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窺基,惜別恩師,帶上三車寶貝,上路了。
依然胖大身形,依然無憂無慮。正所謂,不異舊時人,只異舊時行履處。開悟了,人還是這個人,沒有兩樣。但言談舉止,起心動念,卻大不相同了。
這天,窺基帶著三車,來到終南山下,他要進山會一個高人。此人功夫之高,已可感召神姑仙女,下天界,每天為其奉送飲食。
途曲路陡,車難行。窺基只好單身上路。不一會兒,大胖腦袋已是熱汗淋淋。好在山風清涼,也還將就攀爬。
約莫走了二盞茶的時間,窺基看到參天梧桐樹下,搭了一個茅蓬。一個碩大的樹樁上,端坐一個法師。
大師請了。窺基冒昧,打擾師傅清修了。窺基合十,深施一禮!
什么?窺基?像被蜂刺蟄了一下,法師從木樁上蹦了下來。
你就是三車和尚?就是那個不守清規,喝酒,吃肉,還要一車美女的窺基?
呵呵,正是灑家。窺基腆著大肚子,微微一樂。
你呀!你呀!法師用手指著窺基。你大逆不道,辱我佛門啊!
說書人代言,此法師自幼出塵,幾十年戒律深嚴,纖塵不染。佛法功夫了得,仙女送食。之前聞言,皇上委托一個小王爺,代其出家,送其書,酒,美女三車寶貝。法師怒極,心想一定找機會,懲治一下這個佛門狂徒。沒曾想,這個窺基居然找上門來了。
剛罵兩句,又一想,我何苦跟他一般見識呢?法師抬頭看看天,泛白的太陽,快升上頭頂了。
估摸著仙女快來送食了。讓這個肥和尚,看看什么是本法師的境界。
不言不語,盤攏雙腿,法師又坐回樹樁上,靜侯仙女下凡。
也不管吃,也不管喝,這是什么待客之道啊?真正豈有此理。
窺基搖一搖大頭,又四處搜尋一番,一無所有。
罷,罷,罷,先睡一覺再說吧。胖大身形卷成一堆,不一會兒,鼾聲在清冷的山風中,暴然響起,繼而又盤繞回蕩開去。
法師坐不住了,捂緊雙耳,想換個地方打坐。無奈山勢陡峭,只有眼下這點平緩之地。特別是,他已習慣了樹樁上盤腿。
法師只盼著仙女,趕快到來。一方面,讓這個胖和尚知道什么是修行?另一個方面,讓他吃完飯,趕緊走人。實在受不了他亂七八糟的打呼嚕。
然而,左等沒來。右等,依然沒來。很久很久,……。法師失望了。
難不成,仙女出事了?
法師坐在大樹樁上,心煩意亂。胖和尚的呼嚕聲,依然沒有節律,依然亂七八糟,在靜寂的山梁上,盤旋,回蕩。
仙女還是沒來。
一輪清月,冷冷的照在山峰上。法師突然想起,今天晚課忘做了。該死。法師暗罵自己。
起立,觀想。五彩祥云中,佛陀端坐在金色蓮花之上。眼睛濕熱了,南無本師釋迦摩尼佛!法師盡情的念唱,深深的跪拜下去。
摩羅,摩羅,虎羅哞,娑婆訶……
法師微閉雙目,嘴里繼續唸唸有辭。
這個夜晚,清冷的孤月,見證了一個萬古奇景。胖和尚的呼嚕,和法師的咒語,此起彼伏,交相成趣。
最奇怪的音聲融合,高吭的呼嚕,低低的咒語。又間或,咒語奔放激昂,呼嚕,則淺吟低旋。最震撼的是,呼嚕暫停片刻,繼之暴然響起,而咒語恰念成高峰之巔。兩種聲音,奇特,神秘,在巍峨的終南山上,久久的環繞著。
不知名的小蟲高興了,它們敞開嗓子,做著和聲。茫茫的松樹林高興了,它們蕩起層層松濤,把呼嚕和咒語演繹的旋律,襯托的格外蒼涼,悲壯。
大約半個時晨,功課完成。法師站起,又深深三拜。
法師感覺困乏了,搖搖頭,還是堅持上座。豎直脊梁,微閉雙眼,行頭陀苦行,不倒單。
筆者代言,佛門修行,方法十萬八千,最辛苦的是頭陀行。除了森嚴的戒律,還要用艱難的方法,折磨自己的身體。不倒單,就是其中一個。即不可以睡覺,肋不沾蓆,只能打坐。頭陀不可以住房子,只可以坐路邊。頭陀不三宿空桑。即使住在樹洞,也不可以過三夜,以免產生留戀之情。
夜,很深了。呼嚕聲還在纏繞。法師的身心,被煎熬著。
哎喲!法師覺得被蟲蜇了一下,伸手從腰上,捏住一個螞蟻,扔在地上。孽障,去吧!
這個夜,法師幾乎被呼嚕聲逼瘋。
天,終于大亮了。
法師做完早課,回頭再看窺基,肥肥胖胖的一堆肉,依然在夢里呼天搶地。
哎,……,不叫師傅了。哎!該醒了。法師氣憤的推搡窺基。
啊哈。窺基懶懶的打了一個哈欠。讓你吵了一夜,好不容易剛睡著,又被你吵醒。出家人慈悲為懷,你真是……
什么,什么?法師憤怒了。我吵你一夜?出家人不打誑語。分明是你亂打呼嚕,吵了我一夜。
本來就是啊!胖和尚一臉無辜。你被一只小螞蟻咬了一口,你生氣,把它扔在石頭上。法師啊!窺基停了一下。
我佛慈悲,舍命,投崖飼虎。而如此小小螞蟻咬你一下,你的嗔心就暴發了。你知道嗎?你一扔,把螞蟻的腿摔斷了一條。窺基有點惱火,聲音變大。
想一想,斷了一條腿,它是如何的痛苦?這只小螞蟻,哭喊了一夜。你說,我老人家如何睡覺?你說啊!
法師不吱聲了,他不敢說話了。
罷了,罷了。原想吃你一餐天食,想不到,既沒吃,也沒喝。睡覺也被你吵醒。你這是哪家的待客之道啊?不和你說了,告辭!
窺基憤憤的向山下走去,法師呆呆的看著他遠去的身影。是人,是神啊?他喃喃。
一陣悉喧的裙釵聲響起,法師回過神來。祥云繚繞中,三個美麗的仙女,提著精致的食盒,飄然而來。
你等昨天為什么沒來?法師急切的問。
昨天啊,我們來了。領頭的仙女輕聲說,可是昨天整個終南山,被紫金光輝包裹住,肯定有大菩薩在此。四周大護法神站班,我等小神小仙,根本進不來啊!
法師這個悔啊,恨不能很抽自己兩耳光。當面錯過了大菩薩。他懊悔,他哭了。
對著窺基下山的方向,深深三拜!
一段往事,敘完。
讓我們隨著老者,那個銀發銀須的老道,隨著他飄忽的記憶,從大唐朝的皇宮里,從寒風蕭蕭的終南山上,從三車和尚的傳奇中,回到蒼秀的峨眉山,回到胖和尚三面怪石的茅蓬中。
話說老道被大和尚的幾句數落,驚駭了。他想起窺基大師的圣跡。一樣的作派,一樣的身形,一樣的示現。只不過,一個摔的是螞蟻,一個摔的是虱子。
太陽已經升起很高了。稀疏的光輝,從蓬頂間隙處,傾瀉下來,照在巖石上。又反光在大和尚的胖臉上。粗黑的大眉毛下,雙眼微閉,似己入定。
老道輕拂銀須,耐心地靜侯一旁。
很久很久,和尚輕噓一聲,苦啊!
無量天尊!大師醒了?老道趕緊上前。
你還未走?和尚臉一沉。老僧這里無吃,也無喝。一山破石而巳。你還是趁早下山去吧! 和尚又把雙眼閉上,不再言語。
老道深施一禮。大師,真乃方外高人,窺基菩薩在世。他虔誠的望著和尚。學生有幸,親近大師,懇求大師不吝賜教。
賜教,誰賜教?老僧一荒野廢人,茍延殘喘而巳。你說什么,規矩菩薩?什么規矩菩薩?我看你這個道爺,不請自來,真是一點規矩也沒有。還菩薩呢,薩菩差不多。和尚虎著胖臉,厭煩的看了一眼老道。
無量天尊!老道的銀須顫抖了一下。他抿一抿嘴,把上沖的火氣,咽了下去。
大師見諒,學生求道心切,冒闖圣境。請大師看在我一片赤誠之心,大開慈悲之門,授我無尚大法。
說著說著,老道有點激動,熱淚盈盈。他找不到更好的語言,表達至誠的懇求之情。他放下拂塵,以佛門大禮,對著和尚,深深的跪了下去。
和尚微閉的眼睛,閃耀一下,隨即又合上。
午后的太陽,泛出淡淡的白光,灑在茅蓬上,灑在巖石上。幾只松鼠,在巖石縫隙中,探出頭來,東張西望。突然,它們一起穿上大樹,轉眼就不見了。
老道耐著性子,虔誠的跪著,和尚盤著腿,昏昏欲睡的樣子。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和尚又微啟雙目。
你走吧,佛道無緣。看著老道顫動的胡須,和尚故意大聲吼道。
老道強壓著怒,胸口急速的起伏。
哈哈,你不服氣?和尚揶揄道。你就是一個癡漢,牛鼻子老道。你以為玩點小聰明,耍點小伎倆,跪拜一下,虔誠一下,就可以學成無尚大法,成仙成佛了?去你的吧!做你的春秋大夢。
胖和尚越罵越開心,放下雙腿,指點著老道。你以為你是誰啊?敗芽焦種,行尸走肉而巳。拖著一身臭肉,招搖撞騙,你,你……,你就是一個守尸鬼,可憐蟲。哈哈,哈哈,我給你氣死了,你滾蛋吧!
無量天尊!一腔怒火,從老道胸口迸發出來。他吼了一聲,銀須銀發劇烈的抖動。
他慢慢的站了起來,兩眼充滿了煞氣。臭和尚啊,你欺人太甚了。我千里迢迢,萬苦千辛,只為償師夙愿,修成天地大法。我不惜辱沒師門,懇求你,跪拜你。佛門號稱普度眾生,全是鬼話啊!?
老道滿臉脹紅,雙眉倒豎。士可殺,不可辱。我清虛觀自有九陽金丹,長生不老之術。
老道怒吼著。再看胖和尚冽著大嘴,雙目緊閉,已經睡著了。一幅癡傻的滑稽樣。
氣煞我也!老道動了殺機。高喊一聲,看打!拂塵從他揚起的右手飛出,直沖和尚面門而去。
諸位看官,拂塵是一軟物件。但在老道用來,那縷縷的須絲,卻變成仿佛精鋼鑄就。只見筆直的須絲,拖拽著木柄,直飛而去。這一手虛實相間的神功,深得道家劍仙之術的神髓。
拂塵漸來漸近,胖和尚依然冽嘴,憨笑,渾然不覺。
瞑目。老道暗叫一聲,罷了。
嚓啷,金屬創擊聲突起。老道開眼看時,啊,驚叫一聲。
再看拂塵,好像打在鋼板上,就在大和尚面門寸許的地方,打了一個回旋,直奔老道而來。
老道無奈,雙手向下,五體投地式跪倒,好不容易躲過折返的拂塵。
說時遲,拂塵在老道上方,劃出一道優美的曲線,輕靈的落在和尚的胖手上。那時快,大和尚飄然而起,揚手在老道頭上,打了一記拂塵。
再看老道,委糜倒地,已然昏死過去。
一只小松鼠,好奇的從老道項下穿過。一留煙的消失在樹蔭深處。秋天的太陽開始西斜,靜靜的照在茅蓬頂上。幾縷陽光漏灑下來。和尚已然入睡,鼾聲響起,老道癱倒在巖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