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每個女孩子都有過這樣的心事:我從哪兒來?大人們總是爽朗地笑道:“你是我們在垃圾桶里撿來的啊。”一邊說一邊觀察孩子的反應。有的孩子就以為垃圾桶里有無窮無盡的孩子,誰家想要了,就可以去領一個回來。當然要經過特殊的儀式,否則是找不到垃圾桶里的孩子的。
千重子的父母就有趣多了,他們說千重子是他們在賞夜櫻的祇園搶來的,真是瘋狂又浪漫。作為獨生女的千重子是寂寞而敏感的,她敏銳地察覺到自己不是父母的親生孩子,并隱隱感到自己是在店鋪的橙色格子門前被父母撿到的。她愛他們,然而她像漂浮在空中,在望著楓樹干下開花的兩株紫花地丁時,她會茫茫然地想:“上邊和下邊的紫花地丁彼此會不會相見,會不會相識呢?”
她曾向漂亮的真一吐露自己的棄兒身世,真一卻誤解了她的意思,發出“上帝的孩子――人,都是棄兒嘛……”這番高論。所以人世間很多事是不足與人道的,一說,就變了味道。獨倚闌干遠眺西山的千重子,想把自己活成一棵樹。
京都姑娘千重子優雅美好,孝敬父母,甚至無欲無求。作為一個妙齡女子,她欣然穿著父親太吉郎設計的和服,體貼地照顧著每個人的感受。甚至在她要求上大學時,父親反對:一個要繼承家業的女孩子家上什么大學。上了大學,反而礙事。倒不如多關心點買賣。她也只是感到害怕,卻肯定地選擇“絕對服從”。無疑,千重子善良,并且感情豐富,但她只把一切放在心底,以一種隱秘的方式與周圍的環境對抗。當她的痛苦到達極點時,苗子出現了。
苗子是千重子的孿生妹妹,她們在祇園節相識,也許曾經她們擦肩而過。堅持不愿妨礙千重子幸福的苗子最終在夜里敲響了千重子家的格子門。
我總覺得千重子和苗子的故事剛剛開始就結束了。當我讀到第二遍時,突然間意識到,苗子也許只是一個幻影,是千重子對前途未卜的人生的一點想像和寄托。苗子雖然讓千重子有了妹妹,卻并沒有為她帶來爸爸媽媽,甚至媽媽的老家、外公外婆也都不清楚。可以說苗子是孤零零地出現在千重子的生活中,這省卻了很多麻煩,而雙生子的身份又使得她們有一種天生的親密。
在我看來,真一是千重子的白襯衫少年,潔凈活潑,回憶中的臉都是可愛的。但二十歲之后,龍助才是能同千重子結婚的人,千重子不止一次地被期待或要求料理店鋪,龍助推了她一把,并有意陪她一起。秀男的手藝固然好,但家境畢竟有差別,何況千重子也不屬意于他。于是苗子出現了,有著與千重子一樣美麗的相貌,更加結實的身體,這一切都與秀男正相配,讓人不禁懷疑這是善良的千重子對秀男的“解決辦法”。
苗子在某些方面拯救了千重子,比如愛情,比如怯懦。雷電交加的杉山里苗子用自己的身體保護千重子,使她感受到一種至親的溫暖。苗子對千重子說千重子好像很幸福,但是是在苗子的守護下,千重子才真正感到了幸福。
最后千重子目送苗子遠去,一定程度上也是千重子與父母與未來達成了和解。
我驚嘆于川端康成對人物的心理把握,尤其是對千重子,很難想象一個男子可以如此細膩地察覺女孩子的喜怒哀樂,也許人世間的感情總是互通的吧。更加令我著迷的是他筆下的四季輪回。
說來慚愧,讀此書之前只知道川端康成有一句話:凌晨四點醒來,發現海棠花未眠。分明可以聞到幽幽的香味在暗夜浮動,盡管海棠無香。也許是日本國土面積小的原因,日本人對自然有一種細致的觀察,且能欣賞萬物之美,比如樟樹林陰道之于大友宗助,杉樹之于千重子;比如溫柔豐盈嬌媚潤澤的八重櫻。并且有各種各樣的節日,都是很熱鬧的。這本書寫于1962年,我不知道現在的日本舉辦節目還有沒有的熱情,但是中國是很少見到這樣濃厚的氛圍了。
在熱鬧的節日背景下,人心卻是悲涼空曠的。千重子的父親太吉郎人到中年越發感到人生無味,家里的生意日漸慘淡,與年輕時的“老哥們兒”大友宗助也疏遠起來了。他轉而在年輕的藝妓身上尋找一點鮮活的生命力。苗子,“每天高興、愉快地勞動”,卻質疑“人類干么要在這個世界上出現?
讀書是和自己的靈魂交流的過程,書只是一種媒介。毫無疑問,《古都》做到了,在讀這本書時,我不止一次陷入回憶之中。都是很久遠的記憶了,可是突然地像被觸摸了某個開關,記憶淺淺地流出來,愉快的、不愉快的,都被鍍上了時光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