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人到壯年,雖然離老年還有些距離,但也可以說只有一線之遙了。何況,光陰荏苒,日月如梭,彈指一揮間,他離開那個母校也已經有四十個春秋了。既然如此,從壯年往老年奔也可以說是宛若乘奔御風的,眨眼就到。
他之所以明白這個淺顯的玄機,是因為他某一天早晨起來沒多久,他就接到了他的一個女同學主動加他的微信。他心中就納了悶了,他已從中原腹地來到了這個西南邊陲的城市,還有哪個女同學會關注他呢?
他不由地點開微信,才知道是他原來在家鄉的母校執教時的同事發來的,這個同事是他上高中時的一個女同學。
女同學為人很熱情,并沒有因為他遠在嶺南異域而冷落了故鄉就因此對他漠然視之,還是把他帶到了那個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的同窗群里。
他戰戰兢兢地進到群里后,他第一個感覺就是時間這個東東太快了,太快了,同學們差不多都已鬢若霜染、滿面滄桑。但他還依稀記得他上高中時的情景。唉,往事不堪回首,往事不堪回首哪(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他最不能忘記的是那個像五.七干校的唐劉中學,那就是他的母校,母校座落在蘇北平原的他們公社所在地的鄉鎮上。
只有兩三排紅磚平瓦的校舍趴伏在鎮郊田疇的旁邊,校舍后邊還有一條小河緩緩地流過,校舍最東邊是一片很空曠的操場,操場上有兩個籃球架,由于年深月久的緣故,籃球架已像兩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隔空相望。唐劉中學當時沒有院落,大門更是何從談起,門都沒有!
他到現在還記得,他看到那兩個籃球架,卻不知為何想起一首歌名叫《童年》的歌。歌詞是這樣唱的,他到今天還記得:
“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操場邊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黑板上老師的粉筆還在拼命唧唧喳喳寫個不停,等待著下課,等待著放學,等待游戲的童年……”
那個時候,他經常在心里唱著這首歌,以致于他到現在還能唱這首童年的歌,可惜的是他的聲音已經很嘶啞了。不過不是很難聽的,有些像周迅的聲音。
然而,他碰到一件讓他尷尬萬分的事情,終于讓他停止唱那首童年的歌了。
他剛到唐中時,遇到了一個極為嚴厲又極有學問的老師,這個老師就是丁玉梓老師。
丁玉梓老師那個時候還是相當年輕的,估計就是二十四五歲。他還沒結婚,他的女朋友在他的家鄉興化城里。他中等個子,頭發烏黑,方臉,眼睛炯炯有神,這就給人一種英氣逼人的感覺。他平常喜歡上白下藍的服飾,到春秋和冬天則是那種很正規的中山服裝。
他在丁玉梓老師教他們數學和英語時,說實話,他還是認認真真地學習的。但他對丁老師也有腹誹的時候,那就是丁老師可能還是想好好地培育一下他的,就要他在寒假里把初中學過的數學,凡是有的習題,都要從頭至尾做一遍。他心里很不滿意丁老師這樣給他布置做作業。
那個時候,正是《紅樓夢》電影在全國上映的時候,那個徐玉蘭演的賈寶玉和王文娟演的林黛玉,讓他從這個村走到那個村地去看露天電影。他哪里還去想丁老師給他布置的家庭作業?
結果在開學后丁老師檢查時他沒有拿出作業,被丁老師晾在那兒。當著全班同學的面,他就低著頭站在座位前,像個現行反革命分子似的,要多沮喪有多沮喪。
那次同時被檢查的還有一個叫傅濤的女生,傅濤那個時候很有些窈窕淑女的范兒。傅濤倒是完成了這個沉重的家庭作業。
當丁老師讓傅濤坐下去的時候,他很不滿意丁老師這種厚此薄彼的做法,他于是很憤然地坐下去了。丁老師對他看了看,也沒說什么。
可是,令他做夢都想不到的是,后來丁老師調到興化中學去了,來教他們數學的老師,他到今天也不愿再提起他的名字。
之所以讓他不愿想起這個數學老師,是因為這個老師上課講課時就是“如果……那就……”,別的話他啥也不會,講話極不通順,令人昏昏欲睡。丁玉梓老師講課,倒是很富有講課的無限魅力的,可惜他卻到興化去了。新來教數學的,卻沒有這種特點。他只好上他的課時偷偷地看《三國演義》或者《紅樓夢》。
有一次他又上這個老師的數學課,當其又開始“如果……那就……”時,他的瞌睡蟲上來了。為了抵抗睡魔的入侵,他低下頭開始看那讓他入迷萬分的《三國演義》。那本讓他以后墜入到萬劫不復的深淵的《三國演義》,是班上的一個叫姜岳民的同學借給他看的。
他一邊看三國還一邊偷偷瞟一眼他的同桌。他的同桌不是男生,而是一個女生,名字叫王春英。
他之所以偷瞟她,是因為怕她告狀,還好,她從來沒有告他的狀。而且,那個時候,男生跟女生之間也從來不說話,不像現在的學生開放得不得了,有些甚至還發生早戀的事情。
王春英長得還是蠻好看的,一頭烏黑的頭發扎成一根很長的辮子;她的臉色是那種很健康的小麥色,小麥色中透著粉紅,正是青春少女特有的膚色;她的雙眼皮眼睛大大的,眼睫毛很濃,像兩扇窗戶上蒙著的窗簾似的。她跟他的年齡可能都差不多大,正是十六七歲的年紀。她平常喜歡穿那種棗紅色的燈芯絨衣裳,褲子是藍色的。
他對王春英的觀察都是平常做的功課,他現在正忙著偷看三國呢,哪里還會去仔細地看她!他平常不僅觀察她們女生,班上的男生也被他一一默記在心。他立志不上那個勞什子學后,就當一名作家,像女作家楊沫一樣,寫一部《青春之歌》式的長篇小說。《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靜讓他很著迷,他很喜歡林道靜。
那時他對文學的野心還是蠻天真幼稚的。他怎么知道他以后走上文學的道路是何等的艱難曲折,他如果預先知道了,打死他也不干。
他完全忘了他老爸跟他說的話:不要看《水滸》,老是要動武;不要看《三國演義》,到老也不會成器。
當他看三國正看得津津有味以致于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中時,要命的是有人對他的這種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技藝提出了質疑和非難,那人不是別人,就是教他們數學的“如果……那就……”老師。
那老師已到了他面前,他記得王春英還用胳膊肘撞了撞他。但他已完全被趙子龍迷住了,他對他的同桌的善意提醒并沒有注意到。
那老師乘其不備,就對他發出一聲怒吼:“姜稻香,你在做什么?”
他很懵懂地抬頭一看,禁不住魂飛三山外、魄散九云霄,又如船傾東海灘涂、舟失揚子江心,他嚇得渾身哆嗦。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像那個時候的地富反壞右分子那樣,耷拉著腦袋,準備接受無產階級革命專政。
那老師并沒有對他實行無產階級革命專政,而是別出心裁地把他的書包摔到教室外邊去了。
這也難怪那老師發火,當時全國剛剛恢復高考沒幾年,但唐中卻連續幾年考光頭。
從唐中出來的學生均無緣大學。但唐中的學生一旦到著名的戴南鎮中學復讀后,卻個個都能考上大學。當時戴南鎮中學的翟校長就說了:唐中是專門出半成品的車間,而戴南鎮中學卻是出成品的洪爐。
這句話一傳到唐劉中學,唐中的校長當時也沒怎么樣。但據馬路消息說,唐中校長氣得臉都青了,暗地里吐血三毫升,據說不是真的吐血,而是咬牙切齒時無意中咬破了嘴唇所致。那種羨慕嫉妒恨是多么刻骨銘心啊!
面對著那老師對他的嚴厲制裁,他索性破罐子破摔,他跳上前去,就跟那老師撕扯。誰知那老師一下子就把他推到講壇前的黑板的旁邊。
面對著一步一步向他緊逼而來的那老師,他反而沒有了畏懼之心,他鎮定自若地說:“你甭亂來啊,當心碰到你傷口哦!”全班同學哄堂大笑,為之嘩然一片。
因為他們知道他說這話可不是空穴來風。那老師很愛他媳婦,生育是他和媳婦共同負責,而絕育卻由他一人擔當,他剛做了絕育手術還沒多久。
但那老師不是嚇大的,仍然向他步步為營地緊逼過來,他感到步步驚心,他一步一步地向教室外邊退去。他完全退到教室外邊去了后,他就扭轉頭,撿起教室外邊的書包,揚長而去。
后來,教他們語文的老師喊“姜稻香,回來!”他也沒理他。
他其實也沒出唐劉鎮,他到鎮北邊他表哥大洪家去了,他住在那兒是他表哥趙伍昌讓他住的。他跟大洪還是遠了,趙伍昌才是他千真萬確的表哥。
事后他母親來了,那時母親啥也沒說,只那樣看了他一眼,他就乖乖地回學校去了。
到了學校里,那老師勒令他寫檢討書,要他寫好了到講壇上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宣讀,像法官宣誓就職一樣。
當時他在檢討書中寫了這樣一句話:“由于我的無禮舉動,冒犯了您,請您原諒,并接受我的真誠的道歉。”
誰知這句話里的“冒犯”一詞在唐中教師隊伍里引起軒然大波,他們認為“冒犯”是貶義詞,是他故意發泄他的不滿情緒。為此,他又犧牲了好多腦細胞,才把“冒犯”刪去,換成了別的什么詞,他也記不清了。
多少年以后,他還摸不準“冒犯”是貶義詞還是褒義詞。每當他要寫到這個詞語時,他就跳過去,用別的詞語來代替。至今他都用不好這個詞,這成了他的硬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