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說出口的,就不算真正的秘密。真正的秘密就像衣櫥深處的蒼白骸骨,最好永遠沉默在黑暗里,永遠不要被發現。
明珠是個發型師。
這間發廊里唯一的女發型師。
另一個女孩子是前臺。
其他所有人,從發型師到洗頭小弟,全都是男人。
客人卻大多數是女人。
這個行業本就如此,不奇怪,就像化妝師也十有八九是男人一樣,早已約定俗成。
明珠的手藝不錯,刀法細膩,用色大膽,不過,其實,她和別的發型師最大的區別在于,他們擅長和客人聊天,她則擅長傾聽。
來做頭發,對相當一部分女客人來說,不僅是改頭換面、煥然一新的必須,也是消磨一個漫長午后的松弛與慰籍。
這間發廊消費不菲,發型師不僅手藝要好,樣貌也有要求,至少是端正清秀,統一制服是質地上佳的白襯衫和淺色牛仔褲,每個人看起來都甚是賞心悅目。
女客們不少都有指定的發型師,事先約好時間,剛到門口就見他已清清爽爽地微笑著立等,肩上酸疼的壓力仿佛頓時便輕了幾分。
細致地洗頭,溫柔地吹干,再附上飲料和小食,細細商量發型和顏色,然后,客人便整個放松下來,將自己交到發型師手里,一邊聊天一邊看著自己的樣子一點點改變。
聊天的內容多半圍繞頭發這件事開始擴散,從諸如時下流行什么發型、什么發型適合什么臉型、什么顏色比較持久又不刺眼、哪只洗發水牌子最好用之類開始,再聊到皮膚保養、化妝手法、衣著搭配……這些話題發型師都能聊得起來,且時不時巧妙而不著痕跡地贊美客人的樣貌、發質、身材和品味,怎么聽怎么舒服。
直至染、燙、剪完成后,鏡子里的女人不僅面貌一新,心情也改換了顏色,邁出發廊的步伐都變得輕快而自信起來。
明珠卻不一樣。
她工作時基本沉默,除了詢問要求和提醒注意之類必要的話,其他一句也難得多說。
她的客人卻總忍不住對她說個不停。
從辦公室斗爭到職場瓶頸,從戀情不順遂到家庭矛盾,從最近暗戀的對象到差點出軌的驚險——她們常常說完了才暗自心驚,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對這個安靜的女孩吐露如許多的心事。
幸好明珠喜歡在發廊最內的一角工作,那里的三張椅子基本上大家都會留給她,加上各種風筒和機器開動起來本就嘈雜,在這里說的話,基本上只有明珠聽得到,她也從來不會說給任何人聽。
不過,當客人露出不安的神情,明珠還是會溫柔地一笑,說,好了,看看是你想要的樣子嗎?
她的另一個過人之處,便是總能準確把握客人的心意,甚至連她們沒說出來或說不明白的要求也能逐一滿足,做出來的發型,總是客人恰恰想要的樣子。
所以日復一日地也累積了一批熟客,逐漸站穩了腳跟。
明珠的客人基本也全是女人,她清楚地記得她們每一個人的樣貌和喜好,卻不太記得她們的名字,還好這也不重要,一律以“親愛的”呼之即可。
只有一個例外。
這個例外是明珠唯一的男客,名叫桑田。
桑田和明珠一樣沉默,幾乎從來不和她聊天,但一直在她這里做了將近兩年的頭發。
兩年從未換過發型。
他第一次來店里,只問了一個問題,有沒有女發型師?
看見明珠后,他點了點頭,徑直朝角落走去,在最里面的椅子上落座下來。
他說,照著原來的樣子,剪短就行了,分寸你自己把握。
然后就再沒說過一句話。
明珠把握得恰到好處,他很滿意,點點頭,由小弟領去清洗發屑,吹干頭發,結賬離開。
從那時開始,他每個月都會在差不多的日子來兩次,來了朝明珠點點頭,便走向最里面的椅子。
如果那張椅子正好被占了,他就在門口休息區的沙發上靜靜地等一會兒,不看雜志,不要ipad,閉目養神。
待椅子空出來,明珠去叫他時,往往有點為難,拍他一下顯得太輕浮,叫先生又顯得太生分。
所以有一次她主動問,介意告訴我您的名字嗎?方便稱呼。
他從鏡子里看了明珠一眼,說,桑田。
桑田個子很高,身材健碩,皮膚略黑,相貌俊朗,打扮細致得體,總穿深淺不同的灰色,質地上佳,看不出牌子,各種外套永遠是海軍藍。
還有,永遠保持清爽的陸軍裝短發,在這年頭算是少見,卻和他整個人出奇地契合。
不少女客對他有興趣,悄悄向明珠打聽。
明珠說,他不聊天的,一句話也不說。
女客們往往不信,但她們也了解明珠,不得不信,只好悻悻地將話題轉回到自己的人生上去。
其實,明珠自己也覺得有點難以置信。
她甚至有時想主動跟他聊聊天。
但也不知能從何說起。
她對他一無所知。
甚至連他的手機號碼也沒有,他來之前從來不預約。
所以當他忽然開始跟她聊天時,她嚇了一跳,又有點開心。
他說,他最近過得不太順,很煩,想找個人說說,明珠聽著就行,不用回應。
他說,世道不好,做生意賠了些錢,又借了些錢,雖然很快能還上,問題不大,但這些年來從沒借過錢,還是跟外國人借,心里很忐忑。
他說,家里也不安靜,父親前兩天忽然昏倒了,送院后醫生建議做心臟支架,可朋友們都勸他拿定注意不要做,他們的父母親友做了支架多半都更不如前,有些甚至很快就走了。
他說,孩子,一直想要個孩子,妻子卻總是懷不上,又不愿意一起去檢查到底是誰的問題,情緒越來越差,一年出國度假三次了,還是不開心。
這些話分了幾次說,每次說完,他總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躲閃著鏡子里明珠的目光。
明珠倒是很欣慰,覺得他終于松弛下來了,也像個真人了。
人怎會沒有煩惱,有了煩惱怎會不想說出來。
對桑田有意思的女客們也注意到了,又開始向明珠打聽。
明珠只說,他結婚了,有老婆了。
女客們只好撇撇嘴,不再問下去。
神情里卻仍有一絲說不明白的東西。
桑田最后一次出現的時候,也帶著這樣的神情。
明珠記得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上午,店里幾乎沒有客人,發型師們多半都遲到了,已經來了的也都懶懶倒在門口休息區的沙發上發呆或者打游戲。
那不是桑田平時會來的日子。
他又恢復了沉默,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
明珠也沒說話,發廊里很安靜,只聽見外頭隱約的風雨聲,和門口休息區偶爾傳來說笑的聲音。
不知道為什么,明珠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
剪完,她正要招手叫小弟帶桑田去洗頭,卻被他以手勢止住了,他在鏡子里朝明珠點點頭,說,不用了,我趕時間。
明珠拿起一把柔軟的大毛刷說,那我幫您刷一下吧,小碎頭發茬扎人,挺不好受的。
她細細刷著他臉龐邊緣、耳廓、耳后和脖頸,盡量把目所能及的碎發都刷干凈了。
桑田一直閉著眼睛,直到明珠說,好了。
他乍睜開的眼睛有點潮濕,看著鏡子里的明珠說,對不起。
明珠詫異地看著他。
他干咳了一聲,說,哦,不好意思,我是說,謝謝。
后來,他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明珠有三位客人卻報了警。
她們各自借給了桑田數額不小的款子,再也沒能聯系上他。
還有兩位客人雖然沒有報警,聽到這事,臉色卻也立刻變得慘白。
明珠很驚訝,她居然完全沒留意到這些客人是怎么和桑田熟起來的。
也終于明白了他那一句對不起是什么意思。
她損失了七位熟客,除了報警的、色變的,還有兩位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也不想知道了。
明珠從此不再接待任何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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