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暑假過后,學校兩道的紫槐還沒有凋盡,像是一場紫紅色的夢。這個焦灼的夏天充斥著聒噪的鳥鳴,隨后便有一只麻雀飛來——飛在學校草坪上,被癡男怨女羞紅了臉;竄到陽臺上,讓聽歌品茶的高中生唬跑了;落在籃板上,差點讓飛來的籃球砸個正著;棲在畫架上,調皮的美術生抹了它一筆紅顏料;無可奈何又落到我的乒乓球案上,“起開”!被我一球拍險些砸中,我撿起球拍罵道:“鳥人!染了紅毛就冒充古惑仔。”這時球案對面的強子不耐煩了:“喂,上局你輸了,愿賭服輸,一瓶飲料!”我趕忙狡辯:“什么什么啊,我會輸給你?在英中乒乓球我還從沒輸過,都怪剛才那麻雀影響我發揮。”“這也算理由?……都幾次了,最后一球定乾坤,誰輸誰請客,別再耍賴哦!”“你婆婆媽媽有完沒完了?發球!你只要敢發過來,我一定給你扣殺擊斃,連人帶球鑲進墻里!”然后掄圓右臂示范了一個帥氣地扣殺動作。“呵呵,鑲墻里?你動漫看多了吧?”。他無奈地瞟了我一眼,又很隨意地將球發過來,我哪肯心軟,咬緊牙關仰天長嘯,使出全身力量振臂一呼——只見乒乓球飛進人群里,或者應該說是射進人群里——“啊!”隨聲望去,不遠處一個長發女生哀嚎著抱緊額頭蹲在地上,乒乓球也被彈飛到一邊。我心想我居然打中了人,早知道命中率這么高,沒去打籃球著實可惜了……那女生放下手撩開長發,露出一記紅印,還有皺緊的眉心。我從老遠就瞧見是位美女,急忙趕在強子之前跑過去,俯下身子獻殷勤:“美女,你沒事吧”。她抬起頭瞅著我:“廢話,你試試?”這時我的地痞氣質爆發了,嘿呦你這小暴脾氣,我把球拍一伸:“怪我咯?是它打的,要怪就去怪它吧!”她站起來敵視了我一眼便匆匆離去,這時她身邊的好閨蜜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把將我手里的球拍奪過去:“不麻煩,懲罰它的事就交給我啦”。說完便跑去追那女生,強子漫條斯理走過來和我一起看那個陌生女孩的背影,還不忘搭在我肩上提醒一句:“飲料我不要了,但拍子你一定得賠給我”。那位受害女生緩緩前行,而她那位活潑的閨蜜正揮舞著球拍向她叫喊:“小喬,剛才那個就是李抗抗。”那女生聽見后頓了頓,悠悠轉過頭打量我……
沒錯!在下便是李抗抗,在學校也算是小有名氣,愛好文學的都記得,區級征文比賽四屆亞軍蟬聯者,《河趣》專欄作家,高三五班害群之馬。我的外觀在英中算是最好辨認的一個了:小平頭,后頸扎著一條細長的辮子,有二指那么粗,關系好點兒的哥們一直因此叫我“阿哥”。我成績不是很好,在學校里常鬧事,不過因為我性格散漫或者幽默風趣,還好有些人緣關系。就連派出所的大哥都常請我去坐坐……
“臭小子,犯了事還不老實,少嬉皮笑臉的……誰他媽和你開玩笑了,喂!找死啊……你把帽子還給我!站住……你大爺的!”我幫他點上煙,然后戴著他的帽子坐在凳子上,翹起的二郎腿不停地晃著。而這位禿頂的派出所大哥吸了一口煙,撥開我邊上張某的頭發看了看傷口,嚴肅地對他說:“那個……問起來就說自己摔的!聽見沒?不然我就把你那點破事全抖出去,滾!”那男生氣急敗壞地沖出門后我才開始鼓掌:“大人英明!”他又轉眼朝向我:“你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都幾歲了還打架!我給你說啊——態度好點兒,別玩手機了聽著……學校給你處分幾次了,我可不會每次都幫你兜著——哎!喂!你別走啊聽我說完……表弟!你倒是把帽子給我呀”。
十七、八歲,正是自相矛盾的年紀,大部分人都會被各種壓力困擾,所以有的人難免顯得憂郁、老成,酷似霜打的茄子。而我,最討厭將這種俗氣表露出來,心里有再委屈的事都不甘心承認它,或者聽聽歌聊聊天便可擺脫。我在別人眼里成為一種積極態度,玩世不恭、四處留情,除卻微笑與大笑,實在找不出我的額外表情。但我真的快樂嗎?路過校園中的林蔭,坐在石凳上讀詩,將靈魂依附于《雨巷》之中,那是我所心怡的江南,我魂牽夢縈的綠水青山,古樓名閣,石橋,湖心亭,油紙傘,佳人……可是一切又仿佛遙遙不可及,摻沙的西北風襲地而過,抽打著我的書頁,我長嘆一聲,合上詩集,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
這個晚自習上,我徑直去學校畫室赴約。輕輕推開那扇半掩的門,這位匿名的姑娘正背對著我,只留給我一頭似曾相識的披肩發,還有甜美的嗓音:“李抗抗?”
我繼續向她靠攏:“嗯,李商隱的李,張抗抗的抗抗。”
她放下手中的鉛筆,轉身笑著問:“挺文藝的嘛!”
“怎么是你?你叫……小喬?”我吃驚得望著這位乒乓球殘害者。
“我叫喬琳,只是他們喜歡叫我小喬罷了。”
“好名字!典雅、淑女,和你本人很般配——其實我外號叫周瑜”
“少憑嘴!沒見過我吧。”
我心想全校七百多女生里至少我也認識大半,基本上通過背影都能猜準,這個莫非就是十四班新來的轉校生,所以呆呆地搖著頭。
她嬌媚地一笑,在畫板上換了一張新紙:“你的小辮子挺個性的,能不能借我畫一下?”我盯著她的笑容坐在她面前:“樂意效勞”。然后把身后的辮子搭到胸前,又鬼使神差地關切了一句:“額頭還疼嗎?”
她一笑帶過:“沒事了,不過我可以不計前嫌約你上來,恐怕真有些腦震蕩了吧!”
“哈哈,我還以為整個學校里只有我才會講冷笑話呢!”
她頷首削鉛筆,泯著嘴巴對我點頭:“挺好啊,聽說你們搞文學的人會有點小幽默是很有魅力的。”
我回敬她:“哪里哪里,到底還是你們學美術的有氣質。”
她白了我一眼:“我還聽說你們學寫作的情感豐富,很不靠譜!”
“聽說你們學美術的感性,認識強烈,見異思遷是家常便飯。”
“那你們的甜言蜜語更花心。”她毫不示弱。
我又靈機一動:“哈哈,那我們性格這么像,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她低著頭畫畫,長發從耳背滑下來變作劉海,但掩蓋不住她的笑靨,我也傻乎乎的跟著樂。這時她抬起頭嚴肅道:“現在你是我的模特,色相收斂點,叫人家怎么畫?”“我冤枉……好吧,我盡力克制、克制!”然后故作鎮定地咳了兩聲。她滿意的點點腦袋:“嗯,時刻提醒自己要矜持、矜持。”接著我便雙手互扣手心,夾緊雙腿配合她所說的“矜持”。而她太息一聲,繼續垂下頭去:“徹底被你打敗啦。”
之后的半個小時內,我紋絲不動坐在那里,可我不老實的雙眼總在打量面前這位女生:她擁有月色般的皮膚,而他精美標志的五官起初像畫上去似的,或者是浮在湖面上那種,但雙眼一眨美貌立馬充滿生機:鼻翼一皺便嘟起了嘴,蹙起了眉;酒窩一陷便伸出了舌頭,瞇起了眼。喜怒哀樂在她眉目間詮釋得美倫美奐……我真是太容易喜歡上一個人了?
“呼!累死我了,大功告成!”她擱下鉛筆,翹起嘴吹落畫紙上的橡皮屑。
“拿我瞧瞧!”
“不給。”她站起來調皮地笑著,把畫卷藏在身后,我跑過去雙手繞過她的腰想奪那幅畫,卻誤抓到她的手,那種細膩的膚色瞬間電了我一下,我迅速將手收回。她瞪大眼睛盯著我通紅的臉,硬是憋住那笑聲:“神奇!這么厚的臉皮也會紅啊?”我趕緊轉過身:“在下是尊重古典文學的,封建思想可重了!”“你怎么不怕遭雷劈的?”她不屑地一笑,用畫卷砸我的頭。我又去奪,這回我索性抄她的腋下,直到她笑得受不住才將畫扔了。我跑過去撿畫,她早就坐在地上笑得岔氣,也不忘罵一句:“就是個死流氓,還古典文學呢?撓我癢癢肉算什么?”我得意地笑著回答她:“你寶二爺就是這樣對付林妹妹的。”我展開畫,瞬間失望透了:“啥!你半天就畫一根大麻花?”“我說了我只畫你辮子啊”她雙手插著腰笑得還沒緩過神來。“那你還要我矜持?關色相什么事?”她又白了我一眼:“你以為只有你才會臉紅嗎?”她在畫上落下款,送給我做見面禮。我仔細去看,這雖然只是一幅簡單的素描,但細節、明暗都沒有含糊,可見她畫工了得。她也問我索見面禮,央我寫首詩送給她,這簡直給了我表現的舞臺,從褲兜里掏出筆寫下我的心聲——《如何》
我不知道我該如何?
反正明月初照,洞庭南閣;
我不知道你該如何?
反正湘江苗寨,花飛花落。
如何
才能博你一笑,楚腰驟得
眉如初月,目引橫波;
如何
才能雙宿雙飛,雪肌透羅,
指如蔥玉,動我心河。
唇含瑰瑙,云髻婆娑。我說
這又如何?
承蒙君顧,千金一諾。你說
那又如何?
紙醉風花亂秋波,
臨風還酹會嬌娥。
我甩下魚鉤
釣起一江寂寞。
就這樣,我和喬琳正式交往了。我漸漸成了她在英中最親近的人……
《二》
“昨晚約會怎么樣?”強子給我填滿啤酒。
“哦,對了。你不知道有多巧!來的就是上次乒乓球打中的那姑娘!”我放下飯,喝了口啤酒。
這時強子猛地抬起頭:“你是說喬琳?”
我不安地看了他一眼,裝傻道:“哦!我還以為她叫小喬呢。”我繼續夾著菜:“你還知道什么也給我說說唄!”
他同時點著兩根煙,給我遞過來一支(只有關系很好的哥們才會有這動作),他自己也猛吸一口,有點郁悶:“我聽說她是這學期才從上海轉過來的,好像是因為他爸的工作調動。哎!太戲劇性了,屌絲遇上白富美!”我挑著宮保雞丁里的花生米,瞥了他一眼:“你他媽才是屌絲呢,先入為主,我看你是白打聽了。”他不好意思的端起了酒杯,我沒有和他碰杯便獨自干了。又怕場面尷尬,所以冒出一句:“快吃吧!吃完陪我買幾件像樣點的衣服,明天要見我們新調來的編輯。”“新編輯?新官上任三把火,你注意點吧。我要是領導一定看不起你這種混混。”
“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小氣?副主編今早打電話說編輯明天約我們出去吃飯,后來又改成單獨約我了——服務員買單。”
陽光明媚,城市風暖暖。第二天我穿得很莊重,步入飯店大廳,漂亮的迎賓小姐微笑著向我走來:“請問你是李抗抗同學嗎?”
“是我。”
“歡迎光臨,喬先生在11號包廂。”
“謝謝。”我認準11號包廂推開門,偌大的包廂僅有三個人,一個中年男人和中年婦女,還有一個很眼熟的女生。我又仔細看了看門牌果然是11,就毫不猶豫地上前握住席上男士的手:“對不起喬編,我來晚了。”
他和藹地笑著:“不晚!來我給你介紹,這位是內人。”
我朝那位女士點點頭:“阿姨真年輕”。
“還有這位是小女,也在英中上學。”
“令千金真漂亮,學美術的吧!”我給了那個可愛的女生一個微笑。
“嘿呦,你怎么知道?這小伙真聰明!到阿姨這邊坐。”我被那位微胖的貴婦人熱情地摁到她旁邊的座位上。喬先生點了菜,繼續轉過頭對我寒暄:“你給雜志社投稿多久了?”
我翻起白眼算了算:“三年吧,從我第二年獲獎就隔三差五被這個雜志社約稿,煩死了!”
“呵呵,你還挺愛說笑的。”然后從包里遞過來一張名片:“自古英雄出少年,我很看好你的前景,有事打電話給我。”我看著他的名片,果然現任《河趣》的責任編輯,筆名毛生,毛生!我激動得口誤連連:“你是《青年文摘》,哦不對,你是毛生?”他笑著問我:“你看過我寫的文章?”“對對,我看每一期《青文》。”我搞得跟粉絲見面會似的,又諂媚地說:“喬先生,我特別喜歡您的散文。”可是這時候,坐在我對面的美麗小姐也開口了:“我更喜歡你的散文。”我發現這位美女是對著我說的,有些不知所措。喬先生笑著對她說:“你真應該再去讀讀他的小說,也挺別致的”。然后這位男士親切的告訴我,他們兩個月前來蘭州定居,主編給了他幾期優秀的作品,女兒每晚陪他一起讀,期間女兒特別欣賞我,纏著要把她開學轉去英中。而他自己也覺得我是個可塑之才,所以才有了今天的飯局。
結束后,我們出了飯店,喬先生將車開過來,喬夫人坐上副駕駛,而他們的寶貝女兒扒在車窗上,嬌滴滴地說:“爸爸,我一個假期悶死了,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想讓李抗抗帶我出去逛。” 然后喬先生盡力把頭伸窗外,看著我說:“抗抗,那就麻煩你了。”我連忙擺手答應道:“不麻煩,不麻煩。”接著卡宴發動引擎,我倆目送它消失在黃河對岸,我長舒了一口氣,又惡狠狠瞪了她一眼:“前天晚上你怎么不說你是編輯的女兒?”
“你也沒問啊。”小喬用無辜的眼神看著我。
“太恐怖了,你就是個陰謀家。”我挑動著眉毛。
“還不是為了早點見你。”她挽起我的胳膊開始挑我哪幾篇文章有哪些毛病,然后開學到英中第一件事情就是向她那個熱情閨蜜打聽我的事跡,再者陰差陽錯我的乒乓球砸中了她,最后一切發展都在她的計劃中進行。我們繼續沿著河岸散步,我還是平淡地問了一句:“那你現在想去哪兒?”
“你文章里常提起父母,我想去你家拜訪這對偉大的爸爸媽媽。”
我停下腳步愣了愣:“其實我沒有父親。”
她立刻斂起了笑容:“不知者無罪,不好意思我無心的。”
我擰著眉頭望著她:“沒事,其實我后面的辮子也跟他有關。”
“那你母親一定很不容易吧,一個人把你拉扯大,還培養得這么有才情。”
“是的,相依為命過來的……”
“以后也加我一個吧。”她一笑活躍了氣氛,從背包里遞給我一瓶飲料,倆人面面相覷同時笑了。我蹲在黃河岸邊,卷起襯衫衣袖在淺灘撈石子,她從我身后解開我的辮子,用纖細的手指梳理開來,那股頭發剛一散開,就隨風飄起來,等我淘到漂亮的石子要送給她時,一轉頭,這個調皮蛋早將我的頭發和岸邊的垂柳系了起來,惹得路人一陣哄笑。再去看她,一套整潔的短袖,緊身牛仔褲,腳下紅色帆布鞋正鏟著岸邊的沙土,她多像一盆雛菊開在陽光下,對這個陌生地充滿好奇與興致。她白皙的皮膚吹彈可破,僵著一副可掬的笑容,時不時搖晃著馬尾與齊劉海,俯著頭用鞋尖在細沙上劃著,背著雙手一副認真可愛的模樣。我在河水里淘凈我手上的淤泥,解開辮子走過去,只見她正用鞋尖寫我的名字,旁邊畫著一幅巨大的豬頭。她說明旨意后,我拗不過她,只得屈尊蹲在豬頭后邊,等她拍了一張照片發在微博上才罷休。“交個美術生做女友真受罪。”我心想。
浪漫的時光總是片刻,多希望公正的沙漏能破例一次,被凍結在此時……我牽起她的手準備回家,這回哪怕“電”死我也不松開。
“師傅右轉!哎!對,是進這個菜市場,在邊上那間小賣部門口停下吧!謝謝。”我們下了出租車,她小心地看著自己腳下的每一步,生怕被焦皮菜葉滑一跤。“很不習慣吧。”我裝作很自卑的說,其實真的自卑了。
“你瞧你說些什么呢,我會是那種人么?”然后又嬉皮笑臉道:“快走吧!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見丈母娘啦。”
我摸著頭彈出一個大問號:“那叫婆婆!”
“親愛的,你可別忘了我是獨生女哦!以后男方得入贅,連兒子名字我都想好了,叫喬……”
“叫喬峰好了,霸氣!”我懶得和她抬杠,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不耐煩地向前走。她趕快嬌氣地蹲下去掙脫我:“等等等等!我總得買點東西去吧!第一次見丈母娘有空手的嗎?”
“好吧,對面就有小賣部,那你快點哦。”我詭異地笑著說。她拎著包走到窗口,看見一位正在擦貨柜的婦女:“阿姨。”那婦女用圍裙擦著濕淋淋的手客氣地回應道:“姑娘,你要點什么?”“阿姨麻煩你拿一箱牛奶,我要最貴的。”那位中年婦女點點頭,不巧轉身正好撞在我懷里,我笑著對她說:“媽,你別賣給她。”又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喬琳:“傻瓜,快進來吧!到家了。”我媽還是朝我看看,朝她看看,又笑著去廚房了,就像是看待自己三歲兒子和鄰家三歲的姑娘玩過家家一樣。小喬氣沖沖地像兔子一樣兩步三步跳進屋里,小聲兇我道:“混蛋,你果然讓我空著手見丈母娘了。”我摟住她的肩,晃著她笑了笑:“以后有機會再帶禮物,我聽你剛剛不是說,還要給她生一個叫喬峰的大胖孫子嗎?”她氣急敗壞地咬住下唇,用力踩我的腳:“誰說和你了,不要臉!”這時我媽走出來,手里端著一盤水果。我連忙放下手,向她介紹起來:“媽,這是我們編輯的女兒,我們一個學校的,叫喬琳。”“阿姨,叫我小喬就好了。”我媽微笑著待她,又喚我去泡茶。我端起茶杯往里屋走,只見我媽親熱地對她說:“小喬坐吧!把這兒就當是自己家,今晚留下,咱熱熱鬧鬧吃火鍋。”喬琳感動得直點頭,小腦袋點得跟縫紉機的針頭一個頻率。接著幾句寒暄后,我媽走進了廚房,喬琳掀開里屋門簾對正在沏茶的我說:“小李子,茶沏好后給本宮擱桌上,哀家現在要跟老佛爺聯絡一下感情。”“喳!”她滿意地卷起袖筒跨進廚房,而我就真像太監一樣恭恭敬敬將茶放在桌上。此時我突然感覺一陣頭痛,便跑上樓回我房間喝了藥,再像往常一樣打開電視機,躺在床上習慣性地忍受腦海翻滾帶給神經的每一秒苦痛。熬夜寫作使我現在眼皮像灌了鉛一般沉重,午后的陽光暖暖地,帶你入眠絕對輕而易舉……
不知道什么時候,嘻嘻哈哈的聲音流進我的雙耳,沖散我的美夢。我睡眼蓬松,爬起來抱怨:“喂,我睡個覺你把電視聲音開那么大要死啊。”此時小喬正坐在我床頭看《海綿寶寶》,聽見我的聲音后轉頭看著我,又用下巴指指窗外,我隨著看去——真是不測風云,剛才還晴朗瞬間瓢潑大雨。我盯著她說:“別以為大雨是你今晚留宿的借口。”
她高傲地將頭昂到天上:“想得美!”
我又掀開被子笑著召喚她:“要不就順從天意吧。”
“喂,你再耍流氓我可要叫了。”她佯裝生氣。
“哈哈,你叫啊,你今天叫破喉嚨都不會有人理你的。”星爺的電影臺詞張口便來。
她表示懷疑地看著我,開始深呼吸……“啊~~”她果然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有點河東獅吼的意思,想必樓下的街坊都震驚了。“怎么了怎么了?”我媽聞聲急忙趕來,踩著拖鞋“噌噌噌”跑上樓推開我房門,小喬趕快跑過去躲在我媽身后,然后苦著臉說:“阿姨,你兒子欺負我。”
“媽,別聽她的,我……”我有些冤枉,卻不知如何解釋,對這個古靈精怪的妹子真心服了。
“你什么你,你耍流氓!”她一臉委屈相。
“你誣陷我。”我拉下臉好讓母親相信我。
“事實!”她躲在我媽身后沖我做鬼臉。我媽還是一臉平靜地微笑:“好了好了,快下樓吃飯吧,我還以為有老鼠呢。”她轉身先下樓去,小喬望著她的背影小聲抱怨:“丈母娘真英明,顯然是護子情結嘛。你們全家欺負我。”我邊穿鞋子邊解釋:“長這么大她很少管我,他信我,所以給我自由,包括戀愛也是。”她一臉詭異地對我笑道:“那就是她疏忽了。早戀可是會鬧出亂子的。”我撇撇嘴,驚恐地望著她的眼神:“喂,你再這樣我也要叫了。”“孩子,快下樓吃飯,想多了吧!”她調皮地奔下樓,我也跟下去,母親掀起鍋蓋,一股麻辣香鍋味兒撲面而來。三個人手忙腳亂,有說有笑,回想一下才發現,我家已經好久沒有這般熱鬧了,并且只是多了一個人而已。
晚飯結束,雨點漸漸稀疏。小喬掛上她爸爸的來電,胡亂抹抹嘴巴便要告辭,我媽點點頭,叫我去貨架上拿把傘,我剛起身小喬便從袖口將我拽住,然后對我媽說:“阿姨不用啦,我剛看見雨快停了,況且還一直在車里呢,不淋雨。”“那整個下午都在下雨,外面怪冷的,我去給你找件衣服。”“媽!讓她穿我的。”我拿開她的手站起來,脫下我的外套披在她身上,乍一看有點滑稽。她沖我笑笑:“一股煙味兒。”然后又調高嗓門向我媽告別:“阿姨,下回我還來玩,到時候您得教我繡十字繡哦。——阿姨再見。”她穿著我寬大的衣服活像只小企鵝,然后我們娘兩將這只小企鵝送上出租車,又踏著月光走回滿地積水的鬧市。菜販魚販打著哈欠斗地主,頭頂廉價的罩棚聚著水窩。
《三》
我媽回到家便開始收拾餐桌邁進廚房,我依舊跑上樓,獨自坐在窗臺上發呆,望著樓下燒烤攤邊聚集著鄰里街坊,匆匆回家的路人駕著單車或電動,另外還有幾個大漢穿著坎肩、大衩褲像往常一樣鉆進棋牌室通宵。這就是我所生活的環境,說不清是平民巷還是貧民巷。這時我低頭看見母親帶著鑰匙,套好袖套向對面一棟大樓走去——這是她的兼職工作——說好聽點叫做保潔阿姨。望著她矮小的背影融化在黑夜之中,我的心不禁一痛,凄慘的往事歷歷在目:
我的童年在農村度過,父親是個暴戾的人,又迷上了賭博,家里的擔子瞬間落到母親一個人身上。這還不止,他很反感我和母親,每次他輸錢回家后,都拿我們娘倆做出氣筒,哪怕我們態度順從恭敬,他依舊能挑出“打你”的借口,甚至翻出若干年前的舊賬,或者是些“莫須有”的罪名,總之他的蠻橫強勢令人發指。再后來,經親朋好友的勸說,讓他跟我舅舅一起做蔬菜生意,謀事在人,很快他便撈了一大筆錢。日復一日過去,他翅膀硬了,索性在舅舅廠里動手腳,沒多久舅舅便以破產收局。而父親卻另起爐灶,把那些老客戶全攬到門下,事業從此蒸蒸日上。雖說他做了一本萬利的生意,可我們娘兩生活從未改善,正當所有人疑惑起這件事的時候,他從西安接來了自己的情婦,還有一個小我兩歲的私生子,所有的偏見和謎團迎刃而解。
當年我只有八歲,現在回憶起一切都好像發生在昨天一樣:那個傍晚,我坐在大門口,朝土里撒了泡尿便開始和泥巴。他回家了,將小轎車停在路邊,從車里牽下那個小雜種便往家走。我見到久違的父親難免有些激動,屁股下像裝了彈簧似的蹦起來:“爸爸!”他瞥了我一眼,熟練地一腳將我從門中央踹到門側,他倆父子才寬寬敞敞從門里跨進去。我又坐回原來的位置捏泥巴,畢竟我的調皮搗蛋讓我早就習慣了這種待遇,只是感覺現在穿皮鞋的腳和從前穿布鞋的腳踢在屁股上是不同的疼法。他將他的乖兒子安頓在堂屋門口,自己進屋強迫母親簽字離婚,起初只是對罵幾句,后來才發展到毆打。我趕緊跑去廚房藏起了菜刀,這是母親叮囑我做的,她說父親已經瘋了,有危險就自己先跑,別管她,跑得越遠越好。我覺得藏菜刀是很有必要的,果不其然,只見父親氣急敗壞地跳出堂屋徑直走進廚房,我看見他左臉被抓破一道清晰的血線,須臾后從廚房抄起一根搟面杖又殺回堂屋。我慌亂之中跟進去反被他扔出來,接著堂屋門被反鎖了,我沒有哭,但我聽見了母親的哭聲。門口這位白凈的男生驚恐地盯著躺在地上的我,耳邊是抱怨聲、哭訴聲、叫罵聲、打砸聲混成一片。我無奈地走到大門口,越想越委屈:你我同樣是兒子,待遇卻相差甚遠。你媽媽我媽媽同樣是女人,為什么要百般為難?我突然有了主意,又回到堂屋門口,與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面面相覷。我給他一個和善的微笑,他也回敬我一個燦爛的笑容,接著我迅速將一坨泥巴摔在他臉上,又慷慨地賞了他幾個大耳光,我怕父親報復,便一溜煙跑開。與此同時,這位文質彬彬的少爺母狼般的嚎叫果然熄滅了屋內的戰火,父親跑出來,手中的搟面杖從我耳邊飛過……那晚母親簽了字,他們離開后,我才從樹上跳下來回到家,家里一片狼藉,桌面上沙發上到處都是扯下的長發……據說第二天父親和他的“家人”去了西安,直到現在也沒回來,或者說回來了但也和我們沒關系。而瘦弱的母親無力操心家里那些田地,只好通通租借出去。然后我們母子來到城市,在這個偏僻的巷子里謀生,租了一家簡陋的樓房,一樓除了商鋪以外分了間廚房,還有我常提到的里屋,也就是母親的臥室;二樓一直住著我。十年如一日,從我二年級到現今高三,母子倆的生活日益拮據,柴米油鹽時常告急,甚至有時候要去糧店賒面粉。可惜我也不是學習的材料,成日和一群地痞流氓混在一塊,僥幸的是我喜歡寫作,偶爾還能賺點稿費貼補家用。不過最苦不過我的母親,她平日里替幾個有錢的街坊繡十字繡掙點錢,還要照顧商店,夜里八點準時去對面辦公樓打掃衛生——我收起記憶,呆呆坐在窗臺上,眺望對面高樓里,第四層燈亮了,一小時后滅了,第三層燈亮了,一小時后又滅了,第二層……媽媽,晚安!
《四》
老天捉弄人的本領我早領教過了,不過“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時代終于來臨:我又在區級征文大賽中題名,而且這次直奪冠軍頭銜。在獲獎感言中,我感謝了我的母親,我的同學,還有我的導師喬編輯。然而我也看懂什么叫可恥的內幕,無論是我實力永不及往年的冠軍但今年借了喬編的洪福,還是我一直優秀于往年的冠軍而被他的背景壓制,今年得以掙脫,無論那種說法成立都是一種心照不宣的可恥,盡管如此,這可恥的榮耀也是讓我欣喜的,他讓我變得可憐。喬琳當時和他父親坐在第一排,望著她欣喜的笑靨,我又重新拿起話筒:“這次最感謝的人,是我的女朋友——喬琳。她給予我很大的幫助,她一直默默陪著我,支持我,鼓勵我。她是美術生,我們常在一起創作,以至于后來我出奇的發現,原來萬般文藝皆相通,就拿素描和寫作來談吧:首先,他們的共同目的是美的欣賞,都要將自己的實力與情感表現在紙上;其次,他們的創作人都要具備敏銳的眼光去洞察世界,用靈巧的心去體味世間百態;最后,便是創作過程,這也是重中之重:素描中打形為基本功,對事物的描繪先要形似才能神似,小說也一樣,符合客觀事實為前提,穩重下筆,絕不能讓文章內容首尾不一,出現“畸形”。其二,素描中要對物體做全方位透視了解,所以“結構塑造”環節舉足輕重。小說亦如是,實不相瞞,我第一遍寫出的內容平淡無奇,全是陳述句的排列,列成枯燥無味的流水賬。但是,我必須確保作文框架完整,出現的內容必須有他存在的價值,容不得一句廢話,這是一篇文章或是一篇素描的主干成分——“結構塑造”。其三,素描中最養眼的部分是精雕細琢出來的明暗調子,它
使原本枯燥的結構框架更為完善生動,起修飾美化等為結構服務的作用。也就是說,只有結構沒有調子的素描是次品,至少它具備強烈的立體感。而只有調子沒有結構的素描一無是處,是失敗品。小說創作也必須謹慎,推陳出新的創作理念固然可取,但文章之所以稱之為文章更重要,沒有文章正確的思路、調理和主旨,我只能說它不算文章,盡管你擅長美文,將文字運用自如,玩弄得花哨無比也無補于事。我只希望我們初學者能從點滴做起,別還沒學會走路,就學大師奔跑……”臺下掌聲雷動,小喬沖上臺給我一個感激的熊抱。
每個學年的第一學期都是幸福的,中秋、國慶等一系列長假接踵而至。但長假以外依舊是傷病歲月:莘莘學子如蟲豕般爬進校門,又如泄洪一般涌出,日復一日。課堂上的老師如哈利波特般揮舞魔杖將多數學生催眠,在臺上出演獨角戲。而下課的鈴聲與其說是臺上老師的閉幕鐘,不如說是臺下學生的起床鬧鈴……看吧!他們果然起床了,形態各異:伸著懶腰的,吃早餐的,發微博抱怨世態炎涼的,補妝的等等,日復一日。想來祖國的花朵成了殘花敗柳,詩人口中“八九點鐘的太陽”遭遇陰霾,甚是寒心。
《五》
我疲憊地翻著身,扒開雙眼看看窗外,一盆粉色蜀葵正開得鮮艷,拼命索取十月的陽光。我踹開她柔軟的被子,張開雙臂伸伸懶腰。“你醒了啊?”喬琳踩著拖鞋,上身著一襲性感的睡裙,她翹起二郎腿坐在梳妝鏡前,指腹上蘸著淺色的粉底液,轉過頭對我笑著:“快起床啦,客廳桌上有早餐。今天的畫展你要陪我去的。”自從十月國慶節放假以后,她父母就去外地旅游,而我一直和她住在一起。我立起枕頭靠上去,吐了一口煙圈:“畫展?無聊死了。”她貼在鏡子前畫著眉,輕輕地嘟著小嘴:“你怎么這樣啊,昨晚咱們可都說好了。”
“我又沒說我不去的,不過去只會丟人顯眼,他們一看我就是外行。”
她擱下畫筆,又拿起眼影刷,調皮地笑著:“不錯,你就是用來襯托我的——親愛的,你說我今天眼影用啥顏色?”
我套上衣服,又讓她轉過頭:“瞧你熬夜眼圈都浮腫了,用深棕和淺棕,這都是雜志上看來的——我褲子呢?”
“邋遢,健忘。估計還在客廳吧。”“快拿回來,再順便找件你爸爸的襯衫,你瞧我袖口的酒污……”
她從鏡子里瞧見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然后滿意地放下小刷子,貼近鏡子檢查剛刷上去的睫毛膏,悠悠飄出一句:“懶人,自己去拿。”我望著全開的窗戶,對面樓里人來人往,我總不至于這樣跑出去吧,只得屈尊討好她:“寶貝,去吧!你不去我就賴床一天,聽話。”軟磨硬泡之后,她終于站起來嘆著氣:“哎,誰讓你是我最愛呢。”
洗漱完畢,早餐過后。我收拾好先下樓去,一手拎著她奢華的包包,另一只手捎一袋垃圾。一出樓門,便順手把她的包包扔進裝滿垃圾袋的桶里,然后將那袋垃圾扛在肩上,在小區門口等了好久才反應過來,趕快到垃圾桶里將她的包換出來,這幾天我總是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樣,總之頭痛又加重了。“哐當哐當”,她踩著高跟鞋邁下樓,邊出門邊戴耳墜,微微傾斜著頭氣質非凡。她原本可愛的臉龐涂上美妝后更加動人,我承認她就是我夢寐以求的江南美女,老天眷顧我李抗抗!我們手牽手走進林蔭道,我佯裝委屈地仰視她道:“親愛的,你今天真是高大威猛,我現在好有壓力啊!”她沖我笑了笑,又高傲的伸出手,我條件反射趕忙攙住她的玉手俯首稱臣。“咔!咔!”她毫不猶豫將兩支七公分長的鞋跟磕斷。我大吃一驚,又感激地吻上她的額頭。她可愛地朝我笑笑,又突然撅起嘴巴委屈道:“嗚~原來我買的鞋是水貨啊。”我被鬧得啼笑皆非,只好摟著她的肩講笑話哄她,我告訴她剛才把她的包誤扔進垃圾桶,結果被她的小粉拳錘了好半天。晨光被路旁樹枝篩得細碎,灑在我倆身上。或許,我們僅是大千世界中兩個陌生路人,今天的溫暖只是過眼云煙,稍縱即逝,我知道。
果然如我所料,畫展是極其無聊的,可能是因為我藝術修養不夠吧!喬琳挽著我的胳膊,向她的美術生朋友介紹我,又帶我一一欣賞了每一幅大家之作。她纖細的手指指向一副亂糟糟的畫面:“瞧!這是我杭州師傅畫的,抽象派,空間感很強哦,對吧?”我觀察良久,并沒有什么特別發現,便調侃道:“下回我吐的時候,你也用畫紙接住,想必也是一副巨作!等晾干以后掛墻上,立體感超強!摸上去跟浮雕一樣。”她擰了我一把:“去你的,惡心死了。”又伸長脖子看看我身后:“快!親愛的,那邊坐會兒……”我知道她的高跟鞋鞋跟不齊,腳一定也崴得難受。我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點了一杯清茶和卡布奇諾,一起俯瞰滾滾而下的黃河大浪。“抗抗。”她突然從桌面上抓住我的手,嚴肅道:“如果你哪天敢和我分手,我就從黃河跳下去!”我點了點頭,繼續喝茶。她又嬌氣地搖著我的手臂:“死人頭!你說話啊,那你怎么辦?”我頓了頓,然后一字一句地告訴她:“首先,沒有你說的‘如果’,但你要是真想聽聽我的意思,我愿意陪你跳下去,最后兩具尸體飄在渤海上也挺浪漫,還省了去蓬萊灣的路費。”我笑著回答她,又把眼神探到窗外泯了一口茶。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人家是從天上來的,才不管我們的死活。
《六》
時光如梭,換上新日歷,跨進又一個新年。對于我這種沒有完整家庭的人來講,眼前蕭條的風雪和鄰里熱鬧的場面都使人敏感。在蘭州,2月份是一個常下雪的時段,那個從上海來的姑娘最喜歡雪天了,每次都嘟嚷著叫我陪她走雪地。有幾次我嫌煩,讓強子陪她去旱冰場,然后自己除了寫作就是跟剩下的幾個哥們到處去瘋玩。
這天中午我剛回家,看見母親正在吃泡面,她說自己生病了懶得做飯,叫我去面館吃。我剛要出門她又急忙喚我:“抗抗,今晚是小年夜,你想吃什么?”“餃子吧!看別人家年夜都吃餃子。”她聽完后擠出一絲笑容。半個小時后,我從街上回來,門鎖著,不知道她去哪了。拿鑰匙開門走進去,我眼尖,拿起桌上方便面的包裝袋,驚異地發現這包已經過期數日了。又走進里屋,她枕邊有今天剛送來的水電欠費單,我的第一反應是——家里有困難。果不其然,到廚房掀開面粉缸,空空如也。我可憐的媽媽,她扛下所有負擔,我甚至覺得今晚的餃子對她又是一個苛刻的考驗,她用微笑和感動,吃力地溺愛著我。
“阿哥!阿哥!”我順著聲音走出門,經常和我一起的四個混混約我去網吧打《英雄聯盟》,我鎖上門,坐在強子的摩托車后座,心里卻一直擔心著母親。摩托車穿過這個小巷,沒想到在巷口,我看見了我媽的背影,還有這一帶靠賣廢品為生的宋婆婆——她們正在撿垃圾!我絕對沒有看走眼,沒有人比我更熟悉她那雙花格袖套。摩托車飛馳而過,我緊了緊羽絨服,盡量別讓我的血液冰冷。我是個冷血的人?
坐在網吧的沙發上,總能聽到市井之音,有些顧客邊進網吧邊跺鞋上的臟雪,口里呼出一句:“他娘的凍死了”。,我這時突然想起我的母親,她現在在哪?在干什么?總之今天中午的事使我不安,倘若真是家里缺錢,而我還在網吧揮霍,不行!我負不起這罪惡感。下午四點多鐘,我離開戰隊往家走。路過巷口那家糧店,原諒巷子就是這么小,我又看見母親正背身站在店里,而肥胖的老板娘王嬸正和三個老友搓麻將,我扔掉煙頭走進去,老板娘也僅是輕蔑地瞥了我一眼,然后繼續對我媽說:“要不是你寶貝兒子上回把張嬸兒子頭打破了,你也不至于丟掉十字繡的活對吧。上回張嬸給我說的時候,氣得眼睛都直了。”我媽并沒有發現我在場,笑臉對她說:“這娃就是調皮點,心不壞——小王,我保證這是最后一次賒面了,等村里地租過來還你就是啦。”王嬸摸著麻將牌冷笑起來:“大嫂子,不是我說你,咱都是窮人家……二筒!……充什么大胖子。你瞧你剛下來那年租那小樓,我們姐幾個還都尋思是哪的暴發戶呢,誰知道……咦。”然后她便轉移話題和另三個婦女討論去哪買衣服。母親是個老實人,交流起來必然吃虧,而我也看出王嬸根本沒有賒面的意思,便過去拍拍母親的肩,示意她我全聽到了。又走去麻將桌前,客氣道:“嬸子,都左鄰右舍的,低頭不見……”“呦呵!我以為誰呢,作家嘛,啥前出名別忘了嬸子呀!”她野蠻地打斷我的話。容我簡介,我面前這個女人,放在網絡里就是個吐槽帝,而且背地里戳痛過我們母子的脊梁骨,說我是野種,父親將我私生后扔給母親養活,總之亂七八糟的版本,我都佩服她的腦洞。還說我連蘭州都沒出過的人要是能當作家,她北京的兒子也能當。她剛才一句“出名”讓我想起了很多事,我使勁抓著衣角,提醒自己有求于人,能忍則忍。我繼續憨笑道:“那是一定的,不過嬸子今天還是賒一袋面吧,好讓我回頭包好餃子給您送過來。今晚小年夜,可別煞了瑞氣!”她鄙視了我一眼:“溜須拍馬的賤骨頭!我又不是啥惡人,賒袋面也沒多大問題,就是你們娘倆這苦日子,啥時候才能還得上?老規矩,押件東西吧!”我怒火攻心,但眼看她還是答應我了,只得攥緊拳頭隱忍著:“押什么。”他朝那三個牌友莫名地笑了幾聲,蹦出一句:“押你個頭啊,天吶,你說你家還有啥?”我聽到這話后氣得眼都瞪圓了,伸手從柜臺拿下剪面粉袋用的剪刀,學了曹操以發代頭的氣場,“咔嚓”,我卸下我的辮子摔在牌桌上,將幾張麻將打落在地,大吼道:“呶!老子的頭給你!省的你編故事造我謠。再說我李抗抗他媽人窮志不短,由不得你這臭嘴嘟囔!”我媽沒想到會這樣,趕忙跑過來給了我兩腳。老板娘臉蛋通紅,一拍桌子站起來大叫,唾沫飛了我一臉:“你你閉嘴!有沒有家教?李嫂你瞧你教的這東西!你去打聽這條街誰敢這么說話?就憑你個狗……”她突然停口,看看我手里的剪刀,硬是將“娘養的”三個字吞了回去,再者她造謠理虧在先,面部表情也平靜了許多。我媽和剩下三個婦女都去勸她消消氣,她順勢一甩手推了母親一把,然后趕緊跑到柜臺后面扛出一袋面,沖我兇道:“把身份證押下!”我摸摸我的空口袋,母親趕忙將她的遞給我,她早有準備吶,我這才有機會看母親的身份證,照片里的她年輕美貌,可如今又兩鬢斑白。多少年來我一直有個愿望,就是給母親過一次生日,所以我又刻意瞄了一眼她的生日,差點失聲:這還真是一個有趣的日子!然后將身份證同剪刀一齊拍桌上,道了歉之后從柜臺扛起那袋白面。
出了糧店,母親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依稀還能聽見店里討論者“窮山惡水出刁民”的話題。再看看眼前的母親,我知道盡管此時我有一千個疑問,但她的沉默都能避開。母子二人悄悄地走進寂靜的小巷,只有兩雙鞋與雪地接觸發出的閑言碎語。回到家中,我拍拍肩上的面粉,又索性換上新的羽絨服,因為今晚要和喬琳去參加強子的生日聚會。“媽,別包餃子了,我今晚回不來。”我媽根本沒有包餃子的心情,從里屋不慌不忙走出來,面無表情地撂下一句:“坐這里。”我隨著她的手指坐在椅子上,她繞到我身后將圍裙系上我的脖頸,找出剪刀要幫我修剪后腦勺參差不齊的頭發:
“這條辮子你留多久了?”
“我爸走后開始留的,結果下初中后學校督促剪過一回,到現在整6年。”
她沉默半晌,又憋出一聲笑:“也好,以后用不著我幫你扎頭發了。”
我不做聲。
她又說:“本來一個大男生留辮子也不好。”
我嫌煩便故意岔開話題:“媽,中午我看見你和宋婆子在巷口撿垃圾。”
她又愣了半天,才嘆出一句:“我可能以后都得靠賣廢品賺錢了。”
我聽得出她沒有開玩笑,頓時一股內疚油然而生。心想我真是個不孝子,都怪我平時花錢大手大腳的。我是個敗家子,是她的拖油瓶,我知道這份恩情我已經越欠越深了。此時母親慈愛地撫摸起我的頭發,用那種冰冷的語調講訴她的故事:
“媽年輕的時候,就在這個地方打工。當時你宋婆婆有一家餛飩店,我在店里打雜,生意可好嘞!而你爸……那個畜生用現在話說也算個富二代,他每天晚上都和幾個狐朋狗友來店里找我。他一直追了我好久,直到我生日那天,我記得很清楚,他冒著大雪在店門口捧著一大束玫瑰花,那花兒在當夜紅得像一簇火光,將我的防線徹底燒成灰燼。我年輕不懂事,上了賊船——和他懷上了你!消息一傳出,你外公當場氣昏過去,你外婆發瘋似的打我,三天打斷四條掃帚——這種未婚先孕是那個年代最傷風敗俗的,我也三番兩次自殺都被你宋婆婆攔住。為了把你生下來,我忍受著這輩子從未有過的恥辱。好在當時你爸還算有良知,請求你爺爺來我家提親。但是結婚后,什么樣你也看見了。歲月不饒人,又將近過去20年。我是個戀舊的人,所以花高額租下這棟舊樓,社會變得越快,人心變得越壞,這樓就是那些年我打過工的餛飩店。”聽完這個故事后,我又憶起之前在她身份證上目睹過她的生日,那個繽紛的日子里再加上一捧熾熱的玫瑰,有哪個女生能抗拒這妖魅的沖動。我摸著她放在我肩上的手,安慰道:“媽,別想了。都已經過去這么久了。”我又把手伸去板筋那塊摸了摸,已經和其余頭發同樣長短。我媽摘下她的圍裙抖了抖,準備去對面樓上工作。我換上皮鞋,和小喬通過電話后便上了出租車。
《七》
“咚呲噠呲,咚呲噠呲。”
慢搖吧總是跳動著震耳欲聾的節奏。觥籌交錯,20多位俊男美女聚在一起。啟開數箱啤酒,部分人醉倒在沙發上;再起開一箱,有些人被攙扶去了衛生間……忘了是多少箱的時候,我招手示意投降,便牽起小喬的手準備回酒店,可她卻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愿,正和幾個美女說笑,樂不思蜀。我頭痛欲裂,告訴她我得回家喝藥后便走出包廂,這也許是我頭疼最嚴重的一次了,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一脈滾下來。我感覺自己的體力根本回不了家,安全起見,便去了今晚和喬琳在附近酒店開的房間,我癱倒在房間最深處的沙發上,眩暈,疼痛,我難以入睡。十分鐘左右,門開了,鎖舌彈回的那一瞬間,我用最后的力氣向門口看去,昏暗中依稀可見小喬的臉,她雙手摟著另一個男人的脖頸,而她也同時被這個男人用公主抱抱進來,她在笑,飄來陣陣酒腥,她倒在那人懷里,笑聲里多了幾分墮落。她們始終都沒有開燈,他們也全然不知我李抗抗窩在角落沙發上,我反感這空氣,更反感自己,我全身沒有一點力氣,橫在沙發上同死尸無異。我記得我所聽到的一切,我還能怎樣?無盡的噩夢到來,我在頭痛心痛中沉睡……夢里突然想起母親那句話:“社會變得越快,人心變得越壞。”
不錯!是我的母親教會我忍耐。
但!我的父親教會我暴力!
刺眼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剛好耀穿我的眼皮,我醒了。頭痛全無,心痛猶在,我握緊雙拳。走到床邊,狗男女正抱作一團,如膠似漆。我調整角度看清了男方的臉,頓時火冒三丈:“畜生!”我給了他一煙灰缸,他這才大夢初醒,睜大眼看清是我。“啪啪啪”耳光響亮,個個擊在他臉上,最后索性換成拳頭痛扁,嘴里一直重復著那句“畜生”。最后他身子在床上,腦袋被捶到地板上,他涕泗橫流,少許顫抖才漸漸平息,他咳出一灘淤血。我看著他浮腫的腮幫和牙縫間的鮮血,才漸漸釋懷,甚至有些同情。我叼起兩支煙同時點燃,給他遞去一支:“抽完你就可以滾了,就當我李抗抗從來沒有交過你強子。”強子從始至終,從被揍到出門,沒敢看我第二眼。此時的小喬早已醒了,只不過她羞于面對一切不敢睜眼。等強子走后才扒開眼,眨巴眨巴裝作茫茫然。我套上羽絨服,去桌上拿手機。她還是淡定地看著我:“咦?你辮子呢?”
“你給我閉嘴!”我啞著嗓子。好像胸腔里的火焰將要噴發卻無法噴發,活活熊燒著我的喉嚨:“‘
提醒自己,時刻提醒自己要矜持、矜持’。喬琳,你記得嗎?這是當初你在畫室告訴我的。”她將臉埋在手心里沉默。我去衛生間洗了把臉,回來時她已經穿好衣服坐在床頭,無助地盯著我。我立在門口,一手插袋然后伸出手肘:“走吧。”她莫名地笑了笑,拎著包走過來,熟練地挽在我的臂彎里:“外邊下雪啦。”
出了門,我們仍然是路人嫉妒的郎才女貌,兩人并肩而行,笑容可掬,誰也不愿提及發生過什么。我愛她,而她深知我有多愛她,從這一點就注定她是贏家,她擺布我游刃有余,她背叛我有恃無恐,因為她知道她在我生命中的意義,我不可能像我父親一樣對愛人拳腳相加,也不忍心讓可愛的喬琳變成第二個我媽。我舍不得,我離不開,我放不下。人前好勝的我突然感覺好懦弱,我居然原諒了她犯的錯,我怎么了?我真的為她而改變了嗎?我何時連背叛都能包容了?我一遍一遍反問自己。出了酒店門口,準備分道揚鑣,這時候她突然將我環抱住,淚水徹底決堤,毫不在乎來往行人……
“嗚……對不起,我錯了。”
“沒什么好道歉的。”
“這次離開你是不是再也不要我了?”
“要,這輩子都要你。”
“你別騙我。”她把我抱得更緊了,然而哭聲也更大了。
“沒騙你。”我控制著平靜的語速。
嚴冬的風雪毫不客氣,拍打著千家萬戶的向陽窗,撕扯著迎新春的彩旗。二月的雪紛紛而至,停駐在我的眉梢。她將所有淚水灌進我的胸口,冷凍著我的心臟。我終于將她從懷中推開,拍拍她抽搐著的肩頭的雪,又用手心捏住袖口蘸干她的淚珠。良久之后,我嘴里哈出一股白氣:“聽話,快回家吧。”她的眼淚又從下眼瞼翻出來,迅速滲進衣襟。待她嘴角又重新癟起時,我慷慨地將唇貼上去。喬琳,你他媽別再哭了!
二月十日這天,我領略了友情愛情的同時背叛,此時我僅佩服我的堅強。
《八》
情人節前夕,我坐在床前刮胡子,震動的手機顯示出小喬的短信:
“親愛的,明天情人節,我要一睜開眼就看見你和你的玫瑰花。好嗎?我給你買了今年最潮的情侶鞋,明天過來試呀。抗抗,我愛你。么么。”
我突然想起幾天前,我躺在沙發上聽到的一幕幕。小喬和強子骯臟的空氣又好像在我房間氤氳開來,我嗤之以鼻,我無法抵御這種萬箭穿心的傷害。我在短信回復里輸入“我們分手吧”。然后遲遲不肯發送出去,腦海里不斷游蕩著第一次乒乓球案前的初見,畫室的對白,黃河岸邊,還有她柔軟的床鋪,畫展里的海誓山盟,還有大雪中的相擁。還有她畫給我的“大麻花”,我寫給她的“指如蔥玉,動我心河”,還有我披給她的外套,她磕斷的鞋跟……我又將那句分手信息刪除,重新輸入一句:“我也愛你”,點擊發送。我繼續打開剃須刀面對鏡子。
“李抗抗,你還想犯賤下去嗎?”
“是誰?”我嚇了一跳,轉頭尋覓聲音的來源。
“你值得為這種人再犧牲嗎?”
“關你屁事!你出來!”我起身環顧四周,但我的臥室依舊空空蕩蕩。
“愚蠢!你活該被欺騙,接受背叛是你的宿命,你是一個懦夫。”
“夠了!”我一軟癱倒在地,傷口撒鹽的痛莫過此時:“我愛她,我不能沒有她。我就像一個垂危的病人,她是我無可替代的氧氣瓶。”
“賤人!你媽媽愛了你十八年你都未曾道一個‘愛’字,奈何與一個陌生人僅交往半年就要要死要活?”
“親情和愛情是兩碼事!”我拼命呼喊。
“呵呵,愛情?你錯把游戲當真了。”
“你閉嘴!我就是愛她,我現在就去給她買花。”我不安地看著門口和窗外:“你到底是誰?”
“我是你心底的陰暗面,你的無知使我日益強大!”
“滾!”我把桌上的玻璃杯摔碎在墻上,哭了起來。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連同無助,孤寂,傷害,苦痛也一起陪我坐下來。我關上剃須刀,從枕下抽出最后的一百元走到臥室門口,空蕩的屋里又生出一句:“可悲的人,你如何對得起你的母親?”我一手扶著臥室門,又忐忑地看了看房間,便匆匆出門。剛一出去便在雪地上摔了一跤,我依舊爬進來加緊腳步。我的心惶惶不得安寧,夜深人靜,我忘了我走到哪里。這里是一個廣場,附近就有一家花店,我推開門,有可愛的店員對我打招呼:“嘿,李抗抗。你也來買花嗎?”我認識她,她叫蘇靜初,就是乒乓球案前奪我球拍的那個女生。“是啊,這束玫瑰多少錢?”我抱起一簇鮮紅的玫瑰問她。她笑著說兩百。我也自嘲地笑了笑,準備放下,她突然沖我擺手,我不知所錯地愣在那里。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將我同那束玫瑰一起推出店門。她這才安心地說:“花店是我家的,這花當是我送給你了。99朵玫瑰,只有你才配擁有。”
“我不要。”我想把花塞給她,她立馬將雙手背過去:“那就當是和你的球拍交換了。”
“我球拍不值兩百。”
“但在我心里它值了。”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鮮花配美人,祝你和小喬幸福。”
我面帶微笑沉默著。
她話到嘴邊也忍住了,倚在門口輕輕地向我揮手:“再見!”
“再見。那我替喬琳謝謝你。”我回首走到不遠處,就聽見她沖我喊:“李抗抗!喬琳她配不上你。她在外邊可沒你想的那么清純。你就是個傻子!笨蛋!”我腳下停留片刻,咬了咬下唇繼續向前走。她又喊道:“對不起啊!我沒有別的意思。”
我轉過頭對她笑了笑。不錯,我是傻,喬琳是怎樣一個人我很清楚。
“李抗抗,我能有機會和你一起打乒乓球嗎?我現在練得可以了。”
我笑著說:“當然沒問題,開學見!”
“嗯,開學見!”
“謝謝你的花,真漂亮。”
“不客氣。情人節快樂。”
“情人節快樂!”我說完便轉身離開,那團花在雪夜紅得像篝火……
我推開臥室的門,輕輕放下花,點上一支煙,靜靜坐在窗臺上。眺望對面辦公樓里,第三層樓燈剛滅,第二層樓燈又亮了。雪花飄落在我掌心,溶成一灘水。我果斷熄滅那支煙——我笑著計劃明天的情人節。
《九》
第二天清晨,我像做了一個紫紅色的夢一樣,夢見了紫槐林里竄出一只麻雀嘰嘰喳喳的叫,然后生生被夢吵醒,瞇眼看到門外垂著晶瑩的雪簾,那些寂寞的枯樹枝上壓滿雪,假裝自己是重生的櫻花。今天是個多美好的日子,我要把我的玫瑰送給我最愛的女人。我悄悄推開她的房門,躡手躡腳抱著那一束玫瑰,生怕摩擦塑料的聲音吵醒她。她背對著我還在酣睡,只露出散落的頭發和肩膀。我拍拍她的被子,她轉過頭十分吃驚地望著我。面對這個今天剛好40歲的女人,我笑著留下眼淚,火紅的玫瑰燃燒進我的胸膛:
“媽,生日快樂!今天2月14日”。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