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于2016年2月11日,奶奶去世126天后
親愛的奶奶
在你離開后的第七天
就想給你寫信
只是每一次的開頭
都無法控制情緒
所以,斷斷續續
斷斷續續
我想
在那個世界的你
眼睛一定已經治好
你的眼里有光明
你可以讀我的信
奶奶,你走的第一天,我在渾渾噩噩中度過。
還記得那晚離開醫院僅僅半小時,就接到弟弟的電話,開車趕往醫院的路上,我頭腦空空,只聽到副駕駛座位的張說,“baby , 奶奶已經走了”,“baby ,快一點……”
記不得經過了多少個紅綠燈,踩了幾次急剎,記憶早已模糊。
但我卻記得張的聲音,和他在副駕駛位置上看我的神情。
你對我的意義,他懂。
得到消息往回趕的我,像是喝醉酒的亡命之徒,驚慌,失措,茫然。我的心空了,不敢相信的空,害怕又不敢面對的空。
我知道,你要走了,你終于離開了。
從前聽人說過,當一個人的摯親離開人世,這個人的心里是會有些感應的。比如家里的臉盆突然掉到地上,或者一些其他的超乎尋常的征兆。
親愛的奶奶,是那場大雨嗎?在我一出醫院大門就傾盆而來,幾乎就快要挽留我離開的腳步差點就回去你身邊;親愛的奶奶,是那場大風嗎?在我坐下的那一刻突如其來的將我身后的一個凳子都打翻;親愛的奶奶,這是你離開這個世界要給我的感應嗎?
可是半個小時前,當我還在醫院的時候,我還趴在你的床邊。我還把手伸進被窩,握住你的腳踝,我在沉睡與迷迷糊糊之間還感覺到你的腳在動,在踢,我以為,那是你對生的欲望。不管別人怎么說,奶奶90多了,昏迷這么多天了,當我握住你的腳時,我的心里總還有希望。
夜晚的10點半,我離開醫院,我貼近你的耳邊輕輕告訴你:“奶奶,我先走了,明天再來看你,你要等我。”
我真自私,也太孩子氣。自從你病重以來尤其是你最后的昏迷階段,我只要離開你的身邊一會兒,我就會湊近你的耳朵,告訴你,“你要等我”。
可這次,你卻沒有。你在我離開醫院的半小時后悄悄離開,你選擇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
渾渾噩噩中沖到醫院,停車。我不敢去坐電梯,最后的那一,我害怕。我花掉所有的力氣去走樓梯,一步一步,醫院的5樓,靜謐,漫長。我害怕,我還沒有做好最后那一刻的準備,越慢的腳步,越是渴望最后的那一刻變得漫長一些,再長一些,甚至不要來到。
接近凌晨的5樓呼吸科病房,病人,家屬們懷著各自的悲喜各自睡去。走廊的盡頭,是你的病房,燈亮著,我一步一步的艱難的走近,弟坐在病房外的凳子上,低著頭。
我停在門口,看見你躺在床上,那是你,我最親愛的奶奶,但又不像你。呼吸機從你身邊撤走,胃管從你身體里取出,你看起來不再那么沉重,痛苦和與死神搏斗的神情從你的臉上消失。那一刻,我甚至想起那本書,《潛水種與蝴蝶》,笨重的鐘,那些折磨過你的痛苦已經離開,你像蝴蝶一樣輕盈的離開了。你看起來平靜,安詳,像睡著了一樣。
你走了,奶奶,終于走了。
我走到你的身邊,我握住你的手,你的手還是暖的,你的身體還是暖的,我撫摸你的臉,我抱你,我跪在床邊。
跪在你床邊的那一刻腦子里飄過許許多多的畫面。
在你背上長大的嬰兒,調皮又霸道的小女孩,叛逆著長大的少年,在電話里讓你等待的大學生,初入職場讓你牽掛的小青年……
往事一幕幕,閃啊,飄啊,那么多,每一刻都有奶奶的陪伴,眼淚不聽使喚的掉,心里想著:我最親愛的人離開這個世界了,最愛我的親人離開這個世界了,照顧陪伴我28年的摯親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跪在你身邊,我小聲又克制的喊你,“奶奶,奶奶,奶奶……”,一遍遍。我想向你道歉,“對不起奶奶,最后一刻我竟然不在你的身邊,對不起啊奶奶”,但道歉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我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小聲喊你:奶奶。奶奶。奶奶。奶奶……
我看見一滴眼淚從你的左眼流出,我發誓,我看見一滴眼淚從你的左眼流出,在你走后的半個小時,我默默為你擦掉。
那一晚,在你的病房,身邊有人走來走去,我全部看不見,也聽不到。有人拉我,喊我的名字,說,奶奶走了,奶奶已經走了。
奶奶已經走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像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一樣又哭又鬧的從死神身邊奪回你,我再也不能把你搶回來了。這一次,你選擇在我不在的時候告別,你決定了要離開。
這一切都是善察人心的你提早安排的,對于人心的照顧,你總是計劃周全。
你選擇在你最愛的孫女我,離開你的半小時后悄悄告別。
因為你知道這個孫女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即使十年過去了,她也不可能真正接受你的離開。最后的那一刻如果她在,她會哭,她會鬧。如果她在,她怎么可能放你走,你又怎么可能安心的走掉。
奶奶,7月份的時候,你第三次住院又出院回家。
那時的你身體每況愈下,頭腦常常迷迷糊糊,認識我們所有人,卻會時常說胡話,你的心里充滿不安全感,焦躁不安,吃不下東西,日漸消瘦,連我為你讀故事,播你最愛的川劇你也會偶爾表現出不耐煩,你不再聽得進去。
那個時候姑姑和媽媽就已經在勸我要學會放下,她們都說,奶奶已經93了,我要做好心理準備。
我有在認真的勸服自己,甚至也嘗試做些讓你安心的事。有一天我坐在你的床邊,我握著你的手,問你,奶奶,你是否有什么心愿。
你大概很奇怪我為什么問你這么無厘頭的問題,但你仍舊有氣無力的回應我,你說,沒有了,沒有了,什么都心滿意足了。
我聽著很難受,我躺在你的身邊,過了一會兒,我又問你,奶奶,如果你有什么放不下,你一定要放下,不要擔心我。我頓了頓,想到了姑姑,又補了一句,也不要擔心姑姑。
我甚至說了一句,奶奶,如果你要走,你就放心的走吧。
說完這句,我的眼淚就止不住的流,但我躺在你的身邊,怕你聽到,我不敢哭出聲,喉頭哽咽的十分難受,枕巾悄悄的濕了一大片。
在我說完那句話之后,我在默默流淚,你也沒有再回應,我們祖孫倆靜靜的躺了十多分鐘。
我突然又坐起來,拉著你的手,說,奶奶…還是不行…我還是不能沒有你……奶奶,我還是不能沒有你,你曉得嗎?
你沒有立刻回答我,我以為你沒聽到。過了一會兒后,你卻突然緊了緊我握你的手,說,我曉得……我曉得……我要好起來……明年參加你的婚禮……后年看我的重孫……
但3個月后,你卻離開了,病痛折磨得你太久,你沒有等到這一天。
奶奶,從前我很害怕死亡,害怕冰冷的尸體,害怕停尸間,害怕火葬場,害怕一切冰冷黑暗的事物。可如今我卻都一一靠近過了。
你走后,我堅持要親手為你穿上衣服。姑姑姑爹告訴我,不用我做,會有專門的人做這些事情。可我卻堅持,我看不得陌生人不知輕重的碰你身體,我怕你疼,我要讓你干干凈凈體體面面的離開。
按照規矩,收拾好你在病房的舊物要一起帶到殯儀館。我卻固執的要留一件當晚伏在你腳邊睡覺時身上蓋的一個薄薄的被單,那個被單是我們祖孫兩從前在家鄉老房子里就一直在用的,十幾年了。 我捧著它,我聞得到屬于你的特別的味道,帶點香香的樟腦丸的味道,又混雜了點藥味和醫院的消毒水味道。我固執的想要留下這個可以給我最后安全感的被單,可是最后還是被家人說服。
“一起給奶奶,奶奶那邊需要”
我只能放手。
那一晚很多人來了,大家在為你守夜,家人勸我回去休息,但我卻睡得很不踏實,昏昏沉沉,要開著燈。
奶奶,我夢到你回來了,我夢到在為你守靈的地方,大家都去吃飯了,獨我一人坐那,夢中守靈的地方不是姑姑的樓下,它變成了一個山洞,我一個人坐在外面的圓桌,你笑著坐在最靠里的一張桌子旁,我還記得那是張深咖色的木頭圓桌,你背對著山洞,朝向我,在夢里你的眼睛看得見,你微笑著向我招手,我要走過去卻突然覺得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其他人。
奶奶,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嗎?我在夢里高興的要叫起來了,你微笑著要和我說些什么,可我卻很激動的說要你等等,我要去告訴所有人,我要告訴他們我的奶奶又好了,我的奶奶又回來了。后來夢里還發生了一些什么,可我卻不再記得,只有當時狂喜的心情還記憶猶新。
早上7點,在失落中醒來。聽見你的房間在發出響聲。
姑爹和媽媽在拆你的床,按照習俗,如果家里的老人走了,要把生前舊物統統燒了為你帶去。我站在你房間的正中央,那也是我曾經讀書時候和你一起住的小屋,我看著滿地的狼藉,悵然若失,幾乎要崩潰。
我看到床下放著平時被你視若珍寶的木箱,那是我父親生前親手做的,你平時總是很愛惜,里面放的都是你最珍愛的東西。打開箱子,我看到我大學時候為你織的藍色圍巾,圍巾早已起球,可每到過年你卻還是要拿出來帶上,我一直知道,我對你的愛讓你很驕傲,你總是喜歡說我是最孝順的那一個。我怎能不孝順,除了我的生命,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箱子里還有我工作后給你買的收音機,里面有我找遍了貼吧得到的幾百首川劇,你特別愛惜,甚至不許別人碰它。
我護住箱子,沒有人可以攔住我,我必須要留下你的這些舊物,留住我們祖孫兩的這些回憶。
奶奶,你走的那天,是農歷二十六。我的生日是農歷二十五,你在陪我過完二十八歲的生日后,終于離去。
二十八年,你陪伴了我整整二十八年。
6月份的時候,你第二次住院,我一個人去看了一場電影:《多啦A夢和時光機》。多啦A夢從遙遠的未來時空來到童年大雄的身邊,用愛和鼓勵陪伴他長大。但是卻要在大雄得到幸福的時候離開他回到未來。
多啦A夢離開的前一晚,最后一次陪伴在睡著的大熊身邊,他說,“大雄得到幸福的時候,我(多啦A夢)就該離開了”。聽到這句話,我想到已經生病的你,在電影院哭的稀里嘩啦。
5月份的時候,張的父母親來四川玩,雙方家長間的第一次見面,也算是關系的正式確定。你很開心,你覺得,你帶大的孫女我,婚姻大事定了,你對張也是從不接納到接納再到喜歡和信任,你覺得,你最疼的孫女找到了合適的那個人,她的人生會一直幸福下去。
看電影的時候就明白,我就是那個大雄,我得到幸福了,可是奶奶你卻要離開了。
但我比大雄幸福,你陪伴了我整整二十八年。
我記得小時候,老家的很多鄰居阿姨們看我們祖孫兩形影不離,會故意逗著我問,你和奶奶這么親,是什么關系。
而我也是小大人模樣故作成熟的回答,“相依為命”,我還記得你臉上的欣慰。你很喜歡這個回答,開心又驕傲。
相依為命,我的前半生,就是和奶奶相依為命。
我記得我嬰兒時期睡在你搖搖晃晃的背上,父親住院,母親在成都的醫院照顧父親,而你照顧我照顧整個家。
我記得水口老家里那個小小的棕色木桌,那也是父親生前的手工作品,我的幼年時期趴在上面寫字,你為我聽寫,我是全校第一,我的獎狀貼滿了家里的整面墻;
我記得小學時候,半夜大雨,我們的小瓦屋漏雨,祖孫兩半夜起來把家里的所有木盆全部搬出來接雨,許多個夜晚,我們在那樣的叮咚聲中眠去,你在我的身邊,我充滿安全感;
我記得初中時候,我為一個同學打抱不平開罪老師,母親還沒回來,通知家長的時候是你來接我,你沒有立刻批評我,也沒有刻意順從老師的意思。你總是相信我,你把我帶回家,聽我說完事情原委,你說愛憎分明是好事,只是處理事情要聰明。
我記得高中時候,你的眼睛失明,我們從水口老家搬到了樂山姑姑家,我常復習到很晚,你陪著我,我不睡,你也不睡,我記得那也是我最最叛逆的時期,翻墻逃學、網吧通宵、偷偷收拾好東西要離開學校去西藏,那是我最混蛋最讓你擔心的時候,可你的擔心卻從不告訴我,只是我某一次沖出家門后你要好脾氣的姑爹滿街去找我,失明的你安排姑姑給我所有的同學朋友打電話。
我記得大學時候,我離開了家,去了遙遠的北方。電話里我新奇的告訴你,奶奶,這里下雪了,北方的毛巾曬在屋外凍得和木頭一樣硬。你老了,奶奶,你接到我的電話,會開始向我撒嬌,孫女,我很孤獨,我很想你。
我記得在我工作后拿到第一份工資開始,我堅持每個月都要把我得到的一小部分錢給你,你總是開心又驕傲,但又擔憂的說讓我自己存著,我以后用到錢的時候還多……卻仍然在每個月都止不住的驕傲,這個孫女沒白疼。
相依為命。
奶奶,沒有人比我們祖孫倆更適合這四個字。
奶奶,你走了,只怕再想到聽到相依為命這四個字,都會打開我悲傷的閥門。
奶奶,我愛你,我更敬佩你,不只因為你是我的摯親,而是我在你身上看到和學到的聰慧、堅韌、善良、體面等美好品質。
父親和姑姑生于中國最苦難的“糧食關”時期,可是姑姑告訴我她從未有像其他糧食關出生的小孩一樣挨餓受凍的記憶。你的勇敢和聰慧,讓你毅然辭掉在大眾看來比較穩妥的公社工作,你選擇了白天做飲食擺攤,晚上像個男人一樣背著還是嬰兒的姑姑去冰冷的河里淘河鮮賣錢。
你起早貪黑,不辭辛苦,靠自己養活了一家兒女。
再后來,我的父親辭世,留下嗷嗷待哺1歲半的我,你強忍心頭悲傷,白發人送走黑發人,安撫鼓勵我年輕的母親,在近60歲的年紀又再次撐起我們的家,撐起我的童年。
我還見證了你的善良,你用你的智慧幫助我們的鄰居阿姨,從沒有工作沒有地位被丈夫家暴到后來修起自己的樓房,“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你的智慧和善良春雨般潤物細無聲。
奶奶,因為有你,我從未覺得自己的童年和別人有什么不同。雖然我的童年有缺憾有苦難,但我卻不自卑。自尊自愛,溫暖善良,保持體面,這是你給我的教導。我活的很驕傲,因為我靠自己。
親愛的奶奶,我愛你,我寫這些不是為了要讓自己再哭,而是我曾經答應過你,要把我們祖孫倆的感情寫出來。你很喜歡聽我讀故事,我讀張愛玲的《半生緣》,你為曼楨和世鈞最后的錯過遺憾流淚。我讀余華的《活著》,你說那段讓人發瘋的年代太可怕。在你生病期間,我還錄過《半生緣》放在你的收音機里。你說小說比電視里的更感人。你總鼓勵我,有一天我也可以寫出感動人的好文章。你說我們祖孫兩的感情就不容易,寫出來也會讓人掉眼淚。
親愛的奶奶,你的告別儀式,是我為你主持的。家里的很多親戚連夜趕來,我的好朋友也來了,在我介紹你的故事和生平的時候,許多人都哭了,你的故事打動了很多人。
親愛的奶奶,你走后,我還是會感到孤單,但卻不再害怕,我知道你變成了一顆星星,在天上看著我,你在保護我,我想你的時候,抬頭看看天空就好。
我仍然會時常想到你,有時微笑有時憂傷。但是想到你的時候我都覺得很驕傲,我驕傲我曾是你的孫女,我驕傲我曾和你相依為命。
奶奶,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奶奶,謝謝你。
以后的以后,我們天上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