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院子里跪了一夜,那扇門始終未再開。
夜半的時候林三走了,天亮的時候他又回來。
“你這又是何苦…”他嘆息道,“走罷,是時候去法場了。”
我又深深望了一眼那毫無動靜的屋子,終于灰了心。
因為血液不暢,整雙膝蓋皆青紫了,我順著林三的臂膀極慢極慢的站起來,依著他的攙扶,跌跌撞撞走出了衡陽觀。
上了馬車,林三遞過來一個藤條食盒。
“跪了一晚上了,吃點東西墊墊罷。”
我木木的看了那食盒子一眼,搖了搖頭,現下哪里還有這個心思…
“還是吃點罷,”他轉過頭來,若有意味的道,“否則你哪有力氣做接下來的事。”
我愣了一下,抬頭望見他眼瞳里的深沉,恍然回神,慌張的將食盒打開,麻木的將里面的饅頭塞入口中。
食之無味,如同嚼蠟,但落入肚里,回味卻是無盡的苦澀。
天空一片蕭索,法場卻異常的熙攘,大概知道今日處死的人是凈玄,圍觀的人群將法場擠了個水泄不通。
我們被擋到了后面,只能勉強看到法場的臺子。我的心仿佛吊在火上烘烤,又燙又疼,一邊迫切的想見到凈玄,一邊又對他能否逃出生天而惴惴不安。
他是一個言而有信之人,他答應我的事總是做到了…這一次一定也一樣,他說過會給我答案…他絕不會騙我…
日漸升頭了,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人們開始三三兩兩談論起此事來。
“凈玄大師不是得道高僧嗎,為何還會做這殺人犯法的事?”
“可不是,這年頭世道不太平,居然連僧人也會殺生了,這天下還有清靜的地方嗎?”
“你們說這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錯了?凈玄大師平日為我們講經解惑,消災解難,看不出來會是那種心狠手辣的人啊。”
“嘖,你能看出個啥來,我瞅你這雙眼睛呀,就只能看看面攤李拐子家的二姑娘!”
一陣嬉笑,輕叱。
“哎哎,你們還記得濟世堂里那個妖嬈的女主人嗎,據聞凈玄大師與她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這濟世堂啊,便是凈玄大師為她而開的呢!”
“喲,這什么和尚啊,還大師呢!我呸,六根不凈,還和妖精糾纏不清…真給我們江寧城丟人!”
“就是就是,我說今兒個怎么堆了那么多木柴在刑臺上,原來是此僧與妖人有染,想來只有火刑才能燃了他的肉身,化了他的骨髓,讓這樣的妖僧在世間湮滅!”
各種各樣詆毀凈玄的污言穢語源源不斷傳入我的耳朵,我冷冷環顧著這些眉飛色舞的人,連帶身體也一點點冰涼下來。
凈玄啊凈玄,你聽到了嗎,這便是你一心想要守護的世人,這便是他們最為真實的丑惡嘴臉…原來你和我也是一樣的,人們寧愿相信他人的流言蜚語,也不愿相信我們曾給過他們的恩惠…呵…
我決心不再聽那些人的胡言亂語,目光定定的落在了刑臺之上。
若他到了最后一刻…還是沒有逃脫,那我便不會猶豫…
手中的傘劍越握越緊…
“小姐,”林三在我耳后沉聲道,“他來了。”
我猛地將目光移過去,果然在法場邊緣看到他白色的身影。人群中原本高亢的談論聲忽然低了許多,那些不懷好意的眼神與惡毒的竊竊私語紛紛落到他身上,但他絲毫不為所動,除卻那襤褸的衣衫,他仍舊有一份超塵脫俗的仙人氣質。
他一步一步走上了刑臺,在木柴的中央立穩,雙手合十打起坐來。
我墊著腳,昂著頭,多希望他能發現我的所在,能看我一眼。然而終究是徒勞,他的眼光淡淡掃過人群,沒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仿佛他已不在乎這俗世,也不再在乎生老病死。
看著他那平靜如許的神情,我驀地有些害怕。
“小姐,”林三又在我耳邊喊道,只是這次他的聲音更加低沉,“我剛聽人說,衡陽道觀的那位道長,今晨已然仙逝了。”
我愣了一下,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涌上心頭,秋無磯居然真的死了…也許昨夜我跪在院中的時候,他就已經無知無覺的死在了房里,所以那門,也永遠成了一扇打不開的門…
我忽然想起凈玄在牢里說過的一句話——“人終究會死,何必執念于早晚。”那個時候我不懂他的沉默與猶豫,也不懂他這句話里的真意。而今卻是懂了。
原來他固執的說自己犯下殺孽,是因為他早已料到秋無磯茍延殘喘,生機渺茫。他說過的話,每一句都不是妄言,不是空穴來風,只怪我悟性太低,所以總參不透而已。
我仔細觀察了看守士兵的分布,正盤算著怎么把凈玄劫走,于是頭也不回的朝林三道:“過會兒這里恐怕是要大亂,你記得先走,不要受我的連累。”
看不到林三的表情,只聽見他模模糊糊的應了一聲。
監督的官員已經坐定,我心里越來越焦急,并且隱隱約約明白了,凈玄說要給我的答案,大概只是一個讓我舉棋不定的幌子,然后他才好安然赴死。
我絕不會讓他如這個意。
這樣下定了決心,我正要輕功跳出人群,忽然一陣暈厥,我止不住的向后仰倒。
林三伸手接住了我,關切的道:“沒事罷?”
“沒事,”我搖搖頭,用力站了起來,勉強朝他笑了一下,“大約是昨天跪多了,腿有點使不上力氣。”
他望著我,眸光微沉,沒有說話。
我又望了一眼刑臺,只見已有官兵點上了火把,正一步步朝凈玄走去。我知道再耽擱不得,又繼續運功起跳,但這一回的反應來得更快,我的雙腿只在一瞬間就虛軟了,身上更是一點勁都沒有,我險些癱倒在地。
“我這是怎么了…”我晃了晃腦袋,感覺眼前亦慢慢變得混沌起來,手中緊握的傘劍也松了,掉在地上發出鈍鈍的聲音。
林三沉默著,走上前將傘劍撿起,再慢慢遞給我。很奇怪,他望見我這幅幾欲昏厥的模樣,竟然沒有表現出半點的驚訝。
我看著他眸中黑色的瞳孔,那神情既落寞又沉穩。仿佛千石落水,亦不能激起他半點波瀾。
我眼前越來越模糊,心中卻是一點點清明起來,我顫著手,不敢置信的指著他問:“你…你是不是…”
沒等我說完,前方發出一個洪亮的嗓音:“午時已到,行刑!”
我心里有一個聲音猛然炸開了,我看著林三質問:“你是不是,在早上給我的食物里下了藥?”
他猶豫了一刻,點了點頭。他并不否認,甚至連目光都不曾心虛躲避。
“為什么…為什么!”我嘶吼著,顫抖著將傘劍抵到了他的胸前,“為什么你要這樣做?你背叛我!”
他看都未看那劍一眼,只目光悲痛的望著我:“是大師昨夜托人吩咐我的,”他嘆息道,“大師早就料到你會去救他,但他不想你做傻事。”
我愣了一下,感覺到眼眶周圍的冰冷,苦笑:“傻事?這不叫傻事,天下間最傻的事,就是看到心愛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一次又一次。”我抬眼凄然的看著他:“你是一個凡人,你永遠不會懂。”
“.……”
一陣赤焰直沖云霄,將半邊天都映得火紅,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此起彼伏的聲音里,有人在哀嘆,有人在哭泣,也有人在大笑。
我咬咬牙,強撐著力量推開面前一個又一個阻礙,一邊流著淚,一邊不停的祈禱。
有人發出了贊嘆:“凈玄大師不愧為高僧,定力當真非同凡響,在熊熊烈焰中尚能打坐,屹立如山。”
聽了這句話,我發了瘋一般往前面闖,撞到了許許多多人,最后被幾個不耐的大漢一把推倒在地。
“瘋婆娘,擠什么擠!你想看,俺們更想看!”那壯年男子罵罵咧咧的道。
“青小姐,青小姐,”林三終于穿過了人群來到我身邊,急忙伸手來拉我,語重心長的道,“莫做徒勞之舉了,事情已成定局。”
我一把打開他的手,惡狠狠的道:“滾!”
“喲呵,小相公,你家這位小娘子脾氣可真夠大的,”旁邊有好事者調笑道,“不過這模樣倒也水靈,值當這么火的脾氣。”
林三顧不上與其他人多做解釋,只仍伸手來扶我。
“我叫你滾!”我聲嘶力竭的朝他喊道,“林三,我不用你來假惺惺!你記住,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他愣了一下,繼而靜靜的望著我,那神情里沒有怪罪,只有擔憂。
“哎,我說小相公,你這小娘子長得…長得…”那聲音猶豫了一下,似乎是與周圍的人交流了一個眼神,“長得與濟世堂那位女妖精,可有幾分相似啊。”
“是呀是呀,”旁邊的聲音符合著,“我望著也有點眼熟呢,先前不敢提,你這一說,便越看越像了…”
人群中發出一陣不小的喧嘩,人人對我品頭論足起來,過了一刻,不知從哪兒喊了一聲:“妖怪啊!妖怪顯形了!”
“妖怪要吃人啦,快跑啊!”
繼而以我為中心范圍的人群四散逃跑,皆尖叫哀嚎起來。
在這尖叫哀嚎聲中,我聽見一個平凡的聲音:“舍利子!這下可發財了…”
這個聲音讓我心口徒然開始劇痛,我拖著恍惚的身體站了起來,朝著那堆還未燃盡的灰燼跌跌撞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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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七夕這樣的日子里給大家看這么虐的文我真是于心有愧…但是我知道你們會原諒我噠!(并不) ?最后祝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沒有情人的,我來給你抱好了(///ω///)(湊表臉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