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晚高峰,名不虛傳。
整個上海都陷入了車和人的海洋。被格子間,單人辦公室或各種頭銜,劃分出高低貴賤的藍領白領和金領們,有車的或平微內斂,或神氣活現,坐進其精心打扮的愛車。
的的的!一捺喇叭。
在眾人羨慕的注視下,匯入了仿佛正接受著檢閱的車水馬龍。無車的或挎包奔跑,或拎囊緩行,向著同一個目標,奮勇行進。
等待他們的,將是擁擠,豪堵,汗味或腑臭。
時不時的還得給可疑的匆忙者撞撞,待回到租賃房,合租房或家中,大多疲憊不堪,倒頭便睡……有車,到底不同!
但見,文燕神態自如。
輕抿嘴唇,握著方向盤的雙手,宛若在優雅地彈琴。標致就在車海中,輕輕顛簸著行進。車輪沙沙,剎那間,就駛過了幾千米之遙。
往事悠悠。
18歲的白駒,自從揣著一張復旦大學錄取通知書,在父親的陪伴下來到上海讀書后,10年間,幾乎很少單獨出過復旦大門。
真的就像。
小說中所描繪的那樣,懷著一腔浪漫和熱情,從校門直接跨入了工作單位。跟著就陷入了戀愛婚姻甜蜜的漩渦,腦袋瓜子都還沒回過神來,又有了愛情的結晶……
這一路,旋風般的刮過。
大學生白駒變成了計算機硬件工程師,變成了父親,結果對門外的世界,對這座遠東最大的都市,依然暈頭轉向,即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這座城市給了他自信和機會。白駒堅信靠自己的努力,一定會到達希望的彼岸。
陌生,是他至今對這座城市不甚了解。市內外縱橫交錯的交通,盡管有著國際大都市高度現代化的構建,設置和換乘,可白駒每次上下班,總是會感到緊張或不安。
確切的說,他得提前一個半小時出家門。
這其中,還得扣除堵車,事故等意外因素。下班亦然。每天足足三個鐘頭,浪費在途中。老婆比他好一點,可每天浪費在上下班途中的時間,也有一個多鐘頭。
白駒呢,總以為自己小倆口,是最不幸的了。
把感概與憤懣,潮水般傾泄在微博,誰知一會兒就引來了大量的吐槽,這才知道,在上海,自己居然還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同類,比比皆是。
許多學哥學姐學弟學妹們,最慘的,每天的上下班途中時間,竟要花掉四個多鐘頭……買車!便提上了小倆口的議事日程。
可問題來了,白駒沒有駕照。
對開車純屬葉公好龍,隔靴搔癢,百分之百的外行。于是,兵分三路,小倆口繼續上班,上好班;白駒開始了狂人般的拜師學藝;并隨即給老婆買了輛電動車……
好容易,駕照到手。
卻又遇上了全球經濟危機,白駒第一次失業,嶄新的駕駛證鎖進了抽屜,買車計劃也自然不了了之。不久,白駒跨進了遠大科技。
可是,老婆的肚子又大了起來。
車,自然又不能買了……如此,展轉流落到如今,可憐的白駒,依然提前一個半小時離開家門,依然不甚清楚,除了自己每天必乘的這條線,還可以乘何線路到何處?
的的!標致輕輕鳴笛。
前面的悍馬山似的頂著,透過后玻璃窗,可以看到年輕的駕駛員,狂燥地沖著攔風玻璃外揮著小指頭,又堵車了。
文燕搖頭,身子一傾。
右手指在儀表盤上輕輕一撥亂,如水清澈的鋼琴經典輕柔響起。《人鬼情未了》熟悉而優美的旋律,與車外的悶熱狂亂,形成了鮮明對比。
二人無語,都安靜的聽著。
白駒的二根指頭,有節奏地叩在皮椅上,這是他最喜歡的歐美金曲之一。他朝外望去,燦爛的落日余輝下,望不頭的大車小車,彎彎曲曲,猶如一條長長的金蛇。
奔波累了,暫且小憩。
腰姿婀娜,身段舒坦,瀟瀟灑灑蔚為壯觀。雖然離開家鄉多年,可白駒仍然發現,上海的堵車,與內地有著本質的不同。
內地堵車,引人注目。
不是蜿蜒如龍的車輛,而是眾多鉆出車廂,一手搭在車門或車頂,一手捏著煙卷或軟管水,邊吞云駕霧,邊大口喝水,一面焦燥地斜著腦袋瓜子,探看著最前方。
有時候,因為偶然的巧合。
從后面望出去,你會驚訝的發現,這一溜兒高高低低的腦袋瓜子,斜成了一條整齊的直線,仿佛是訓練有素,令人偷著樂。
這還不算,更顯著的。
隨之而來的大批摩托車,各種裝束的騎士們,威風凜凜的駕著各式摩托車,一面靈活熟練的在車陣中穿行,一面幸災樂禍,樂不可支的高叫著。
“堵車啦堵車啦,前面發生了車禍,走不了啦。坐摩托吧,快捷又便宜,白領最中意。”
“上啊上啊,舍不得幾塊錢,老板批評又扣錢,孩子哭,老婆怨,實在是劃不來。”
于是,被堵的人們,有的打熬不住了,有的為了趕時間,紛紛棄車而逃,跳上摩托,絕塵而去。對此明目張膽的打劫,公交車倒無所謂,
出租車,忍不住了。
靠里程表賺錢的出租車司機們,便紛紛隨著顧客的結帳離去,氣極敗壞的沖著摩托車手破口大罵,一時,氣油味彌漫,罵聲馬達聲響徹云霄,成為堵車一景。
但,這還不算。
緊跟著還有絕活兒上演,一大批不知是從何處鉆出來的兜銷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頸脖上一律套著,各色方向盤專用的皮子或凡布圈兒。
一手抱著一包包,汽車專用配件。
一手拎著車用吸煙器或別的什么新鮮玩意兒,你擠我推地一路叫買過來。買不買沒關系,可經他們雪片般飛進來的各種名片,司機們大都會撿起來,脧一眼,隨手堆在儀表盤邊。
這就叫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即然干上了司機這一行,廣交朋友,有備無患,才是最重要的。然而,上海堵車,斷斷沒有內地熱鬧和精彩,沒有蝗蟲般蜂擁而來的各種摩托車。
沒有眾多練出一身輕功的兜銷者。
也沒有焦急地鉆出車廂打望的司機們,唯有不時焦急捺著車笛,卻循規蹈矩的車水馬龍。一曲剛落,琴聲依舊,《羅密蔚歐與朱麗葉》如泣如訴,泌人肺腹。
白駒單手托住臉腮。
這是他陷入思忖入迷的經典姿勢,真的是九曲十八轉啊!琴聲瑯瑯,仿佛帶人穿過時空,駐足在那個注定要產生生死情愛的年代。
而克萊斯曼,纖長的手指。
正在自己眼前靈蛇般起舞,敲擊的不是黑白琴鍵,是人的靈魂……“真是怪了,今下午李靈怎么會不在?”
虛幻中,傳來文燕輕輕的嗓音。
白駒一下回過神來:“嗯,誰知道呢?十處打鑼九處都有她,不在,好像還有點缺憾?”“李靈沒給你打電話?”
白駒下意識的搖搖頭,他扭頭瞅瞅文燕。
忽然有一種危險的感覺,有點后悔坐上了她的私家車。車里布置得宛若閨房,極具女性氣息的小掛件,坐毯,毛毛熊,甚至水杯,都是纖巧細脖粉色的。
這,讓白駒有點惶恐不安。
記得小倆口有一次聊天時,妙香說過,女孩兒是水做的,因此,女孩兒的私家車里,就是一座水做的閨房。有誰會就應邀到女孩兒的閨房中去呢?
除了真正的女閨密,就是心懷不軌的人了呀。
白駒還記得,妙香最后的這個“呀”字,拖得比平時任時候都長,都意味深長。當時,他就直覺到老婆在對自己敲打警鐘。
剛到上海,鄉音難改。
白駒對吳儂軟語的這個“呀”,聽著總是逆耳,極不習慣。后來聽多了,逐漸習慣了,習慣成了自然,也就品出一些味道兒了。
不急不緩,帶著韻味的“呀”
表明說話者心平氣和,情緒平穩。略顯急切或焦燥的“呀”,表達說話者遇到了什么難事,渴望得到對方支持或幫助解決。
而尾聲拖得抑揚頓挫,比正常說話頻率都長的“呀”
表示說話者帶有某種暗示,還有,真正的上海人,江蘇人,一說話就帶“呀”,而外地人卻不會這樣。即便有的外地人,有意掩裝飾自己的身份,也學著動不動就帶“呀”
可畢竟,鄉音難改。
說不了多久,就會原形畢露。根據自己的這一發現,白駒在實際生活中,還真的受益非淺。常弄得有的外地同事,十分訝然。
“白工,你到底是學計算機,還是學中國語言的?”白駒就淺笑笑,不提。
由于這么一聯想,白駒開始有點坐臥不安了。他先拔上車鈕,指頭輕輕一點,降下小半截茶色玻璃窗,探出頭查看。
然后,無可奈何的縮回來。
“麻煩了,這有老有小,還受了傷的。”“要不,你下車步行吧。”一直暗中瞟著他的文燕,嘴唇含著淡淡的笑紋,提示到。
“我記得,從這兒往前走的第二個紅綠燈,向右拐,就是3號線的站臺。”
白駒大喜:“好的,那就,麻煩了哦,文燕,明天見!”就去掀車門。可這時,有人在喊叫:“文燕,文燕。”二人都扭過頭去。
一個高個兒中年人,從人行道上,大踏步趕了過來。
“這是誰?”白駒盯住越來越近的中年人,右手搭伙在車把上,有些緊張。這讓文燕咯咯咯的笑起來:“你呀白駒呀,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還比劃著要與人家摔打呢?一個向前,就把你弄得草木皆兵?”
白駒憤懣,脧她一眼。
“還不是為了你?”“謝謝!原來你也是個護花使者呀。”文燕輕柔的還嘴到:“不是一直和李美女眉來眼去嗎?”
叩叩!文燕捺下了玻璃窗。
撒嬌般招呼著:“五伯,你怎么看到我的?”中年人先瞅瞅盯住自己的白駒,舉舉手,表示招呼,然后才回答:“堵車呀!聽說是前面地下的煤氣管突然爆炸,堵了有好一會兒了呀。還好,我今天外出辦事,坐的是自己的電動車。”
扭身,指指人行道。
又看著文燕和白駒:“堵起了,一時半會兒動不了,你們怎么辦呀?”文燕捂捂自己下頜:“我倒沒有什么,只是我這位同事有急事兒的呀。對了,五伯,”
她高興了,看著中年人。
“前面二個紅綠燈拐彎,就是3號線,到浦西順路。”又瞧瞧白駒:“五伯你不是有電動車嗎?那就辦個好事兒,把我的同事順路送回去的呀。”
中年人想想,點頭。
“行!是順路。這位同事,下車,跟我來。”白駒婉拒到:“謝謝,不用麻煩了。前面不就是3號線站臺嗎?我可以輕軌的呀。”
白齒閃亮,文燕輕笑。
“瞧你一口一個呀的?你真溶入我們上海灘了呀?白工,3號線到不了你家,下了輕軌,你還得疾行上二百米,坐28路公交車才能到家,對吧?”
白駒怔怔,只得點頭。
他有些驚訝,文燕對自己的上下班路線,知道如此清楚。“好吧,那就行啦,這位同事,”“五伯呀,他叫白駒。”
文燕扭扭頭補充到。
“是復旦畢業的計算機碩士,我們的硬件工程師,專業水準呀。”“對,白工,難得我侄女如此熱情,請吧。”
中年人高興,又叩叩玻璃窗。
盛情邀請到:“你不是有急事兒嗎?”急事兒?對,岳父意外受傷,老爸老媽又剛來不久,也不知道彤彤在租賃房哭鬧沒有?
白駒一彎腰,推開了車門。
上海雖然摩托車不多,可各種品牌的電動車卻不少。白駒跟著文燕五伯走上人行道,果然,一輛八成新的樣式很好看的電動車,神氣十足的橫立在那兒。
為了減輕妙香上下班時間,當初的白駒在電動車上,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
所以,他一眼就看出,這是一輛歐派新五羊,市場價在2500塊左右,歐派電動車,雄居2014年中國電動車排行榜之首,算得上一塊品牌。
“我姓顧,家里兄弟姐妹多我,我排行第五,大家也就叫我顧五。”中年人跨上車,掏出鑰匙插進鎖眼,回頭招呼。
“請吧,白工,認識了,也就是朋友啦,你就叫我顧五吧。”
白駒點點頭,十分不習慣,小心翼翼的跨了上去:“顧師傅,謝謝了哦。”他覺得,自己不能也跟著別人稱什么“顧五”,那樣是對人家的極不尊重。
白駒學究味很濃,始終不習慣用俗語稱呼人。
他認為用數字作稱呼,是舊社會和黑社會的作法。又沒什么非得保守的秘密,干嗎弄得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
“顧師傅?哈!真有趣兒,我是第一次聽到別人這樣稱呼我的呀。”
歐派向前輕輕一縱,平穩的開動了。中年人一面駕車,一面笑到:“白工,你可真有意思。”的的!七拐八彎,一駛上正道,白駒頓覺兩耳生風,二旁的風景和人們,直往后退。
顧師傅好,十分健談。
而且一手的電動車技,運用自如,熟練靈活得令白駒暗暗叫好。有好幾次,奔馳的歐派,都差點與別的電動車迎面相撞。
風馳電掣。
縱橫馳騁。
可就在那分秒間的一瞬時,他的車頭輕輕一扭,歐派與對方擦身而過,讓有意賭氣不相讓的對方,嚇得雙腳一伸,站在地上,屁股朝天撬起,好半天不敢動彈。
而歐派新五羊呢?則驕傲揚長而去。
輕盈的疾駛不停,把一干騎車者都遠遠的摔在了后面。可是,急駛中的顧師傅又分外警覺,紅綠燈轉換時的黃燈瞬間,騎車者是女性,老人或學生時,多遠就自覺減速。
果斷干脆,從不搶行。
這讓白駒從最初的“老天棒”印象,一下過渡到了良好的“騎車專家”。白駒天生話不多,在陌生人面前更是惜話如金。
可是,此彼此時。
面對健談豪爽和話資具有相當高度的顧師傅,出于禮貌,也時不時的回答或解散釋幾句。更讓他高興的是,顧師傅對上海的大街小巷道路,十分熟悉。
對浦西,更是了如指掌。
電動車穿過多條白駒從未走過的陌生小巷,幾乎將平時的時空距離,縮短了三分之一。白駒意識到這點,并睜大眼睛,觀察默記沿途的標致物,打算自己以后上下班用得著時。
己經可以遠遠地看到了,那幾幢聳入云宵的橙色大樓。和上海普通的街景一樣,頗具氣勢,連成一排的十八幢橙色大樓,是目前浦西最高檔的“香山”別墅區。
樓高35層,歐派裝飾。
電子圍墻,花園中庭,油化四車道路面,白天巍然屹立,夜晚燈火綺麗,代表著繁華和財富。在它之下,便是眾多低矮的舊宅,破爛的平房和大大小小的路邊店或菜場。
代表著,清貧與卑微。
這些和其他一樣的同類,便是在上海繁華財富的后面,有名的窮人區——下只角。白駒不想讓才認識的顧師傅,知道自己住在這兒的確切位置。
因為,這是白駒的習慣。
包括文燕在內的同事們,僅僅知道他住在浦西,可具體是在浦西何處?卻無人知曉。凡事喜歡留有余地的白駒,認為保持一點私秘最好。
再說了,或許是多余?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大千社會,悠著點才最安全。“顧師傅,謝謝了,停下吧。”電動車剛駛過豪華氣派的別墅大門,白駒便輕輕招呼。
“我到了。”
撲!幾乎是毫無響動,電動車穩穩停下了。白駒輕快的從后座上跳下,感到自己胯間有點生疼。顧師傅轉過頭,沉穩的笑著。
“到底是白工,年輕輕的就住上了別墅,知識改變命動呀。”
一揚手:“好,再見。莫忙,如果你要買車的話,找我。”這話,二人剛才在路上,有一句無一句的聊過。從顧師傅的聊天中,白駒強烈的感到,對方是老上海。
朋友多,路子廣。
具有一定的文化修養,頗具見識和膽量,對各種敏感的社會問題和社會現象,有著自己獨特的看法和見解,并且,似乎有著一個收入頗豐的好單位。
他自己,還是單位上的中層干部。
所以,雙方在有意無意間聊到文燕的私家車時,顧師傅隨口問到:“白工,怎么,今天你的車檢修?”白駒感到自己臉孔發燙。
“哪里喲?還沒車呢。”
白駒想,幸虧自己是坐在他身后,要不,更難堪呀:“買車倒是容易,可這養車?”顧師傅一口接上:“那倒是,現在收入比以前好了,咱們老百姓要買一輛自用的私家車,并不是難事。可這養車呀,如果沒有必要的用車原因,就是浪費。我們老百姓,重要的是過日子,不是擺顯,白工,你說對不對呀?”
“那是!那是!”白駒緊接上。
有些口是心非的打著哈哈,他想,顧師傅呀,過日子與擺顯是一回事兒呀。過日子就是要過好日子,好日子就是要擺顯,靠自己的勞動收入擺顯,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看來呀,人到中年。
思緒紛亂,和我們想的就是不一樣。可是,顧師傅的善解人意,卻令白駒自嘆不如。如果這事兒反過來,自己包不準就會是另外一番話,
結果弄到最后,得罪了人家也不知道。
真是三人行,必有我師!凡事學著點好呢。“孩子多大了呀?”“剛滿18個月,正花錢呢。”白駒感謝顧師傅的提示。
現在,自己說起話來也更顯理直氣壯。
“還早,跟著入托,上學,擇班,小升初,花錢如流水呀。”顧師傅輕盈的駕著歐派,就像擺弄著什么得心應手的玩具。
“說到這里嘛,白工,以后如果買車,找我。”
白駒不笨,并且,駕駛證早己到手,缺的是機會,因此一口接上:“好的,一定找你,那我先謝謝顧師傅了呀。”
顧師傅肩膀聳聳,在笑呢。
扭扭頭:“白工,看來你真是入鄉隨俗,成了真正的上海人啦。”現在,顧師傅雙腳著地,微笑著瀟灑地對白駒揮揮手,騎著電動車往回走了。
白駒則掏出手機瞅瞅。
好!七點正,剛好是平時的下班回家時間。白駒順著平坦筆直的油化路向前走去,然后拐進一條小巷,穿出來再向前走幾十米,就是菜場和魚檔了。
油化路,消失了。
眼前是有些凹凸不平的水泥路,路二旁,是連綿不斷的各種小店鋪,鋪前窄窄的人行道上,堆滿了骯臟油膩的電動車,破爛陳舊的自行車。
水泥電線桿之間,曬晾著各式衣服褲衩。
一件鮮紅色的女衫,大約是另一端的衣夾掉了,紅衫被風吹起,高高的飄揚,像一面旗幟……白駒不緊不快,從這一片紛亂中快步穿過。
前面不遠處。
一大堵漆成淡褐色的墻壁上,鼓著三個斗大的鍍金的楷書字“明豐苑”,里面最后一幢五層樓房,就是白駒的二室一廳。
突然,一個胖乎乎的大媽跑了起來。
邊朝明豐苑里面跑,邊對著手機叫到:“快,快讓陽陽他爸下來動車,又貼罰款單了呀。”白駒閃眼看去,那停在馬路二邊的各種小車中,晃動著一個警察的身影。
一輛大開著警燈的警用摩托,神氣活現的蹲在一旁。
緊接著,幾個年輕人從路旁的不同店鋪中跑出,奔向各自的私家車,匆忙起步發動,朝左拐出,然后一溜煙兒的溜之大吉。
警察不制止,也不干涉。
而是繼續視若無睹的走到那些沒有主兒,又沒按規定停在白線內的各種小車頭前,先把一張罰款單,夾在其雨刷下,然后是掏出手機拍照。接著下一輛,下下一輛……
雖然,還沒買車。
可早有些準備的白駒也知道,這一糾正違章停車罰款,都是人民幣200元,如果在同一地點逮到同一輛被罰車,罰款還得提升,并扣分。
現在呢,白駒也弄懂了。
在上海,莫看遍地私家車,動輒名牌進口中高檔,好像大家的收入都挺高,錢都多得不得了似的,其實,那是假象。
就像冬天的冰面,戮穿了下面是水。
絕大多數的私家車,都是車主繃著面子,咬緊牙關,硬從日常收入中摳出來的。即然如此,一罰款就是200元,任誰誰也心疼。
啊哈哈!200元啊!
200元要做多少事情啊?可以給兒子或女兒買一大袋國產尿不濕,半袋進口的嬰兒濕巾,或是一大堆牛奶水果什么的嬰幼兒食品啊。
200元,就這樣白白地給交警罰款?
據說是進了國庫(這點很可疑),太可惜了呀。一個胖乎乎的同齡男,從明豐苑里氣喘吁吁的狂奔而出,直奔停在街對面馬路上的私家車。
剛好,那交警也正走到小車前。
掏出筆填寫罰款單,同齡男一把拉開車門,半邊屁股還在外面,就發動起步。正低頭填寫罰單的交警,突見小車對著自己緩緩而來,嚇一大跳,捏著紙筆敏捷的跳到了一邊。
身影丌閃。
電光火石。
待他看清楚小車里面,有個歪著身子的胖家伙,半邊肥屁股還撬在車門外,不禁笑了。可他馬上又板起臉,舉起戴著白手套的右手,示意司機停下。
明眼瞅著,再劫難逃。
胖家伙索性裝沒看到,屁股用力一扭,坐進了駕駛室,的的!一鳴笛,一點油門,抓住方向盤一扭,小車飛快的掠過交警,揚起一路輕塵,溜之乎也。
看來,交警上崗前,領導有交待。
柔性執法,重在教育云云。瞅著慌不擇路,逃之夭夭的私家車,交警倒是真的笑了。在眾人的哄笑中和注視下,年輕的交警搖搖頭。
摘下大蓋帽揩揩汗,復戴上。
然后,走向下一輛沒有主兒的違規車。這時,那個奔跑報信的胖大媽,也推著輛童車,慢慢騰騰的過來了。
童車里,沉甸甸。
一個胖乎乎的小女孩端正的坐著,好奇的撲閃著二只大眼睛,瞧著這一切。“彤彤爸,下班了呀?”胖大媽揚聲招呼著。
“八月流火,好辛苦的呀。”
白駒也笑著回答:“你好呀,陽陽外婆,剛才真是精彩呀。”一面俯俯身,逗逗車里的小女孩兒:“陽陽真乖!”胖大媽也得意的笑了。
“200塊呀!天上不生,地上不長,還不是從咱嘴巴里硬摳出來,誰不心疼呀。還好,幸虧陽陽他爸剛好下班回來。要是晚一步,哼哼,200塊呀!誰不心疼?”
胖大媽,看著白駒。
“還是你們好,沒車,也沒煩惱,自由自在。”白駒則皮笑肉不笑的岔開了,真是的,冒什么酸?等幾天,看我白駒也開回輛私家車,讓你們瞧瞧!
這么一想,甚至有些幸災樂禍的遺憾到:剛才那交警也是,怎么就猶豫不決,不撒腿追上去?哪怕你吼一聲,跺一下腳,那胖家伙他還敢跑嗎?
農夫呀。
助紂為虐呀。
“對了,你岳父摔斷了腿,你知道不知道?”“謝謝,妙香中午通知我了呀。”“哦,那就好,那就好。”胖大媽有些失落的點頭,推起外孫女兒走開了。
白駒頓頓,正要進苑。
對面的魚老板喊著,在對他招手:“白工白工,你來一趟呀。”白駒走過去:“有事兒?”魚老板對他又是合掌,又是拱手的。
“中午,大概是11點多吧,香爸來買桂魚,結在摔在地上了。我可是一直貼著告示的,大家都知道的,不信你瞧瞧呀。”
他指指,貼在墻頭上的字條。
那紙條上,用鋼筆工整的寫著“本魚檔水濕地滑,敬請小心,摔了白摔。”爾后,“白摔”二個字,被紅筆狠狠從半中勾勒。
一邊重新添上了。
“自行負責”四個潦草的黑墨水大字。
“所以,”“魚老板,還有別的事沒有?”白駒不客氣的打斷他:“我剛回來呢。”“還有還有。”魚老板急忙提高了嗓門兒。
“請轉告香爸,我一會兒上門看他,一定要轉告呀。”
“放心!”
白駒轉了身。回到家,照例先開了自家門。一股濃烈的寒氣,迎面撲來。白駒皺皺眉,一面彎腰脫鞋子,掛挎包,一面歪著腦袋,斜斜緊關著門的里屋。
妙香總是這樣。
關門睡在里屋,客廳卻大開著空調,浪不浪費哦?可是,白駒卻并不想把空調關掉。一則自己走了大半天,渾身出汗膩膩的,讓這寒氣一激,挺涼爽舒服的。
二來,他一直將就老婆。
結婚及生子二年多來,基本上是老婆要怎么做,只要不太出格,他一般都不會干涉。別看妙香有些任性,其實說起道理來一套一套,挺在行的。
論學歷,二人都是名牌大學的碩士生。
論學科,大相徑庭。因此,從校園到校園,又單身在復旦苦讀10年的共同經歷,讓二人的逆向思維,行為舉止和生活習慣,基本一致。
剩下的,就是男女之間的性別差異和思忖角度了。
聽妙香怎么說來著:錢財身外物,都是為人本服務的,我們都還年輕,錢用了可以再找,而生活如水流落,去了就不會重來,有什么浪費不浪費的?
當時,白駒也深以為然。
不過,想想仍有些遲疑到:“畢竟我們成了家,馬上就會有孩子,擺不脫上有老,下有小的習俗格局,該節約的,”
“什么叫該節約?什么又叫不該節約?”
妙香馬上打斷他。
“生活本無正錯,是人們自己給它來了個劃分。譬如我們醫院……”現在,白駒到洗手間小解,一低頭,瞅到熟悉的黑框平板手機,隨便扔在手紙堆里,便撿了起來。
手指一舉,在屏幕上輕觸。
諍!屏幕亮了,正下方一排小字“請滑行開機”,挑逗地不斷閃爍,消失,再閃爍……白駒小手指頭一滑,屏幕打開了。
這是什么?像是論文?
哦,一篇還沒看完的“關于自閉癥兒童的早期治理”的學術論文,赫然出現。看來,妙香一準又是習慣的捏著手機,到洗手間邊方便,邊看論文。
然后,隨手往手紙堆里一放,自顧自的離開進屋睡覺去了。
白駒關了手機,有一種偷窺的感覺。他珍惜的撫摸幽黑發亮,溫潤膩手的手機,這款最新款式的蘋果4,是剛上市時,自己排了一夜的隊,花了5000大洋買回來,送給老婆的。
當然,說“送”有些牽強。
因為妙香就是個甩手老婆,不但家務事一概甩給老公,就連一般女人視為“自有”的工資,每月未領后,也全部扔給老公。
需要時,再像小時候找老爸老媽一樣,找老公要。
妙香是聰明的,可也是懶惰的。然而,白駒把這一切,當成了老婆對自己的無限信任,甜蜜愛情而牢記在心。
漫漫情路。
苦甜不同。
頗具大男子主義的白駒,從此,懷著自豪,驕傲與真正的熱情,一步步走入了老婆“甜蜜的陷阱”。嗒!熟悉的短信聲。
白駒手一甩,掏出了自己的手機。
二年前第一次就業時,利用第一個月的工資,買回的韓國品牌三星手機。嗯,那時的三星手機呢,好像是驕立在世界手機之巔?
3000塊人民幣,價格不便宜哦。
簡略的平板,鋼澤的邊框,易用好學的安卓系統軟件……是那個時代年輕人的最愛。可是瞧瞧,不過才二年多一點,就被平空冒出來的蘋果代替。
委委屈屈,抽抽咽咽。
被迫淪為了二流手機品牌,這算是怎么回事呀?點開短信,李靈熟悉的語句跳出,“到家啦?香爸的傷如何?需要我幫忙嗎?”
略一思忖,白駒回到。
“剛到家,謝謝!”,手指頭一點,啵!發了出去。緊接著,嗒!又是熟悉的一聲。白駒又點開,是文燕“到家了吧?我五伯有些羅嗦,別見他的怪,明天見!”
白駒皺皺眉,我么?
我看你五伯是個好人,倒是你文燕才羅嗦,我下班了還不放過,你到底想干什么呀?明天呢,真得私下找到許頭兒聊聊。
要不,明天下班后。
把許部拉到咖啡廳坐坐,只求能讓我離開文燕就行……白駒輕輕擰開里屋,老婆正在大床上朝內側綣縮成一團,空調被蹬到一邊,露著雪白的背和胳膊肘兒。
望望床頭上的座鐘。
白駒在她屁股輕拍一掌:“嗑睡蟲,七點啦,起來吃飯了呀,還不餓嗎?我可是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