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夜深,霧起了,遠處的尖塔高樓只剩些輪廓模糊的影子,像不知名的怪獸,躲在暗處露出駭人的獠牙。
畢忠良把劉二寶派到外圍設卡,自己留在酒店保證李默群、岡村等人的安全,而在酒店周圍搜索刺客的任務則全權交給了唐山海和陳深。
唐山海站在上海大酒店門前,一手插在褲兜里,一手舉著槍放在耳側,兩腿夾緊,背脊筆挺,猶如一柄倒插的刺刀,僵硬多過于戒備,他的眼神不時瞟向子彈飛來的方向,一排普普通通三層盒子樓,一層的商鋪皆已打烊,二三層的民居望過去也是一片黑洞洞的窗口,人口流動大,人員成分復雜,查起來需要一定時間,足夠殺手渾水摸魚,單從這一點上看,看不出是軍統還是中共的風格。
所幸畢忠良此時忙著應付李默群和岡村,沒空觀察唐山海,否則唐山海不自覺的僵硬,定是能讓他看出些破綻來。
陳深在哪里?他解決吳龍了嗎?他打算把吳龍的死推到誰身上?
老陶他們在哪里?是誰開的那一槍?如果是他們的人,那是計劃有變嗎?如果不是他們的人,又是何用意?
唐山海想不出個所以然,像是置身布滿重重陷阱的迷霧中,踏出一步都可能萬箭穿心,他跺了跺腳,原地兜起了圈子,雪地上映著他盤桓的影子,塌著肩低著頭,猶如困獸。
畢忠良應付完李默群和岡村,才出來松了口氣,就看見陳深出現在樓梯口,一邊走一邊往褲腰里塞襯衫下擺,“老畢,出什么事了?”
“你干什么去了?褲子怎么臟了?就知道胡鬧胡鬧胡鬧,我看有一天你就死在溫柔鄉里吧。”畢忠良煩躁地松了松領帶,指著陳深就罵。
“這……老畢,雖然你知道這是我畢生所求,咱也不要這么大庭廣眾地就說不是,我這名聲不要緊,不過人家就該戳你脊梁骨了,看你老畢身邊都跟了些什么尸位素餐的……”
“你還有理了不是!剛才暗槍響的時候你還跟唐山海在陽臺上胡鬧,一轉眼就不知道哪兒去了,你說說你叫上面的人怎么想?”畢忠良有意湊近了陳深,低聲警告道。
陳深眼中閃過一絲快得看不見的算計,“哦,你看見了啊……”
“看見的可不止我,幸虧李主任沒看見,在李主任的生日宴上對李主任的外甥女婿出手,你是當你小命太長了嗎?”
“老畢,你怎么就逮著我一個人沒完了,這石頭再捂也孵不出蛋來不是?我這也是坐了好幾天冷板凳,一時情不自禁……”
“行了,快去跟你的情不自禁逮人去?!碑呏伊悸牪幌氯リ惿畹幕煸挘瑩P了揚槍,陳深轉身就下樓了,唐山??匆娝鰜?,停下了在原地打轉的腳步,陳深大步走向唐山海,不時向斜上方轉轉眼珠,唐山海會意,等陳深走過來毛手毛腳地摸他的腰,唐山海一把把陳深拍了下去,皮肉撞擊發出清脆的啪一聲,引得附近幾個舉著槍的日本兵都看了過來,“哎喲哎喲手都打紅了……”陳深捂著手一臉吃痛。
唐山海嗔陳深一眼,側身閃開一步,剛好站了個跟畢忠良的視線平行的角度,把槍插回西裝里,“都弄干凈了?”
“臨時借了套新的,怎么著,也不如自己那套穿著貼身。”陳深歪了歪頭,拈了顆煙叼在嘴里,把煙盒亮給唐山海,“唐隊長請?”
唐山海沒有接,顧自拿出根雪茄點上,眉心印著一個深深的川字,他問的那句“干凈”自然是有深意的,但陳深的言外之意他卻沒聽明白。
若有若無的煙氣,突然湊了來撩撥著唐山海的側臉,唐山海一收下頜,無意中剛好配合了陳深,合香一瞬間的纏綿,雪茄點燃了櫻花煙,陳深及時退開一步,躲開了唐山海惱羞成怒的一腳,忽閃忽閃無辜的狗狗眼,櫻花煙裊裊升起,這干草味兒像是也不太一樣了,前調是雪茄的苦辣,漫長而平淡的中調之后,尾調又有隱隱的君子蘭幽香。
唐山海的頸后隱隱作痛,徐碧城的合香跟她本人一樣,毫無警惕心又反應遲鈍,直到自家坤陰被調戲過了,才反應過來宣示主權,唐山海羞于方才那腳有些女氣,側了臉不再看陳深,原本放松垂下的左手也支在了腰間,把平整的西裝抓出一片褶子,“岡村中佐和舅舅怎么樣?”
“樓上包廂,老畢帶人親自盯著,還有日本憲兵,肯定安全?!?/p>
“看來只要我們的人中沒有內鬼,今晚倒是不用擔心還有第二次刺殺了?!?/p>
“想來颶風隊也沒這個膽子,明知龍潭虎穴也要闖,但岡村先生已經讓人得了手,若是搜不到人,怎么給日本人一個交代?唐隊長派出去的人可有收獲了?”
“陳隊長可是想親自出馬?”唐山海突然話音一轉,丟下雪茄煙頭踩滅了,轉過來沖陳深挑了挑眉。
陳深一把按住了唐山海伸到西裝里去掏槍的手,曖昧地摩挲了幾下,“這大海撈針似的搜查,哪里用得著咱們兩個出馬,再等等吧?!彼硪恢皇殖弥鴥扇司嚯x拉近的機會環上了唐山海的后腰,壓低的聲音如微風拂過唐山海的耳畔,“放心吧,沒事了?!?/p>
唐山海只覺一股暖流從左耳傳遍全身,盡管仍有諸多不解,心卻奇異地安定下來。
他筆挺的背脊一彎,靠進了陳深懷里,鬢角輕擦過陳深的臉頰,不遠處日本憲兵的刺刀寒光凜冽,附近街巷搜捕的行動隊隊員腳步森然,陳深的懷抱卻恍似最后的港灣,剎那間,地老天荒。
“頭兒,頭兒!那個刺客……刺客讓劉……劉二寶給打死了!”
扁頭體力不差,但跑的太急了,一句話喘了好幾口氣才說順溜了。
“打死了?”
一朝夢醒,唐山海推開陳深,二人交換個驚愕的眼神。
唐山海眉梢一挑:你干的?
陳深眼角一撩:你猜?
兩人當即拔腿跟上扁頭,劉二寶和那個所謂的刺客就在一條街外,唐山??辞迥莻€俯趴在地上的刺客猶未瞑目的死狀時,漸漸放緩了腳步。
是吳龍。
雖然不知道被陳深拿住的吳龍是怎么跑到這里,又被劉二寶當成刺客殺了的,但吳龍死了,他的死跟陳深和唐山海都沒有直接關系,還給扣了個刺客的正兒八經的死名,他們該是暫時安全了。
唐山海深深呼出一口氣,潮濕的霧氣中氤氳著幾許像是錯覺的血腥味,他無意中抬眼一瞥,旁邊的三層盒子樓頂上像是閃過個人影,但霧氣太重,他又無法確定,陳深已經蹲下身,探了探吳龍的鼻息,回頭看唐山海,“唐隊長,人已經死了。”
唐山海收回思緒,難免責問劉二寶一番,“這怎么打死了?死了怎么審?在舅舅的生日宴上行刺,他不可能沒有事先謀劃,不可能沒有同伙。”不過劉二寶是畢忠良的人,他的話倒也不能說太重。
“唐隊長,事態緊急,這小子像是對這一帶的長街短巷很熟,我們幾個人愣是堵不住他,我也沒想打死他,就是想讓他受點傷跑不動……”劉二寶也知道自己這回是闖了禍,語氣軟了不少,他素來自恃畢忠良的寵信,在陳深和唐山海面前都只是表面恭謹,這回畢忠良本來是讓他盯著唐山海和陳深的,沒想到反而是他壞了事。
要讓他相信吳龍是刺客,還不如讓他相信唐山海對畢忠良忠心不二。
吳龍是畢忠良的線人,就像他劉二寶一樣,亂世中茍且偷生的螻蟻,畢忠良抓著吳龍的經濟命脈,給吳龍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背叛畢忠良。
但如果吳龍沒有背叛畢忠良,他帶人追過來的時候,吳龍為什么要跑呢?
而這一切的疑問,都隨著吳龍誤死在他搶下,徹底淪為懸案。
“帶回去吧,我們一起去見處座?!?/p>
陳深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率先往回走,扁頭帶著幾個兄弟抬起了吳龍,唐山海臨走之前,又忍不住往樓頂上看了一眼。
迷霧中又像是有兩點熒光,一閃一閃,像是不知名野獸的眼睛,唐山海莫名心悸,眨了眨眼再仔細看,那兩點光又消失了。
27
陳深敲開唐山海的辦公室門的時候,意外看到了徐碧城的身影,更是被撲面而來的交雜的合香味兒給震在原地,一只腳抬起,不知道該邁出去還是落回原地。
“陳隊長有什么事嗎?”
門既然打開了,本來給一扇門擋得嚴絲合縫的合香味兒漏到走廊里,這唐家夫婦纏綿悱惻的合香引來一片好奇的目光,唐山海一只手還搭在門把手上,臉已經變了好幾個色兒。
“我是不是打擾了唐先生和唐太太的……”沒想到陳深厚著臉皮拋了個曖昧的問題,還留個意味深長的尾音,唐山海當即黑了臉,身體一轉就想關門送客,陳深卻先他一步一用力,直接把防備不及的唐山海推了個踉蹌,人順勢擠進來在背后闔上門,手在唐山海腰上扶了一把,“對不住了,本來誠心來交個朋友的。”
唐山海已經給陳深氣得說不出話,接過徐碧城遞過來的水,差點直接往陳深臉上潑,終究是硬生生忍下來,抿了一口壓下怒意,“什么事?”
“老畢不信吳龍就是昨晚的刺客?!标惿羁葱毂坛牵毂坛钦驹谔粕胶1澈鬀]什么動作,他只能自己倒了杯水,“我說我剛跟老畢費了一番口舌,你們倆連杯水都不舍得給我倒,枉我費心幫你們?!?/p>
“那處座還要繼續查嗎?”徐碧城臉色一變,畢忠良不信吳龍就是昨晚的刺客,那他們豈不是還有暴露的危險?
“昨晚到底怎么回事?吳龍是去找畢忠良通風報信,他見了劉二寶為什么要跑?劉二寶又怎么會誤殺了他?”唐山海卻問起了昨晚的來龍去脈,安撫地把徐碧城牽到沙發上坐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陳深也坐。
“吳龍當然不是給劉二寶誤殺的,雖然晚上看不清,又是移動目標,劉二寶打偏很正常,但是對著腿打卻偏到心臟上去,這種人畢忠良可不敢留在身邊當心腹?!标惿顓s一屁股坐在了唐山海坐的沙發的扶手上,半個身體歪向唐山海,手撐著沙發靠背,這個姿勢像是把唐山海半摟在懷里似的。
唐山海想了想,昨晚吳龍倒下的地方是個巷口,劉二寶從遠處射擊,吳龍在巷口拐彎的時候中槍,再往前撲騰幾步倒下,劉二寶追過來發現吳龍的尸體,這個過程確實有那么幾分鐘,可以瞞過劉二寶的視線換人。
想到這兒,唐山海已經基本猜到這出戲的來龍去脈了,“可是,幾分鐘時間不會太短了嗎?”
“吳龍的尸體本來給藏在樓頂,槍響的時候推下來的,剛好槍聲蓋住了尸體落地的聲音,就算真給劉二寶聽到什么,他也只會當成是吳龍摔倒的聲音,不會想到,其實他追的,和死的,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陳深在唐山海上方說話,眼簾低垂,一眨不眨地盯著唐山海看。
“那處座懷疑吳龍根本不是刺客,又怎么辦呢?”徐碧城還是不明白這兩人為什么毫不慌亂。
“讓老畢相信吳龍是刺客,還不如讓他相信昨晚刺殺的幕后黑手是他。”陳深聳了聳肩。
“……”徐碧城不解地看唐山海,唐山海補充道,“畢忠良不可能相信吳龍是刺客,但是吳龍死了,他為什么出現在上海大飯店附近,為什么見了劉二寶要跑,這些疑問的答案都跟著陪葬了,所以畢忠良依然只能懷疑猜測,什么也差不到,碧城,你別太擔心?!?/p>
“哦,你們倆早就料到,處座不會信吳龍就是刺客這點了?!毙毂坛堑男脑俣劝捕ㄏ聛恚瑓s又不解唐山海和陳深的百費周章,盡管吳龍的危機暫時解除了,但也留下了畢忠良進一步的懷疑,難道就沒有更嚴密的方法處理吳龍嗎?
徐碧城瞥了陳深沒心沒肺的微笑一眼,心知她問了,陳深也不會回答,而山海像是沒想到這層,什么都沒說,徐碧城便把疑問吞回了肚子里,
“我說方才你們兩個,”陳深話音一轉,“別在處里吵起來啊,就算關著門別人聽不見,一聞味兒也都明白了?!?/p>
徐碧城和唐山海都是一震,不約而同地抬頭看陳深,一個驚惶,一個狐疑,陳深這句本是試探,徐碧城和唐山海方才起了爭執,他也只是從滿屋失控的合香味兒猜的,沒想到真被他說中了,而且看徐碧城驚慌又心虛的樣子,這事兒十有八九是徐碧城搞出來的。
“陳隊長提醒的是,”唐山海拿過陳深手里的茶杯給他添了水,陳深一眨不眨地盯著唐山海捏著壺柄的白皙手指看,“夫妻之間的事該回家關門說,下次我們會注意的?!?/p>
徐碧城的十指不安地絞在一起,指節發白,手腕青筋突出,唐山海隔著桌子握了握她的手,又添滿了茶杯推到她面前,徐碧城才抱住茶杯,抬頭沖唐山海笑一笑,嘴唇有些不自然地抿著。
“這樣,我要說的都說了,我就先走了,你們沒干完的接著干?!标惿钣幸鈦砹藗€雙關,聽得徐碧城嬌顏一紅,唐山海輕咳一聲,下意識正了正領帶,站起來欠了欠身,“陳隊長隨意。”
陳深沖偷偷看過來的徐碧城挑一挑眉,又對唐山海點頭示意,才開門出去了。
徐碧城眼里有光一閃,像是抓住了希望稻草,陳深捕捉到這個信號,滿意地闔上了門,唐山海背對徐碧城直接道,“周麗的事情,你的心情我理解,我會想辦法的,你不要貿然行動?!?/p>
“我知道這有可能是處座故意設給我的陷阱,如果實在沒辦法,也沒……沒關系的……”徐碧城怯怯地說。
“你知道就好?!碧粕胶Mk公桌走去,“最近風聲緊,畢忠良的人盯著我們倆寸步不離,我暫時不能去見老陶,你放松些,別讓盯梢的人看出破綻?!彼饬宋餮b扣子坐下來,把玩著桌上锃亮的新槍。
“我知道了,”徐碧城彎腰收拾著茶具,“老陶他們沒被抓住吧?昨晚提前開槍的人是誰?”
“跟陳深有關?!碧粕胶n^也沒抬。
徐碧城手一頓,茶杯撞擊桌面發出叮一聲,“你確定陳深是gong dang了?”
“差不多,不過不是因為這個?!碧粕胶7畔聵?,示意徐碧城坐他對面,“雖然吳龍是被劉二寶誤殺的,看上去跟昨晚押送吳龍回去交差的我和陳深兩個人毫無關系,但是,畢忠良既然懷疑吳龍不是刺客,那昨晚在那個時間,戒嚴區域,擁有一定行動自由的我、陳深和劉二寶,都有和真正的刺客勾結的可能。”
“畢忠良現在都沒有找我,要么我沒有破綻,他只是疑心,要么我露了致命的破綻,他在權衡,而畢忠良找陳深談了,說明昨晚陳深露了破綻,我不知道具體的破綻是什么,但我猜測,來源是是劉二寶給畢忠良透露的信息?!?/p>
“但是吳龍是劉二寶誤殺的,畢忠良最應該懷疑的,難道不是劉二寶嗎?”徐碧城不解。
“除非讓畢忠良逮個現行,不然畢忠良輕易是不會懷疑劉二寶的?!碧粕胶B柫寺柤?。
“這話怎么說?”
“劉二寶就像是畢忠良的一柄槍,”唐山海打開保險,微抬槍口,“沒什么彎彎繞繞,主人往哪里指,它往哪里打,畢忠良對劉二寶小恩惠不斷,劉二寶也就圖口飯吃,反而是最讓畢忠良放心的?!碧粕胶Uf到這兒,靈機一動,如果他能在畢忠良身邊安插一個這樣的人,大概能探聽到畢忠良更多的底細。
“陳深做了什么?”徐碧城小心翼翼地問,如今看來,陳深像是打亂了昨晚颶風隊的暗殺行動,唐山海才剛松口和陳深合作,會不會因為陳深的隱瞞惱怒翻臉呢?
唐山海半闔眼睛,瞄準虛空中的一點,殺意頓生,良久才道,“我不知道,我連陳深露了什么破綻惹畢忠良懷疑都不知道。”
“那你……還會信任陳深嗎?”站在徐碧城的角度,她替陳深不值。
“我們不是達成合作了嗎?”
唐山海突然收了槍,調皮地歪了歪頭,他鮮少露出這番孩子氣的樣子,徐碧城也猜不透他的意思,索性不費腦子了,“那我先回去了。”
“如果有人問你咱倆為什么爭執,你就說你懷疑我和陳深的關系?!?/p>
徐碧城的手都放在門把手上了,才聽到唐山海來了這么一句。
28
唐山海的辦公室窗戶本來是飄窗,后來因為上海雨多,木制的飄窗常年日曬雨淋的,都變了形,才又改造回來,不過倒是留下了原來的窗臺,還栽了幾株花草,唐山海使用這間辦公室之前,不知誰家的孩子在花草中插了一個風車,即便給陽光曬得褪色大半,在這陰森森的76號也是一道生機勃勃的風景線。
轉獄這天,上海難得放了晴,唐山海站在窗口撥拉著風車,樓下陳深踩著自行車歪歪扭扭地沖進76號的大門,一路雞飛狗跳的差點撞倒門口集合的一分隊隊員,最后一頭栽到剛出門的陳深身上,兩人不知說了什么,扁頭千恩萬謝地對陳深點頭哈腰一陣,就腳步輕快地騎走了,
盡管心里仍對徐碧城有些愧疚,他兩相權衡,最終是放棄了顧全徐碧城的私心營救周麗,但唐山海此時的心思,全都在今天早晨岡村辦公室打來的電話上,岡村的警衛員說岡村中佐邀請唐山海今天上午十一點到喬家柵食府小坐,屆時岡村將派日本軍部的車來接唐山海。
岡村拋來橄欖枝并不在唐山海的意料之外,但這么早著實讓唐山海措手不及,唐山海原本以為,自己至少得做點什么表示誠意,岡村才會表態。
那讓岡村等不起的契機是什么呢?
畢忠良處處防著唐山海,根本不給他什么立功的機會,個人表現為零,他也沒為岡村做過什么事。
那么岡村跳過畢忠良直接找他,能讓岡村對畢忠良產生不滿的,恐怕只有岡村的世侄遇刺身亡這一件事了。
畢竟畢忠良只交了個在追捕過程中被誤殺的小卒上去,指控證據只是吳龍身上的槍和岡村的世侄身上的子彈匹配,而吳龍背后應該是颶風隊而不是zhong gong就僅是猜測了,根據是這種槍zhong gong應該配備不起,更何況,畢忠良連誤殺吳龍導致調查無法繼續下去的劉二寶都沒處置,岡村不可能滿意。
但如果刺客是敲門磚的話,唐山海暗想,他又該交份怎樣的答卷,才能得到岡村的扶持呢?
樓下一陣汽車的轟鳴聲遠去,陳深帶領一分隊出發了,唐山海聽到背后門一響,徐碧城紅著眼睛小步挪了過來,發梢猶沾著些細小的水滴。
唐山海心道不妙,關上了窗戶,走上前接過徐碧城的手,“出什么事了?”
“山海,我……我好像闖禍了。”
徐碧城攥唐山海的手攥得死緊,連唐山海的戒指深陷進了她的肉里都沒感覺到疼。
唐山海把徐碧城牽到沙發邊坐下,倒了杯水放在徐碧城面前,“慢慢說,怎么了?”
徐碧城手抖得握不住杯子,水灑了一大半出來,她帶著哭腔細細把自己背著唐山海讓陶大春他們去救周麗、陳深臨時替換扁頭去押送囚犯、她拜托陳深幫忙好像被人聽到的事都說了一遍,說到最后已經泣不成聲。
唐山海聽得太陽穴一陣突突突,雖然他的紳士風度不允許他這樣對待一位女士,他還是很想用蠢笨來形容徐碧城,而且這件事從頭到尾,蠢的地方太多,他已經不知道從何說起了。
“我,我知道自己錯了,我愿意一力承擔上級的一切懲罰,山海,你一定要想想辦法?!毙毂坛潜緛硐胱ヌ粕胶5母觳玻强粗粕胶4箅y臨頭的表情,她又給嚇得把手縮回去了。
“這件事發展到如今的局面,追究責任已經沒有意義了,”唐山海在心里暗罵一聲婦孺之見,“如果這件事真被人全聽去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你,我,加整個軍統上海颶風隊,無一幸免,以畢忠良的審訊手段,軍統上海站還不知道會受到多少牽連。好吧,如果這一切你都不在意,陳深也不可能幸免,你敢向陳深求助,讓他做背叛畢忠良的事情,畢忠良會放過陳深嗎?”
“……”徐碧城咬著下嘴唇,她想說自己不是不在乎唐山海,她也不是不在乎陶大春,不在乎颶風隊和上海站,可是周麗她也在乎,她本來的計劃萬無一失,但如今的局面下,她什么分辨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唐山海兩手交握著,大拇指在自己空蕩蕩的無名指根部打轉,“你先出去?!?/p>
徐碧城像是癔癥了,唐山海一說,她就迷迷瞪瞪站起來往門口走,唐山海不得不大聲把人喊回來,“等等!你知道自己該去哪里嗎?”
徐碧城僵硬地轉過身,“去哪里?”
“隨便去哪里都行,你去引開他們的視線,我去喬家柵通知陶大春他們撤退?!碧粕胶U酒鹕恚凵衔餮b扣子,“現在畢忠良還沒來抓我們兩個,說不定那個開門的人聽到的不多,如今慌也沒有用,不如從容點,盡人事聽天命吧?!?/p>
徐碧城點了點頭,扭頭去開門,唐山海又喊了一聲,“等等!”
徐碧城茫然地回頭看唐山海。
唐山海嘆了口氣,把手絹遞到徐碧城手里,“擦擦眼淚再出去,如果遇到人問,你就說咱倆又吵架了,緣由……還用上次那個,你懷疑我和陳深有什么見不得光的關系,因為我多次去喬家柵那邊,又不肯對你明說我去干什么,所以你懷疑我和陳深在喬家柵幽會,就想阻止我過去,我們倆為此大動干戈,你才哭了。”
徐碧城手絹在臉上胡亂地抹,呆呆的只會點頭,唐山海不由得擔心她記不記得住這些話,“如果那人聽到的不多,我會找機會跟陳深通氣的,快去吧。”
徐碧城沖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唐山海凝視著徐碧城的背影消失,全身猶如置身冰窖,只被暴露的驚惶懾住,動彈不得。
良久,他才僵硬地整了整領帶,手指像不聽使喚似的,一個結打得歪歪扭扭,唐山海深吸一口氣拿起了電話,石英鐘的分針指到8的位置,窗外勁風忽起,吹開了半掩的窗扇,嘩啦啦吹亂了桌上攤開的書頁,唐山海手指一勾,二寸厚的法文原著嘭地合上了,那頭孫秘書接起了電話,唐山海禮貌道,“孫秘書,我是山海,上回舅舅說在喬家柵那邊給劉小姐安排了新地方,想添置些新家具,最近行動處剛好查收了一批梨花木,我看不如我今天送些家具圖紙去給劉小姐挑一挑?”
孫秘書在電話那邊連聲應承,唐山海重新解開領帶打個完美的結,才大步出了辦公室。
他這通電話有兩個目的。
其一,從正常人的心理來說,如果唐山海給見岡村的事再遮上一層布,畢忠良查到岡村,就不會再往下查了。
其二,岡村約他的事,李默群十有八九不知道,而唐山海還不想這么早引起李默群的猜忌,所以如果李默群聽說了什么,他還能為自己辯白一番。
周麗比陳深印象里瘦多了,臉上灰撲撲的,還有幾道結痂的傷疤,她天生一副眼角下撇,兩頰凹陷的苦情相,她家也曾是世家大族,奈何家道中落,戰爭年代物資緊缺,她母親又是個旁室,一個嬌滴滴的小姐偏生成了個Beta,連聯姻都排不上用場,自然從小沒什么存在感,跟下人的孩子沒什么兩樣。
徐碧城在青浦是個異類,她成績墊底,性格怯懦,性別卻偏偏是優越的Alpha,青浦班里很多女生都是Beta,徐碧城惹了不少紅眼,表現卻還不如這些Beta,基本沒人跟她來往,只有一個周麗,所以徐碧城一定要救周麗的心情,陳深是理解的。
但這不代表他理解徐碧城的行為。
唐山海也是被徐碧城的外表蒙騙了,徐碧城看著羞羞怯怯的,其實膽子大得很,居然敢背著唐山海孤注一擲,拿黨國利益開玩笑。
如果那個開門的人真把事情全聽了去,唐山海怎么辦?徐碧城暴露了,唐山海在劫難逃。
陳深又有種在76號地牢里看宰相受刑的窒息感,再拼命張大嘴,肺還是緊縮成一團。
宰相的選擇是為了讓他懂得,一些人的犧牲,是為了更多人的生存。
但如果代價是唐山海呢?
哥哥嫂嫂的離去,留下的陳深是個滿腔民族大義的斗士。
而失去唐山海的陳深,將徹底淪為一柄指向敵人血肉的刀,尖磨掉了,刃磨平了,刀身斷了,也要斷在敵人的心口,同歸于盡。
國將不國,連殉情也成了奢侈的私心。
陳深近乎木然地看著周麗為了掩護那個在暗處探頭探腦的男人,主動撞向了敵人的刀鋒。
這樣的愛情猶如破繭成蝶,美麗,更為殘忍。
我期許與你一生相守,白頭偕老。
我更愿你一生順遂,平安終老。
陳深吸了口煙,卻被嗆得連連咳嗽,咳得眼圈都紅了,他忘了這支煙是他方才為了轉移劉二寶的注意力問劉二寶借的,勁兒比他常抽的櫻花煙大許多。
就像唐山海鐘愛的雪茄,舶來的寶貝,他卻無福消受。
“陳隊長,車修好了,咱們走吧?!?/p>
于胖子從車底下鉆出來,抹了抹臉上的灰,他穿著一身價值不菲的西裝,卻挺著啤酒肚,滿臉橫肉,陳深沒動,劉二寶有眼色地給于胖子遞上顆煙,說著辛苦辛苦,于胖子仗著和南京政府的關系,也是吹牛慣了,劉二寶好歹是畢忠良的左膀右臂,他連句感謝也沒有,當著劉二寶的面抱怨車況,含沙射影畢忠良中飽私囊也是毫無遮掩,劉二寶的臉都沉下來了。
陳深在一旁聽著,丟了煙頭輕輕一碾,劫囚的人撤了,他和徐碧城的危機暫時解除,但要斬草除根,找個替罪羊才是上策。
29
上海這日的好天氣一直拖過了午頭,畢忠良讓正午強烈的陽光晃得眼暈,索性拉上了簾子,劉二寶第二次來匯報的時候,門外走廊上烏壓壓一片絡繹不絕的腳步聲和竊竊聲,畢忠良只覺太陽穴一陣刺痛。
最近國共都有點猖狂,76號諸事不順,不過轉運幾個無傷大雅的蝦兵蟹將,沒一個打要人物,居然上演了一出劫囚未遂,gong dang潛伏在76號多年的麻雀還沒找到,重慶的內鬼又給牽扯出來了。
“你再把吳龍死那天晚上的事,從頭到尾跟我說一遍,你是大概什么時候見到那個很像陳深的人的。”
劉二寶雖然對畢忠良突然翻起舊賬很詫異,還是老老實實回答,“當時霧很大了,大概零點左右,我就看見兩個人影,看不清他們在干什么?!?/p>
“你確定另一個人就是吳龍嗎?”
“千真萬確,我追了他一路,直到……直到誤殺了他?!?/p>
“期間他沒有離開過你的視線?”
“完全沒有?!?/p>
“陳深往反方向走了?”
“對,我叫了人去追他,但是被他甩掉了?!?/p>
畢忠良搓了下臉,問題仍在于,那個人不可能是陳深,零點左右,陳深剛好在畢忠良眼皮子底下,在上海大飯店門口調戲唐山海,“今天囚車到的晚,據阿達阿慶和于胖子說,時間是耽擱在漕河涇監獄修車了?”
“是,于胖子還說,他為了節省路上的時間,還把車開得飛快呢?!?/p>
“我讓你派去跟著陳深的人呢?說了什么異常的沒有?”
“我還沒來得及詳細問他,他現在盯著于胖子呢?!眲⒍氀壑橐晦D。
“等下你再去他那里,詳細了解一下情況,陳深和于胖子路上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匯報上來?!钡酱藶橹?,陳深似乎沒什么破綻,畢忠良調轉目標,“你再好好回憶一下,今天早晨徐碧城和陳深還說了什么?”
“我就聽見喬家柵這個地名,他們說話聲音實在太小,我一開門,還怕他們發現我,就匆忙避開了?!?/p>
徐碧城前頭和陳深提了喬家柵,今天押送的女囚又是軍統的,接著喬家柵就上演了一出劫囚未遂,說這是巧合根本不可能。
但僅憑這個斷定徐碧城和軍統有關,又不夠確鑿,畢忠良捻著劉二寶在現場找到的灰色紐扣,“今天上午還有什么人去了喬家柵嗎?”
“哦,還有唐山海?!?/p>
“唐山海?”畢忠良挑起了眉,這下徐碧城和唐山海的嫌疑又加重了,陳深晚點,徐碧城跟陳深提起喬家柵,唐山海扭頭又去了喬家柵,“唐山海去干什么?”
“給李主任的相好送家具圖紙。”
“你讓他過去了?”
劉二寶沒有馬上回答,往前一步靠到了畢忠良的辦公桌前,神神秘秘地壓低了聲音,“處座,唐山海坐的是日本人的車,我攔不住。”
“日本人的車?他坐日本人的車給李默群的相好送家具?”畢忠良笑了。
“我回去抓那個人的時候,正巧看到岡村中佐的車開走,所以我猜,唐山海可能是跟岡村中佐見面去了,給李主任的相好送家具圖紙只是個托辭?!眲⒍毚竽懻f出自己的猜測。
畢忠良的嘴角漸漸拉下來,和岡村中佐見面需要偷偷摸摸的嗎?恐怕是唐山海不想打草驚蛇,讓畢忠良這么早察覺他和岡村中佐單線聯系,才編了個托辭敷衍劉二寶的。
“這顆扣子是唐山海的嗎?”
劉二寶老老實實回答,“方才我去唐山海辦公室,他坐著,最下排的紐扣我沒看清楚,不知道。”
唐山海這邊線索也斷了,畢忠良用指節敲了敲桌面,隨口問,“陳深回來了嗎?”
“還沒有?!?/p>
“還沒有?”被畢忠良一反問,劉二寶才后知后覺,按從喬家柵到提籃橋監獄,和從提籃橋監獄回76號的時間來算,陳深到現在已經耽擱了半個多小時了。
“召集所有人到會議室候著,禁止任何人出入,陳深一回來,直接帶他來見我?!?/p>
“找我什么事?。俊眲⒍氝€沒來得及回答,陳深已經推門而入,劉二寶身體一個激靈,畢忠良臉上反而坦坦蕩蕩,“晚了個把小時才回來,還不是擔心你路上出什么事?!?/p>
“還能出什么事?車壞了三次,于胖子那把運輸車當賽車開,沒撞到人就是萬幸?!辈坏犬呏伊及l話,陳深就在畢忠良對面的椅子坐了下來,畢忠良未置一詞,劉二寶見狀道,“處座,陳隊長,那我先去會議室等著。”
畢忠良一雙鷹隼一般的雪目仍牢牢鎖在陳深身上,只對劉二寶一揮手,陳深這才肅容問,“出什么事了?”
“你就沒什么要跟我交代的?”畢忠良放輕了聲音,手里的鋼筆筆尾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仍攤在桌面上的上海地圖。
陳深裝作沒注意到畢忠良敲打的正是喬家柵那一點,向后一仰兩腳撐在了桌下的橫梁上,只用兩條椅腿著地,吊兒郎當地說,“今天你讓我給扁頭的那些錢,因為我已經給扁頭墊了手術費,所以我自己扣下了。”
“誰問你這個了,”畢忠良放下筆,“那之后呢?讓你去押送之前見了誰?說了些什么?”
陳深停下了腳尖點地的動作,“你派人監視我?”
“你有什么怕我知道的嗎?”畢忠良似笑非笑,煙草味兒的乾陽合香漸漸濃郁起來。
陳深給嗆得咳了幾聲,臉色沉下來,兩頰的肌肉動了動,收回雙腿端正坐好,“老畢,你知道我為什么現在還在這兒做這個一分隊隊長。”
“別又說什么開剃頭鋪子的傻話啊,”畢忠良突然又把威壓收了,一副教訓孩子的語氣,“今天處里出了大事兒,一伙來路不明的劫囚的人,在喬家柵,從我們眼皮子底下溜了?!?/p>
“劫囚?”陳深不解,“可是沒人劫囚啊?!?/p>
“如果他們真動手,現在早被我們網住了?!碑呏伊级似鸩璞?/p>
沒想到這話點著了陳深,陳深眉一豎,聲音陡然提高,震得畢忠良手一抖,撒了幾滴茶出來,“這么說你早就知道有人會劫囚?那你還讓我去押送?好啊,原來我今天又逃過一劫,你等著,我一定要告訴嫂子。”
畢忠良皺著眉咽下一大口茶才回答,“我沒臨時換人也是怕打草驚蛇,你說我一聽到有人可能會劫囚的消息,就在喬家柵布下天羅地網,是為了抓劫囚的沒錯,但不也是在保護你嗎?”
陳深仍是一副氣難平的樣子,側著身不看畢忠良,白眼都快翻到后腦勺去,畢忠良耐心道,“你們的車到喬家柵不久,劫囚的不知道為什么沒動手,反而急慌慌撤了,劉二寶就逮著一個,轉獄這事兒只有處里的人知道,我這不正排查可能走漏消息的內鬼嘛,你想想,今天這一路有什么異常沒有。”
“我才不幫你!”陳深直截了當地拒絕,“我還要感謝那內鬼救了我一命呢,你說我跟著你這都在鬼門關走了幾回了。”
畢忠良一瞪眼,偏生無從反駁,陳深自己的合香一直收斂得很好,今天像是氣得狠了,畢忠良一個乾陽的合香都隱隱感到了威壓,“不是我說你,這你還跑去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胡鬧,少跳幾回舞……”
“我看少幫你跑幾趟腿就行了。”陳深像是聽出了畢忠良話里的關切不是虛的,態度開始軟化,“要說路上有什么異常,除了車壞了幾次,倒也沒別的。”
“你說于胖子跟開賽車似的開運輸車是怎么回事?”
“還不是因為修車耽擱時間,出發晚了,才路上趕得緊,我讓他慢點,他還給我吹噓他的開車技術外國人都說是這個?!标惿钬Q了豎大拇指。
“那你回來晚了個把小時,車怎么又壞了?”
“于胖子一開始還讓我自個兒坐黃包車回來呢,著急忙慌的也不知道干什么去,回來車也開得搖搖晃晃的,我問他怎么了,他還不說,這還沒開出三條街去,車子又發動不起來了,于胖子罵罵咧咧的,我也不想聽,就自己攔了黃包車回來,結果就晚了唄?!?/p>
畢忠良聽了,長嘆口氣倒回椅背上,“沒有什么異常,那內鬼是怎么通風報信的呢……”
“你不是都逮到人了嗎?內鬼是誰直接審不就完了?!标惿顝姆讲啪蜑檫@事心驚肉跳,他本以為軍統的人已經放棄營救計劃成功撤退了,沒想到還是被畢忠良逮著一個,畢忠良逮到了誰?這個人知道唐山海和徐碧城的真實身份嗎?
“嘴硬啊,就知道他老婆是今天轉運的女囚之一,連哪邊的都沒審出來?!?/p>
看來周麗的一番苦心終究落了空,不過從那個男子擅自脫隊又好沖動的情形來看,恐怕不是什么大人物,應該牽連不到唐山海和徐碧城,陳深的心放下了些,“今天轉運的女囚都是姓國的,zhong gong不至于來管這個閑事吧?”
“但今天這幾個女囚都是小人物,這么大動干戈的劫囚,又不像重慶的作風。”畢忠良說。
陳深忙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話說回來,今天早晨你出發之前,徐碧城到底跟你說什么了?”
陳深稍霽的臉色又沉了下去,良久才啟齒,“老畢,其實……你知道徐碧城在青浦特訓班的時候,我是她的教官?!?/p>
畢忠良一臉意味深長,“喲,這師生戀,還挺趕時髦的呢?!?/p>
“但我們倆都是乾陽,是有悖人倫的,更何況現在徐碧城和唐山海結婚了,她懷疑我和唐山海的關系,又對過去我們倆那點事念念不忘,我覺得……難以啟齒,她今天早晨說唐山海最近總去喬家柵,還對去那里的意圖含糊其辭,她以為是我們倆在喬家柵幽會,試探我呢。”
陳深暗想這么扯的借口,等下一定要找機會跟唐山海徐碧城串個供,但求唐山??丛谒M盡心思幫徐碧城遮掩的份兒上,給他留個全尸。
畢忠良聽樂了,緊繃的背脊放松了下來,點了根煙,“哈,徐碧城到底是個乾陽啊,這性格再怯懦,乾陽的沙文主義果然是天性,她以為坤陰只會發著春勾引乾陽?唐山海去喬家柵,那是另謀高就了。”
“另謀高就?”
“唐山海今天去喬家柵,是去見岡村中佐去了?!碑呏伊甲屑氂^察著陳深的表情。
陳深眼珠轉了一圈,才恍然大悟,跟畢忠良交換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喬家柵什么時候風水這么好了,看來我下回也得沒事兒去那附近轉轉?!?/p>
“別貧了,來跟我去審人,”畢忠良掐滅了煙頭,從椅子上提溜著領子把外套甩到肩上。
陳深繞到書桌后面幫畢忠良拉袖子穿上,仿佛無意開口,“雖然轉運囚犯的事在部里不是秘密,但知道你有了準備的,應該沒幾個吧……”
畢忠良的手在袖口停頓了一下,才伸出來。
今天早晨他是在陳深出發以后,才把網布下的,如果內鬼是徐碧城和唐山海,徐碧城一上午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唐山??吹絼⒍氃趩碳覗旁O卡,倒是有可能猜到是針對劫囚去的。
但這樣也有說不通的地方,囚車到的時候,唐山海已經走了好一會兒了,如果真是唐山海通風報信,為什么劫囚的人直到囚車到達以后才撤退?
如果那個茶攤上的人早走了,說不定劉二寶還注意不到他們。
這是不是在暗示,內鬼很可能全程參與轉獄計劃,所以隨囚車到達喬家柵以后,才有機會向同伙傳遞消息,取消行動組織撤退的?
30
唐山海從畢忠良的辦公室出來,一抬眼對上倚靠在會議室門邊的陳深的眼睛,陳深似笑非笑地把唐山海上下打量了一番,“唐隊長這身西裝不錯,比早上那套淺色的更適合你。我猜猜……莫不是唐隊長中午有什么最重要的約會?”
“上午那套臟了,保持衣飾整潔是基本禮貌?!碧粕胶U镜疥惿蠲媲?,陳深的眼睛定在唐山海領口,“不過藏藍的西裝配藏藍的領帶,唐隊長是沒有準備備用的領帶嗎?”
“難道陳隊長打算借我一條?”唐山海勾起嘴角。、
“唐隊長上次忘在我家的那條怎么樣?”陳深湊上前,幾乎貼著唐山海的嘴唇吐了這句話,若隱若現的乾陽合香在坤陰周身布下了一張網,唐山海退后一步,口干舌燥地松了松領帶,“陳隊長說的,我不懂。”
“看來唐隊長并沒發現自己衣柜里的不速之客,唐太太今早都問我,我的領帶是怎么出現在唐隊長的衣柜里的,唐隊長覺得呢?”
“而且,唐隊長戴著我的領帶都招搖到喬家柵去了,我原來還真的相信,唐隊長是累了,想回家休息呢?!?/p>
陳深這幾句暗喻聽得唐山海啼笑皆非。
他進畢忠良辦公室之前,還在憂心忡忡沒來得及和陳深通氣,卻沒想到兩人完全不謀而合,陳深這不就是在向他暗示,陳深在畢忠良那里編了個徐碧城懷疑他倆在喬家柵幽會質問陳深的謊嗎?
“陳隊長,你太當真了,我想做什么,還不需要向你報備?!?/p>
唐山海冷冷一哂,與陳深擦肩而過,肩峰屬于徐碧城的一根長發飄落在地,陳深只來得及捉住一縷君子蘭的余香。
走廊盡頭的大門被猛地撞開,劉二寶滿臉冷汗地沖了進來,他剛開始像是完全沒注意到走廊上有人,只顧瞪著眼睛往畢忠良的辦公室跑,一直到近前才猛地撞上陳深和唐山海的眼神。
一雙琥珀色的眼眸像古代的青銅照妖鏡,照得他無所遁形,另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又像漩渦,身陷其中則尸骨無存。
劉二寶生生打了個冷戰。
“這是怎么了?”陳深拍了拍劉二寶的肩膀,“我剛才還想老畢審人你怎么沒在一旁記錄,抓人去了?”
“于胖子打死我們的人跑了!我本來只是派幾個人盯著他,方便到時候請他來問話,沒想到他狗急跳墻?!?/p>
“你的意思是說,漕河涇監獄的于胖子才是那個內鬼?”唐山海一轉身倚在了墻邊,兩腳交疊。
“恐怕是的,不然他怕什么?跑什么?”
“可是這內鬼也太不中用了吧,”陳深好笑地說,“這一嚇唬就原形畢露,他之前都是怎么潛伏的?”
“我本來也沒高估這個內鬼的腦子,”畢忠良的辦公室門打開了,他幾步走過來,每一步都像緊敲的鼓點,打在唐山海的陳深心頭,唐山海下意識挺直了背脊,陳深把手揣進了褲兜里,“這次的劫囚計劃破綻百出,偶然性極大,倒像是臨時起意,二寶,封鎖上海的各個出口,尤其是通向南京的,一旦讓于胖子跑回南京他什么親戚那里,極有可能反咬一口,于我們不利?!?/p>
劉二寶卻面露難色,“處座,恐怕……已經來不及了,派去盯著于胖子的兄弟已經死了半日,于胖子應該早就跑出上海去了。”
“這么說,他是從提籃橋監獄回來就跑了,難怪他那時候慌得連送我回來都顧不上,”陳深上前一步隔開了唐山海和畢忠良,“不過他也是運氣不好,前幾日大雨,去南京的路被沖垮了,現在去追也未必來不及?!?/p>
“他也未必往南京逃,就算他真有個親戚是汪先生面前的紅人,內鬼這事兒也未必擔得住,反被他連累就不好了,所以他也可能乘船經香港中轉去海外。”唐山海不甘落于人后,陳深身體一晃,兩人肩頭撞在一起,唐山海越過陳深的意圖落了空。
“碼頭那邊有日本憲兵隊,你們三個帶人沿著去南京的路去追,務必抓活的回來?!碑呏伊甲詈髮⒍氁蛔忠痪涞卣f。
唐山海則盯著陳深平靜的側臉看了半晌,若有所思。
“現在去追也未必來不及”這種話實在不像陳深說的,莫非就像上次吳龍頂了個不知真假的罪名被誤殺一樣,于胖子這事兒也是陳深的手筆?
可是他都能感覺到陳深的異常,畢忠良肯定也看得出,類似吳龍的事重演一回,畢忠良的疑心只會有增無減。
“你們瞧,輪胎印歪歪扭扭,說明開車的人出于極度慌亂的心境,而從輪胎花紋看,像是于胖子那輛吉普,上海通往南京的路被大雨沖垮了,這事不是秘密,所以這幾日應該幾乎沒人走陸路從上海前往南京,這個輪胎印,十有八九是于胖子留下的。”
陳深蹲在岔路口,有理有據地分析著,劉二寶看陳深的眼神已經胸有成竹,仿佛就等著抓住于胖子指認陳深,而唐山海眼里的警告也幾乎要具象化了。
陳深卻仿佛毫無察覺,唐山海只能硬著頭皮試探著分散劉二寶的注意力,“于胖子會不會藏起來,等路障除了再去南京,要不要讓兄弟們往林子里找找?”
“有道理,”陳深附和道,“路邊的客棧茶攤也要找找。”
果然他們沒怎么費勁就在一家客棧找到了于胖子的車,大大方方地停在客棧后院。
“豁,”劉二寶意味深長地看陳深,“處座說他笨,我還真沒見過比這人更沒腦子的。”
陳深像聽不懂劉二寶的弦外之音,直接對客棧老板亮了亮于胖子的照片,客棧老板戰戰兢兢地報了于胖子的房號,唐山海當即搶在陳深前面拔槍上了樓,劉二寶緊隨其后。
唐山??床欢惿?。
他看不出陳深是胸有成竹還是破罐破摔。
如果他們在樓上找到的是于胖子的尸體,結果是畢忠良一時只能給于胖子定個畏罪潛逃沒錯,但就畢忠良多疑的性格來說,陳深摘不出去;
亦或者陳深早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于胖子處理了,于胖子停在后院的車只是一個偽造證據,陳深的目的就是營造一個于胖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假象。
腦子里思緒萬千沒個定論的唐山海,在被破門而出的于胖子用槍頂住太陽穴的時候,完全懵了。
陳深這到底是玩哪一出?難不成于胖子是他請來演戲的?
陳深根本沒上樓,半仰頭看樓上幾扇緊閉的窗扉,抬手制止了身后想跟著劉二寶和唐山海沖上樓的隊員,“不,別上去太多人,免得打草驚蛇,只要圍住這個客棧,他就插翅難逃。”
果然不出幾分鐘,樓上一片騷亂,陳深在樓下都聽見了劉二寶的喊聲,“你已經無路可逃了,放下槍!”
陳深的心突地一跳,當即一把奪過扁頭的槍飛奔上樓,他并沒留意自己撞翻了幾個桌椅板凳,滿腦子只有劉二寶的怒喝和唐山海的安危。
“放開唐隊長!你逃不出去的,只會罪加一等!”陳深像是忘了自己開不了槍,拿槍的手一動不動地指著于胖子。
于胖子又往唐山海身后躲了躲,只露出半張臉沖陳深喊,“如果你們不想唐山海陪葬,就都給我讓開!”
陳深握槍的手出了一層汗,勾住扳機的手指顫抖著,眼睛充血,嘴唇緊抿,強大的乾陽合香讓劉二寶這個仲平都聞到了。
“……陳深,收!起!你!的!合!香!”唐山海咬牙切齒地說,腿腳一陣陣發軟,陳深對另一個乾陽的示威他是感覺不到,但是徐碧城的合香下意識對自家坤陰周圍激突的,另一個乾陽的合香發起反擊,這讓唐山海有點合香失控,暗罵陳深添亂。
“都讓開?!碧粕胶n^上出了一層薄汗,臉色發紅,連連喘息,如果不是于胖子架著他,他都要站不住了。
坤陰的君子蘭香漫了上來,竟比方才的乾陽合香還要濃烈,劉二寶臉色驟變,若是唐山海被挾持,場面還能勉強控制,但是陳深的乾陽合香失控逼得唐山海合香紊亂瀕臨發情,于胖子渾水摸魚就太容易了。
“都讓開!”唐山海連命令的語氣都開始打顫了,他像是咬破了舌頭才勉強維持著理智,血線沿著他的唇角劃下。
陳深眼中的火焰漸漸平息,啪一聲,手里的槍掉在了地上,“都散開,放下槍。”
“陳隊長!”劉二寶立即表示反對。
“你想讓唐隊長在這里發情?你該不會不知道一個坤陰當眾發情會引起怎樣的騷亂吧?更何況唐隊長這樣的身份,你擔得起嗎?”陳深從沒用這么刻薄的語氣對劉二寶說過話。
而劉二寶非但沒有屈服在他的威脅下,反而露出一個了然的笑容。
“陳隊長,你是有意為之吧?”
“于胖子是個仲平,再強大的乾陽合香,對仲平的影響也會大打折扣,你就是故意引唐隊長發情,給于胖子機會渾水摸魚吧?!?/p>
“本來你以為過了大半日,足夠于胖子跑了,引我們找到于胖子的車,是想玩一出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所以你到了樓下反而不急了,因為你知道,于胖子根本不在這里。”
“但你沒想到于胖子沒來得及跑掉,陳隊長,果然還是處座高明,盯著于胖子的人什么的,那都是煙霧彈,處座早派了人在上海城郊各客棧守株待兔,于胖子那不是不想跑啊,是跑不掉?!?/p>
滿屋的君子蘭合香幾乎凝滯了,唐山海面無血色,顫抖的手腳也僵住了,意亂情迷的面具頓時被驚慌失措取代,劉二寶對唐山海露出勝利的笑容,“唐隊長,別演了,你和陳隊長的默契,我是領教過的,交換個眼神就能敲定劇本,隨口編的謊言也能心有靈犀?!?/p>