和白班的先后離開,讓有雪莫名的緊張起來。
“白司也算是打小就長在我身旁,你跟著他,即使為側妃,應該也是不會受委屈的。”有雪不敢相信白暮成竟然和她說了這許多的話,差點聽岔了話里的內容。
“青姨說白司從前是籍籍無名的商賈,現在是東川王唯一的胞弟,我配不上他。”明知不可能,有雪依舊循著心做了回答。
“那你覺得呢。”
如若眼前坐著的不是當世赫赫的東川王,有雪會以為他是在和自己拉家常。
“我們兩情相悅。”
“好一個兩情相悅,等你青姨好了,你就搬到王府二院去吧。”
有雪喜不自已,“可青姨……”
“是她求的我,你安心去吧。”
宋青姒又做了一個夢——她跪在龍泉寺的大殿上,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的望著高高在上的佛像,面前跳動的燭火,鼻息漂浮的檀香,耳邊響起的梵音,身后求福的眾生,都不能使她動搖絲毫。
宋青姒姿態虔誠,靈臺清明。她愿——倘若我心中的山水你全部都看到,我便一步一蓮花的祈禱。
恍恍惚惚,隨著鐘聲而來的是一聲“阿姒” ,宋青姒心神一動,只是彈指一瞬,她錯過了佛的告示,該笑亦或是哭。
這時,廟里有師父過來告訴她說,“你已經錯過了機會,只能抄佛經來抵押。”
“我的手廢了,不能寫字。”宋青姒說完這句話,嚇得一哆嗦,醒了。
(玖)夜深忽夢少年事
宋青姒醒來的時候有雪伏在遠處的榻上,右手腕傳來隱隱的疼痛提醒她這次不是夢,也許上次也不是夢。
“青姨!”有雪似有所覺,睜開眼遂撞進了宋青姒來不及收回的眼波,里面煙波浩渺,一片模糊。
“青姨,都怪我,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有雪下意識的想往宋青姒那走去,卻躊躇不敢動,眼淚嘩啦啦的往下掉。
宋青姒不會哭,爹爹走的時候她沒有哭,娘親賣她時她也沒有哭,公子答應留她一人在京都她還是沒有哭,理所應當的,手下的人也沒什么哭的機會。
宋青姒自己不哭,也見不得別人哭,她一向眼不見為凈,勒令下面的人不許當著她的面哭。
這不,宋青姒的眉似蹙非蹙,有雪就委屈的開口道:“青姨我不想哭的,可是我止不住……”
“哭吧,順便把我的也哭了。”青姨的聲音有氣無力,再也不是云淡風輕了。
有雪不敢再哭了,只呆呆的望著宋青姒。
“應該有人來找過我。”
“有很多人來找過青姨……”有雪突然想到只在遇刺當晚出現過公子,遂住了口。
“我沒問公子,我是說宋文家。”
“宋文家,你弟弟,他當天晚上就來了。”有雪一聽不是問公子,松了口氣,“一直在東廂住著呢。”
“你讓他來見我。”
“他就在外面,一直等青姨醒來。”
“這么多年沒見,即使是同胞姐弟,也難為他有心了。”
“青姨說的是哪里話,外面的宋公子說是一直在找你呢,他說,他說‘娘親要走了,希望在走之前見你一面,當年的事你也不要怪她,她也是無奈’。”
“行了,我過兩天就搬到宋府小住,你安心呆在歌盡桃花,我會讓白司娶你過門的,叫宋文家進來吧。”
有雪剛哭過的腦袋黏黏糊糊的,直到宋文家關門帶來的響動她才恍然驚醒,她要和青姨分開了,她馬上就要和白司成親了。
宋文家是憑著一股孤勇之氣找的宋青姒,這時卻仿佛生了近鄉情怯的般的不敢向前。
“阿姐,你還好嗎?”
“我會去的。”宋青姒仿佛嘆了口氣。
“娘要走了,再說怪與不怪都沒有意義了,我只是希望你再最后看她一眼,這么些年,她也不是沒有念過你,她最近陷在夢里,叫的也是你……”宋文家一進門就絮絮叨叨說了許多,生怕宋青姒叫他離開。
“我會去的。”宋青姒好似沒聽到宋文家的傾訴,依舊原封不動的開口。
“阿姐,你從來都是冷靜自制的,我早就打好的腹稿,都沒有機會說完。爹爹走時,你不露一點難過,現在娘也要走了,你假裝一下吧。”宋文家似無奈,口卻不知留情。
宋青姒閉著眼睛,睫毛在輕輕的抖動,似蓋不住的蟬翼,隨時都會破。
“你看到了我現在的樣子,我想呆個清靜點兒的地,你放心,做人家女兒的禮,我還沒有忘。”
(拾)無那塵緣容易絕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玨。
宋青姒讓宋文家認了有雪做妹妹,他這個剛出爐,還燙手的狀元郎雖說比不上新晉東川王,但是他的妹妹做他胞弟的側室也還是勉強夠了。
“有雪,待你入了東川王府二院,我欠你的就都還清了。”
“青姨沒有欠我,是我……”
“你知道了吧,那晚我們都沒有入夢,我說讓你代替我照顧公子是真的,一直以來我都把你當成第二個宋青姒培養。”
“可最后還是只有一個宋青姒啊。青姨,公子并沒有接受第二個宋青姒不是嗎?為何本該進東川王府主院的我進了二院?為何從你醒來都沒有問過公子半句?”有雪的三個反詰輕輕的出口,“青姨,你們都活的太累了。”
“白暮成來過一次,我甚至期待著或許我們會發生點什么,可當他的鼻息掃過我的唇時,我湊上前的卻是我的額頭。我想過很多次,他那涼薄的性子,若做那唇齒相依的曖昧,該是何種滋味。我放不下我的驕傲,也不舍他棄了他的驕傲,我們這輩子就這樣了,淺嘗,輒止”
有雪讀過好多才子佳人的話本,沒有哪一樁的愛而不得讓她如現在般想哭哭不出來。
有雪的胸口憋著一口氣,不上不下,把她折騰的整個人酸軟無力,她挺著背脊,聽青姨話嘮般的自語。
“他可只身天涯,也可締結良緣,出江湖還是入朝堂,我終是不能見他的。不見,不念,不知,不思。”
“爹爹教我識字,他教我寫字,現在這般倒真的應了那句‘貪心’。我學會了讀書,爹爹走了,白暮成回來了,老天當真也留不得我一手與他仿若同出的字,兩者只能選其一,再公平不過了。”
“從來處來,到去處去,我來時是娘親賣的我,現在回去,也是她托宋文家找的我,凡事有因果,我這一手的字,也算是還了白暮成。至于你……”宋青姒拉著有雪的手,“要好好的。”
(尾聲)但是有情皆滿愿
草長鶯飛的二月天里,河面上的冰似融非融,東川王娘家的案子趕趟兒似的吊上了冬天的尾巴,等大理寺一紙罪昭示天下后,墻頭瓦礫的春泥已開出了小花。
冰生迎著臺階,逆著光,在白晃晃的清晨里一眼就看到了青姨越發綽約的身姿。
自有雪小產走了之后,宋青姒就沒有住在宋府了,這兩年間,她已經習慣了身邊的人離開,唯有冰生,一直在她身邊。
以往她只敢走到臺階的半道,臨風而立,遠遠的望著有雪的墓,或許是大理寺的罪昭已出,林家已不可能死灰復燃,宋青姒想著有雪的仇終是報了,才姍姍來見有雪。
“有雪,你……還好嗎,隔了這么久青姨才來看你。”宋青姒的手指撫摸著碑上的深淺,她不喜人哭,現在卻能分清青草上掛著的哪顆是晨露,哪顆是眼淚。
“當年你說林家的小姐當得一個霽月清風,我卻不以為然,現在看來,她與她那個蠅營狗茍的爹著實不同。她爹妄圖想用子孫血脈來掌控白家,卻不知自家女兒對白暮成存了幾分真心,還把心思打到了你的身上,我和白暮成籌劃這么些年,說到底也不知是不是無意把你當做了棋子。我自己得不到,想著從你身上能看到安慰,卻殺害了你。林天風和白翎的恩恩怨怨,糾纏幾十年了,也該了了,不管起落如何,終是塵歸塵,土歸土。”
宋青姒好久沒說過這么多的話了,想著要是真有話說,說到天荒地老也是好的。
那邊宋青姒依舊在講話,這邊的冰生可是等不及了,打青姨的手廢了之后,她就感覺蹦在青姨腦海里的弦越來越緊,有雪死了之后,青姨更是整夜整夜的睡不著,現在這些壓力都沒有了,冰生怕青姨承受不住那似萬馬奔騰,橫沖直撞要傾泄而出的宿緒。
就在這時,有人止住了她想往前沖的身體。
“我來吧。”輕飄飄的一句話,已不再帶著冷漠和疏離。
冰生不用回頭也知道他是誰——
是在小姐不會寫字時,手把手改了她臨摹差錯的白暮成。
是在小姐廢了右手不能寫字之后,棄了自己的右手改用左手寫字的白暮成,
是在十年如一日的見字如晤的筆墨間,補了小姐夕夕如玨時四下流離中,被安放,免打擾的白暮成。
小姐的榻上放著好幾本書,上面寫著《見字如晤.右手》和《見字如晤.左手》,這是一本信集,收錄了從開始到現在宋青姒和白暮成講過的字字句句。
時有清風翻過,露出“阿姒”二字。
我想
左肩有你
右肩微笑
我想
在你眼里
撒野奔跑
我想
一個眼神
我想
一個眼神
就到老
(推薦:聽歌《見字如晤》《半壺紗》《撒野》,看書《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