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那個小屯子里的豆腐是方圓幾十里最有名氣的。
豆腐出名,一個確實是豆腐好吃到“撐死人不償命”(別的屯子的人嫉妒語言),主要是做豆腐這個人老吉頭,做豆腐水平非同一般,更重要的,他是一個有特別經歷與性格的人。
老吉頭不是這個屯子的坐地戶,也就是不是土著,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搬過來的,據說是抗***的支前模范,確實有些殘疾。
當時的生產隊長見他還老實,也會說話,就留下來了。
來到屯子里以后,也跟其他社員沒有什么差別,正常勞動,正常過日子。
誰也沒有想到他會出名,而且是放衛星一樣突然成名,確確實實是典型的爆款紅人。倒不是因為豆腐,而是一次完全的意外事故,他自己、所有人都沒有料到,人紅了,豆腐自然而然就紅。
文革后期,公社開憶苦思甜大會,每個大隊選一個貧農代表發言,我們大隊就選的是老吉頭。
正常講,是選不上他的,但是沒有人愿意去,哼,有他是五八,沒有他也是四十,也就讓他湊個數吧。
第一次大會,正好新上任的縣革委會主任(以后就叫縣主任)也來指導,會場就在學校的操場,一個簡易的主席臺,下面坐滿了學生和各個大隊的貧下中農代表。
公社主任主持大會,縣主任講話,接著就是貧下中農代表按順序做憶苦思甜發言。原計劃老吉頭是第二個發言的,結果第一個發言的是其他大隊的貧農代表,那天正好鬧肚子,五分鐘跑一次茅廁,公社主任一看,讓老吉頭第一個發言吧(電影劇本也想不到的意外情況)。
就像某個替補球員,因主力隊員不能登場、而他頂替的突發事件變成超級巨星一樣的偶然。
老吉頭一上臺,先給縣主任鞠個躬,這是事先沒有安排也沒有想到的出其不意的創意,主持大會的公社主任和縣主任都沒有料到的舉動,縣主任覺得老吉頭挺有禮貌的,就趕緊伸手跟老吉頭握手,老吉頭習慣了跟別人用左手握手,他剛一伸左手,公社主任反應就是比農民快,在旁邊把他的左手扒拉下來,意思是怎么跟縣主任用左手握手呢,不禮貌,用眼神讓他用右手。
這功夫縣主任的右手已經伸到老吉頭的眼前了,沒辦法,老吉頭只好迅速用右手去握縣主任的手,他的右手一伸出來,縣主任猛地縮回自己的手,同時身子不由自主的迅速往后一退,臉色瞬間就變了色,旁邊的公社主任也嚇了一跳(如果這是個電影的話,縣主任的特寫鏡頭肯定是瞪圓了如同公牛般的眼珠子和扭曲變形了臉)!
原來,老紀的右手是殘疾,只剩下三根手指頭,更悲催的是剩下三個還是三個半截!熟人每次見了都會不太舒服,更何況是第一次見,而且是在這種場合、在沒有哪怕一丁點兒防備的情況下。
不過,領導就是領導,沒有驚叫出來,在讀秒的時間內就恢復常態,居然能儼然很親切(更像親昵)地抓住老吉頭右胳膊的袖子,晃了晃,臺下的人把縣主任的慌張、尷尬的舉動看得清清楚楚啊,沒想到半禿的手有這么大的殺傷力,真是很大當量級的TNT氫彈的效果。
老吉頭也被自己嚇到的縣主任的慌張模樣嚇一跳,像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的效果一樣(力量相等,方向相反),也愣了幾秒種后,突然跺了一下腳,好像下了一個決心,也好像想把對領導的驚嚇來個救贖,就慷慨激昂地念公社秘書給寫的稿子。
由于文化有限,雖然事先也結結巴巴連懵帶猜地念了兩遍,有的字不認識,認識的句子也念不順暢,但是那時候包括他自己、主要是大隊主任也沒當回事兒呀,現在是自己難受,也知道臺上的領導和臺下的人也難受,又跺了一下腳,干脆把稿子往旁邊一放,用自己的話說起來。
誰成想說著說著,竟進入佳境,情緒就上來了(有點像《白鹿原》里的陸三到縣城造反時的趕腳),舊社會如何受壓迫、沒有地種,吃不上飽飯、過年連一塊兒豆腐都吃不上,穿不上新衣服,凍得嗷嗷叫,越講越激動,突然,老吉頭舉起剛才嚇了縣主任一大跳的右手,“你們看,這就是舊社會被凍禿了的手啊......” 接著聲淚俱下,繼而放聲痛哭,誰也沒有想到他的代入感如此強悍,感動得底下也哭聲一片,連主席臺上的領導也跟著拿手絹的、用袖子的、干脆使手掌抹眼淚。
大會結束后,公社主任激動得握著老吉頭殘疾的右手不住贊揚。
縣主任不僅沒有怪罪老吉頭,還指定他作為全縣的憶苦思甜宣講團成員,把他的原來那個發言稿讓公社、縣里的穿著四個兜中山裝的秘書修改了好幾次,變成老吉頭的話,又專門教了他好幾天,老吉頭就到全縣各地做報告了。
誰都以為那次主席臺上的唐突是個災難,是個坑,哪成想主席臺好像是發射臺,把老吉頭給發射成功了!
老吉頭從此一炮走紅,就像今天突然竄出來的網紅一樣,或者基因突變產生的新物種一樣,讓他自己和他人都措手不及。
這期間,老吉頭的外號也聲揚全公社、甚至全縣:“三指禪大王”,說他一發功,就把縣上的領導都給震一個跟頭(大家猜測應該還是呂老師給起的,但是他死活不承認。其實,老吉頭的手指頭根本不是凍掉的,原因嘛,以后有機會能再說)。后來又有一個順口溜:“貧農代表一伸手,主任也要抖三抖!”
那時候,老吉頭還不是做豆腐的,后來,憶苦思甜運動結束了,也沒有機會做報告了,老吉頭載譽回到生產隊,繼續當普通的社員,勞動掙工分。
老吉頭挺失落的,或者說有點兒失重,公社主任也有點兒不得勁兒。
過幾天,公社主任到縣里開會,拐彎兒抹角向縣主任提起老吉頭,縣主任說了句:“真是個人才,當個普通社員真是可惜了,就是沒文化。” 公社主任趕緊掏出來筆記本記下來,回來就找大隊主任,說縣主任有意向,讓給老吉頭找點輕松的活兒,并翻開筆記本在大隊主任眼前晃了晃。大隊主任一聽。縣主任都下旨意了,公社主任還專程傳達,這還了得,但是大隊也沒有什么地方可安排啊,突然想起來,老吉頭憶苦思甜報告說豆腐都吃不上,就讓他去豆腐坊做豆腐了,又清閑,又可以多吃幾口豆腐。
于是乎,老吉頭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兒,從貧農代表變成了豆腐倌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